政治力量與經濟力量的博弈：聊聊新政中羅斯福與企業巨頭的鬥爭_風聞

文/老C

從大蕭條到羅斯福新政，美國的政治力量與商業力量激烈博弈。大蕭條到羅斯福時代，是美國民粹主義的一個高潮。羅斯福本人，也是一個有深厚民粹主義傾向的政治家。羅斯福挾洶湧民意，打壓企業巨頭。

然而，二戰改變了美國。共同的敵人軸心國，讓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再度齊心合力，造就了美國的全球霸權。

1、

今年5月底6月初，美國曆史頻道推出了一部三集紀錄片 《建造美國的巨頭們》（The Titans that built America) 。歷史頻道的介紹是這樣寫的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灰燼中，新一代的巨頭崛起了……皮埃爾-杜邦、沃爾特-克萊斯勒、J.P.摩根 Jr. 、亨利-福特和威廉-波音。他們為達到頂峯而進行的鬥爭將改變美國，因為他們爭相主宰新的行業--從汽車到航空。經過多年的相互鬥爭，以及與富蘭克林羅斯福的鬥爭，這些對手必須在二戰期間團結起來，打敗一個更大的敵人，拯救世界。”

皮埃爾-杜邦是美國軍火化工巨頭，同時也是通用汽車的大股東。亨利-福特、沃爾特-克萊斯勒是三大汽車巨頭中的另外兩個。JP.摩根 Jr. 是華爾街之王。威廉-波音是美國航空業的巨頭。

這部紀錄片製作的相當不錯，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看看。瞭解在咆哮的二十年代（roaring twenties），美國企業巨頭的擴張、爭鬥、自我（ego)。然而，我感到最有趣的，還是大蕭條之後上台的富蘭克林羅斯福，在第一個總統任期內，對巨頭們的無情打擊。雙方的仇恨幾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巨頭也不惜一切代價，想把羅斯福趕下台，但巨頭的努力徹底失敗了。

然而，德國和日本的戰爭威脅，讓羅斯福不得不尋求和巨頭的妥協。最終，美國的政治家和企業巨頭齊心協力    ，在二戰中爆發了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工業產能，擊敗了軸心國，也奠定了美國二戰後近百年的全球霸權。

2、

大蕭條席捲美國時，以JP Morgan Jr.，杜邦為代表的美國企業巨頭，對美國總統胡佛的應對措施非常不滿，他們希望有一個新的總統，能更好的管理國家，保護他們的利益。

當時的美國總統胡佛，也是富豪精英階層的一員，但他是白手起家的。不算這些富豪的自己人。

胡佛出生在美國中西部的一個小鎮，是一位小店店主的兒子，9歲就因為父母去世成為孤兒。胡佛從未上過高中，靠自學成為斯坦福建校的第一批學生。畢業後，成為一名採礦工程師。1899年，胡佛來到了中國，擔任墨林公司的駐華代表和開灤煤礦的技術顧問。在1900年的八國聯軍入侵中，胡佛使用威脅、利誘和謊言，奪取了中國著名的開灤煤礦的股權，併成為墨林公司的股東合夥人。從此走上發家致富的道路。1914年，胡佛已經積累了400萬美元的資產。（相當於今天的1億美元）

在大蕭條發生後，胡佛制定了一系列政策，提高税率，擴大政府支出，增加政府對經濟的干預。企業巨頭不喜歡這些政府幹預的經濟政策。他們打算更換一個總統。

巨頭們選擇了一個像他們一樣的超級精英，出身於全國最受尊敬的政治家庭 -- 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

富蘭克林羅斯福出身在紐約州的上流社會家庭，從父母處繼承了鉅額遺產，就讀於哈佛大學。其堂叔西奧多羅斯福曾經擔任美國總統。在大蕭條席捲全美國之際，時任紐約州長的羅斯福出馬競選總統。羅斯福宣揚他將帶來新政（New Deal)，但什麼是新政他語焉不詳。

巨頭們認為，羅斯福站在他們一邊。在競選階段，好像確實羅斯福和巨頭們是一邊的。

在競選時，羅斯福指責共和黨政府開支和徵税過多、增加國家債務、提升關税、增設貿易壁壘以及在政府救濟上花太多的錢。他還攻擊胡佛“魯莽和過分的”開銷，批評其“權力集中在華盛頓”的想法，稱胡佛領導的是“任何歷史上的和平時期當中最能花錢的一個政府。羅斯福的競選夥伴副總統候選人約翰·南斯·加納乾脆指責共和黨和胡佛政府是在“引領美國走向社會主義路線”。

