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林:中國電影要把敍事權奪回來_風聞
汪海林-知名编剧-著名编剧,代表作《铜雀台》《楚汉传奇》2021-08-01 14:06
筆者的朋友,電影《戰狼》的編劇劉毅去非洲,牽駱駝的導遊一直跟他説自己最喜歡的一部電影叫“IPman”,前後看了16遍,劉毅想了很久突然意識到:導遊説的電影是《葉問》吧?根據粵語音譯,《葉問》的英文名叫“IPman”。那時筆者就想,《葉問》這部電影的意義何在,好看的電影很多,非洲小哥為什麼如此瘋狂地迷戀“IPman”?繼而,世界上公認影響最大的中國電影人為什麼是李小龍?
因為,葉問也好,李小龍也好,都表現了弱小民族不畏懼強權奮起反抗的精神,傳遞出強不能凌弱,弱可以勝強的東方理念。
好萊塢電影確實好看,在敍事技巧、情感表達、電影技術上都有獨到之處,但是看着好萊塢影星老是在電影裏開着飛機、坦克滿世界打,嚇唬第三世界人民。比如《速度與激情》這種,在其他主權國家大打出手,好看是好看,但誰願意老被人嚇唬呢?
因此,我們要有一種有別於好萊塢電影的表達,有別於西方的表達。亞洲的歷史,東方的歷史,不能成為他者的風景,我們要把敍事權奪回來。
一些中國導演去好萊塢學習類型片的敍事技巧,本以為類型片敍事與電腦技術、或者汽車製造技術一樣,本質上也是一種技術,與意識形態無關。但實際上深入研究會發現,敍事不僅僅關乎技巧,它是有公式的,而公式往往藴含意識形態。
比如描寫英雄,好萊塢電影往往需要為英雄找到某個具體的情感載體,比如拯救家人、朋友等等,從不強調英雄為了某種理念獻身。而在東方敍事中,比如忠、義等都是相對抽象的概念,很多東方英雄是為捍衞理念而獻身,而這個在好萊塢電影的敍事邏輯中不成立。
比較典型的就是《趙氏孤兒》的故事,程嬰出於“忠”,獻出自己的兒子,替主公的兒子去死。
那麼,按照好萊塢電影的敍事邏輯,這個人物難以成立,更談不上是英雄,因為好萊塢電影中的英雄大多是為自己的孩子去做某件事。所以,這種差別不僅僅關乎敍事技巧,更關乎意識形態了。《趙氏孤兒》中有個人物叫韓厥,他身為將軍要追查趙氏孤兒的下落,卻知道趙氏是忠良,發現孤兒後,韓厥把他放了,出於良知韓厥必須這麼做,出於職責他又不能這麼做,韓厥選擇了自殺,忠義兩全、捨生取義,這就是典型的東方價值。
日本、韓國以及越南、泰國等東盟國家的文化當中都有類似的敍事,也知道忠義的含義,因而能夠理解《趙氏孤兒》的故事,要把這樣的故事拍好,用西方的視角以及敍事技巧,是難以實現的。
日本學者杉原燻説,種植水稻的民族是這個星球上最勤奮最能吃苦的民族,水稻一年幾熟,必須興修水利進行灌溉,需要集體主義,需要團結合作。整個東亞地區的崛起,杉原燻將之命名為“勤勞革命”。勒緊褲腰帶的忍耐意識,原本薄弱的資本,資源在勤勞意識的作用下快速積累,分配過程中不是按西方的生產要素進行分配,而是東方的
“公正”原則進行分配,尋求家族的共同富裕。這是屬於我們共同的文化特質。我們的文化內容,應該建立在這種文化基礎上進行表達,而不是在西方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基礎上展開思考,造成內容和文化的割裂,內容和思想的對立。
2019年上映的中國電影《流浪地球》至今獲得了46.86億元人民幣的票房。這部影片在電影工業方面的進步當然可圈可點,但最重要的是影片傳達的價值觀是東方式的。圍繞世界末日這個主題,西方有過很多敍事,但核心基本來自《聖經》中的方舟方案,就是挑選極少一部分人,信仰最虔誠的、最優秀的或是最有財富的可以活,其他人都活不了。而《流浪地球》中“帶着家園去流浪”的情節,體現出的是愚公移山的價值觀,是《三國演義》中劉備帶着新野老百姓撤退,是抗日戰爭中八路軍帶着老百姓一起轉移的傳統,我們的社會文化是建立在這樣一種價值之上的,是有別於方舟方案的中國方案。
我們在力求融入世界的過程中,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將來自自身文化的敍事,落到中國的作品上,除了應該具備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之外,還要有中國立場、中國表達。
我們所理解的走向世界,不應簡單等同於走向西方,而應放眼廣闊的第三世界,放眼全世界。作為故事的講述者,我們對這個世界負有責任,需要朝向跟我們有着近似處境和相似記憶的發展中國家,既要從自身傳統出發尋找自己的敍事方式,也要創造性地開發出新的東方敍事,以適應今天日新月異的世界,不辜負這個偉大的時代。
(作者是編劇、監製、製片人,本文是作者在第16屆中國—東盟文化論壇上的演講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