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冠軍,真沒什麼好丟臉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1-08-01 15:21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奧運會摘金奪銀的消息這段時間在輪番轟炸。
但有一個冠軍,我們短暫歡呼,但是卻欲言又止。
女子100米蝶泳決賽。
漢娜·瑪格麗特·麥克尼爾以0.05秒的差距,險勝中國熱門選手張雨霏,奪得金牌。
加拿大選手。
長着黑頭髮,黃皮膚,熟悉的亞洲面孔。
很快,報道強調了她與中國特殊的聯繫——
2000年出生於江西九江,被親生父母遺棄,1歲時在孤兒院被加拿大父母領養。
這,又是一個讓網友倍感尷尬的身份。
她的奪冠,和我們究竟有何關係,我們又該作何反應是好呢?
泳池中舉世矚目的麥克尼爾。
劃出的是一道時代的痕跡。
也映照出更多的,與她有着相似命運的中國女孩。
她們無法再被迴避。
01
沒人會想到。
今天站在世界最高領獎台上的女孩。
在21年前,還是一個被拋棄的,“多餘的人”。
從麥克尼爾的成長經歷中。
你能夠感受到,塑造一個人最強大的力量不是血緣,而是愛。
在加拿大,培養一個運動員,往往需要一個家庭付出極大的財力和心血。
麥克尼爾曾在採訪中説,她的成就是家人共同努力的結果。
兩三歲時,母親發現她對新家游泳池的極大興趣,於是將她送去了游泳館。
果然,她過人的天賦被發掘出來。
在麥克尼爾自主選擇成為一名游泳運動員後,多年艱苦的訓練生涯,父母堅定地站在她身後。
父親每天早起送她去訓練,母親則親自負責她的飲食。
每次外出比賽,父母總是會盡量到場,看着女兒在泳池裏馳騁。
在2019年的韓國光州世錦賽上。
麥克尼爾在最後的50米衝刺階段反超對手獲得冠軍,看台上,她的父母相擁而泣。

父母對麥克尼爾的支持,還不只游泳。
5歲開始學小提琴,還會單簧管。
文化知識也不落,在密歇根大學攻讀心理學。
她很樂觀開朗,也很有趣。
因為有近視,在奧運會奪冠後,她半天才看清自己的名次,一臉難以置信,驚訝興奮地像個傻傻的小孩。

她也很有愛。
在光州世錦賽上,她和亞軍季軍一起,在手上寫下了“Never give up”,為與白血病作鬥爭的日本運動員池江璃花子加油打氣。
在麥克尼爾之前,我們更熟悉的一位選手。
摩根·赫爾德。
2017年的世界體操錦標賽上,16歲的她一舉奪得體操女子全能冠軍。
歷史上首位華裔女子世界全能冠軍。
優雅利落的動作,自信的氣場。