摩根和杜邦運用他們的金錢和影響力支持羅斯福。他們以為羅斯福是他們中的一員。但他們大錯特錯了，被羅斯福玩弄於股掌之間。

當選後，羅斯福的政策，比胡佛更激進，更“社會主義”。

新政擁護者、羅斯福智囊團成員雷克斯福德·特格韋爾後來評價道“實際上整個新政就是胡佛所開啓之政策的外延。”

巨頭們將為自己的錯誤選擇付出代價。羅斯福宣誓就任兩週後，他首先就對摩根動手。

羅斯福任命了檢察官，傳喚摩根到國會聽證會。聽證會上，摩根在檢察官的窮追猛打之下，汗流浹背。

在大蕭條的艱難時刻，找一個靶子是獲取民心的最便捷手段。國會聽證會達到了羅斯福的目的    。美國民眾相信JP 摩根和華爾街精英是大蕭條的罪魁禍首    。

杜邦是羅斯福的下一個目標。羅斯福利用了一本一戰後的暢銷書《死亡商人》（Merchants of Death) 來達到他的目的。這本書，把杜邦描繪成一個販賣死亡的魔鬼商人。

羅斯福非常善於運用媒體的力量。媒體廣泛的報道和指責軍火製造商不適當地影響了美國在1917年參戰的決定。這些武器供應商以超過53,000名美國人戰死為代價獲得了巨大的利潤。美國國會組織專門委員會，進行了93場聽證會，傳喚了包括摩根和杜邦在內的超過200名證人。

杜邦家族和公司的名譽和聲望，陷入泥淖之中；JP摩根的金融帝國，被新的證券法強迫分拆。

JP Morgan Jr. 對羅斯福的仇恨之深，以致於無法忍受在媒體上看到羅斯福的名字。他的秘書一度每天都要檢查呈遞給摩根的新聞報紙，把其中涉及到羅斯福的內容拿去。為了擺脱美國的監管，摩根選擇大量擴張海外業務，特別是在歐洲和日本的業務。從某種意義上，摩根幫助了德國納粹和日本軍國主義的擴張。

3、

波音的航空帝國也不例外。靠着美國政府航空郵件的訂單，在福特關閉航空業務部門後，波音公司高歌猛進，幾乎沒有受到大蕭條的影響。

1929年，威廉波音和普惠公司的Frederick Rentschler，一起創建了一個難以想象的航空巨頭，聯合飛行器與運輸公司（United Aircraft and Transport Corporation）。這家公司包括了今天的波音公司、最大的發動機製造商之一的普惠、西科斯基、美國聯合航空。諾斯羅普公司的前身也是這家公司的一部分。

這家公司同時是美國航空郵件業務（當時航空業中利潤最豐厚的部分）的壟斷者。

誰能阻擋波音前進的步伐，只有一個人，美國總統羅斯福。羅斯福認為，航空郵件業務應該國有化，由政府提供，不應該讓波音壟斷。

一件醜聞給了羅斯福機會。波音在贏得美國航空郵件合約時和當時的胡佛政府官商勾結，幕後交易。這件醜聞被媒體廣泛報道。

波音的航空郵件合約被強行終止。隨後羅斯福企圖讓美國軍隊承擔起運送航空郵件的責任。但缺乏訓練的陸軍飛行員（當時還沒有美國空軍）根本不具備運輸航空郵件的能力，

六週之內，超過60架陸軍飛機在運送郵件的途中墜毀。羅斯福被迫重新把航空郵件交給私營公司，但沒有波音的份。

聯合飛行器與運輸公司被指控壟斷，被強行分拆成三家公司。美國西部的工廠成為波音公司，東部的工程成為聯合飛行器公司（後來的聯合技術 United Technologies)，航線業務成為美聯航（United Airlines)。

威廉波音，這個在二十年間擊敗了包括福特    在內    的所有對手，把一家飛行器小作坊發展成為世界    最大    的航空    巨頭    的天才企業家，被迫退休，將餘生花在農場和養馬上。

福特也不例外，最厭惡工會的亨利福特，在政府的強制之下，最終不得不在公司內部接受了工會的存在。

即使在美國，不可一世的商業巨頭也無法抵抗政府的政治力量和洶湧的民意。

4、

巨頭們認為，美國聯邦政府，這個他們眼中無能的傀儡，正在試圖教大亨如何經營他們自己的生意。      商業巨頭們討厭監管，更討厭政府    給    他們制定規則。

同時，為了籌集資金支持新政，羅斯福大幅加税。

最高個人所得税率，從25%，一夜之間加到了60%，隨後加到了接近80%。

巨頭們把羅斯福稱為暴君，他們認為羅斯福是社會主義者。他們放下了之間的矛盾，聯合起來，要把羅斯福趕下台。

他們    組織了美國自由聯盟（AmericanLibertyLeague)，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1936年的選舉    中擊敗羅斯福。他們選擇了共和黨一名叫蘭登的候選人，為他支付了整個競選的全部費用。

然而， 巨頭們得到的是一場巨大的慘敗。當時美國48個州，羅斯福贏了46個，而蘭登只贏了東北部的兩個小洲。民意洶洶，用金錢只能影響選舉，無法直接買到選票。

1936年大選，羅斯福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勝利，民意並沒有站在巨頭一邊。

5、

1936年，羅斯福第二個任期獲勝，巨頭們正不安的等待着羅斯福的新政策時，轉機出現了。

新的敵人，在幾千英里之外，是德國和日本。

羅斯福知道，美國人不想被捲入一場新的戰爭，為了爭取史無前例的第三個任期，他必須向美國民眾反覆保證，他沒有捲入歐洲戰爭的想法。但同時，具有戰略眼光的他知道，美國遲早會加入這場世界大戰。他必須秘密的開始準備戰爭。

但當時的美國，所有的生產能力，都在私營企業手中。只有工業巨頭，才有能力海量生產軍火。最終，羅斯福只能與工業巨頭達成妥協，雙方齊心協力，共同應對共同的敵人 - 德國和日本。羅斯福放棄了對巨頭的進一步打壓計劃。巨頭也把自己手中的生產力貢獻出來，生產坦克、飛機、輪船和炸藥。

美國的工業巨頭，在二戰中爆發出了史無前例的巨大生產力，並最終，擊敗了軸心國，自此之後，建立了美國的全球霸權。美國的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達成了一個新的平衡。

6、

當年的美國，有羅斯福這樣的政治家，也有摩根、福特這樣的企業巨頭。政治力量和商業力量之間存在着矛盾和博弈。

在美國，經濟力量非常強大，往往可以支配政治。只有羅斯福這樣的廣受民眾歡迎，具有堅定意志，同時能力超羣的政治家，才能挑戰巨頭們金錢的力量。

但在面臨德國和日本的挑戰時，羅斯福也不得不對工業巨頭妥協，合力擊敗軸心國。羅斯福以後，在博弈中，美國的政治力量，一點點被商業力量壓制。最終新自由主義理念的泛濫，宣告了商業力量在美國乃至西方世界最終大獲全勝。我們也看到了，1980-2020年，美國貧富差距的不斷擴大。

對這個問題，可以參考舊文《“讓一小部分美國人先富裕起來” - 美國四十年三十倍大牛市的背後》

今天的美國已經高度分裂。不同人羣，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持槍權、墮胎權、種族問題）爭執不休。沒有誰能團結政治力量，做一些真正的變革。美國政治力量的分裂，讓商業巨頭們有更大的話語權和騰挪空間。

然而，巨大的貧富差距，永遠是民粹主義的温牀。特朗普走了，但大眾的憤怒沒有消失。如果不根本性的解決問題，這種憤怒，只能找替罪羊，讓大眾可以發泄憤怒。

羅斯福當時的策略，就是把商業巨頭拎出來當替罪羊。希特勒的策略，是把猶太人和英法列強拎出來當替罪羊。

今天的美國，經濟力量空前強大。兩黨都不敢過分得罪商業巨頭。兩黨政客看上去是採用了希特勒的策略，把中國拎出來當替罪羊，通過樹立一個敵人來團結美國人民。

美國的民粹主義問題可以參見舊文《系列四：美國的“民粹主義”》

中國這個塊頭兒，躲也躲不掉。捱罵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能做的，就是發展自己國防，捱罵就罵回去，至少不能捱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