特別是當她露出燦爛自信的笑容時,光芒四射。
摩根出生在中國廣西,2歲時隨收養家庭飄洋過海來到美國特拉華州生活。
摩根的母親是一位普通的護士,而且還是單身母親。
小時候,母親帶她嘗試了各種各樣的事物,體操、溜冰、足球、壘球……
原本只是想讓她多交朋友,培養興趣愛好。
沒想到摩根卻在體操上顯示出了強烈的天賦和喜愛。
13歲時,她就達到了美國業餘體操最高級10級。
女兒的選擇,母親義無反顧的支持。
培養一個體操運動員,一個工薪階層的單身母親承受了巨大的負擔。
不光是經濟上的壓力,還有一人照顧女兒的辛苦。
為了兼顧照顧女兒和工作,每日都需要來回奔波。
她説:“我只有這一個孩子,我只有摩根。”
每每看到摩根和母親在一起的合影。
即使她們看上去差異巨大,但仍然擋不住那種發自內心的親密。
你會發現,摩根總是在快樂恣意地笑着。
她的生活中有很多朋友。
她最喜歡《哈利·波特》,在世錦賽奪冠後,她甚至幸運地收到了來自羅琳的祝賀。
她們快樂健康地長大,有機會發現自己的天賦和愛好,自由地選擇想要走地人生道路。
她們今天的耀眼。
更讓人看到了,那些被放棄的孩子的遺憾。
02
麥克尼爾和摩根,因為站上了世界最高領獎台,她們的身世得以被關注。
也讓我們一時不知該如何去看待她們。
與麥克尼爾和摩根有着相似故事開端的女孩們,已經是一個龐大的特殊羣體。
與其覺得“棄嬰”身份丟人想要回避。
更應該做的,是瞭解她們,正視她們。
正視她們背後,那段造就這樣特殊命運的歷史。
某個清晨,街頭巷尾的一個紙箱/籃子裏,裝着一個被遺棄女嬰。
父母花點心思的,或許會留下一張字條,上面是名字和生辰。
在騰訊新聞出品的棄嬰尋親紀錄片《江南女兒》裏,一位當地老人,回憶起那些年不斷重出現的故事:
有的人想要生個男孩
生下又是女孩
他就把她放在公社門口
△ 圖源:紀錄片《江南女兒》
扔掉女孩的理由大都相似——
冒着違背政策的風險想要生下男孩,卻不斷生下女孩。
在尚且貧困的年代,一家人吃不飽肚子,於是女兒成了被捨棄的那個。
對於一個沒有選擇的棄兒來説,或許能夠等到的最好出路,就是被善良的家庭收養。
1992年,中國加大對外開放的步伐,《收養法》開放了跨國領養。
於是,那些被遺棄的女孩們,有了機會融入海外家庭。
在開放海外收養的前十多年,中國因為收養程序規範完善,健康女嬰數量眾多,吸引了大量海外夫婦來華收養孤兒。
自1999至今,僅美國就共收養中國兒童八萬多名。
其中,女孩佔到了這些孤兒人數的84%。
2007年,中國完善收養法,進一步提高了海外收養的門檻。
隨着社會觀念的進步,經濟的發展。
遺棄女嬰的現象漸漸變少。
據西班牙《國家報》報道:在不到10年的時間裏,中國的被收養兒童人數已經減少到過去的一半:從2010年的34529人下降到2017年的17510人。
但那些被收養了的孩子,不會那麼容易切斷與出生地的聯繫。
2012年,《南方都市報》報道了一位耶魯大學的華裔女孩詹娜回武漢尋親的故事。
詹娜1992年被美國夫婦收養,是最早一批赴海外的孩子。
關於她出身的記錄,只有簡單卻辛酸的一句:一名女嬰於1992年3月24日被人在宗關街道辦事處路邊發現,隨後由該處工作人員送往福利院。
詹娜回中國尋親後,竟有多達50個家庭與她取得聯繫。
他們都希望她是自己當年同樣丟在那條路附近的女兒。
在開放跨國收養的二十年後,以詹娜為代表的最早一批孩子長大成人。
這些年,隨着曾經被收養的女孩們長大,你總是會不時看到她們跨國尋親的新聞報道。
她們的迴歸找尋,就是曾經那段歷史的確證。
正視那段歷史,也是正視她們的第一步。
03
2011年,一部紀錄片《中間地帶》,聚焦於幾個被收養至美國的中國女孩。
小芳,出生於雲南山村。
她被父母遺棄時已經五歲(或許更大,她自己不確定),有了記憶。
我在五歲時被收養
關於自己被遺棄的事,小芳雖然是笑着説的,但語氣裏時掩不住的辛酸:
我的父親真的需要一個兒子
我對他來説是個錯誤
我不應該是個女孩
至今,她都記得她的生母有一頭長長的花白頭髮,總是編成辮子。
她也一直記得那個謊言——
在丟掉她的那天,生母對她説:“我要去看你的外公外婆,很快就回來。”
只是,小芳沒等到。
在紀錄片裏,可以看出養父母對她的疼愛。
他們讓她學習中文,接觸中國文化。
每次生日會準備兩個蛋糕,一個上面寫着漢字,生日歌也會唱一次中文版。
但小芳每每慶祝生日時,一片熱鬧和歡快中,卻總是她最懷疑自我的時刻。
我不知道自己確切的生日
因為我們的生日都是孤兒院定的
很多時候,小芳也總是困惑。
好像自己既不是美國人,也不是中國人。
我想我是一個困在兩個國家之間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造就了我
詹娜·庫克,也是上文提到的最早一批迴到中國尋親的女孩。
她很優秀,最後考上了耶魯大學。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從小就強迫自己必須努力。
如詹娜的養母説,她知道自己是這個白人鎮子裏唯一的中國孩子。
對於她們來説,自打懂事起,就註定會發現自己和父母,與其他孩子和父母之間不一樣。
我是誰?我到底來自哪?誰給我了我生命?
對普通孩子來説不需要考慮的問題。
卻是這是這些女孩們自懂事起,就普遍縈繞於心的疑惑。
在紀錄片裏,她哭着説了這樣一段話:
我總是努力把一切做到最好
以填補被拋棄這件事
鳳凰衞視的一期節目,也曾經採訪過一位被收養至海外的女孩。
她坦言,自己還是會害怕再次被遺棄,那是父母再多的愛,都難以填補的缺失。
我害怕他們(養父母)也會拋棄我
因為你聽説你被拋棄過
你就會害怕再次發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説。
她們是幸運的。
逃離了貧窮,逃離了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被悉心愛護,得以感受温暖,擁有更加廣闊的人生道路。
有的被培養成材,考上世界名校,成為世界冠軍,那本是無法想象的事。
但她們身上,“棄嬰”兩個字,亦揹負着太多常人無法體會的困境。
沒有安全感,無法融入的少數族裔身份,對自己來處的困惑……
她們的人生,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冷暖自知。
作為旁觀者。
不管是將她們的身份,視為令我們羞恥的洪水猛獸。
還是迫切想要從她們取得的成就裏沾一點光彩。
當我們一次又一次以“棄嬰”二字來看待她們時,是否又加深了她們的困境,她們的尷尬。
對於麥克尼爾們。
祝福她們能夠在一個不幸的開端後,擁有更好的人生。
為她們的優秀、善良和美好而鼓掌。
就像麥克尼爾被記者問及華裔身份時,她平靜説:
是的,我是在中國出生,在很小時候被領養,所以我是加拿大人,在加拿大長大,這只是我人生旅程中很小的一部分,而這與游泳無關。
無需將她們視為太平洋兩岸之間突兀的存在。
無需強調或迴避她們的出生。
在她們的故事中,最值得關注的地方是國籍、民族?
**在Sir看來,**這只是一個失去愛,又找到愛的感人故事。
和其他從福利院被收養的孩子相比,她們去到了更陌生的環境,與故土遠隔重洋。
但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海外,無論取得什麼樣的成就。
能夠重新擁有家庭,在被荒廢的命運中收穫意義,難道不是足夠令人欣慰?
當她們早已把“棄嬰”的身份拋在身後。
請別再把單一的標籤,再貼到她們臉上。
何不大方説一句:
好樣的,為你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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