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不了,頭疼啊!我的父母有“網癮”_風聞
大眼联盟-2021-08-02 18:14
如今,50歲以上網民羣體佔比由16.9%提升到26.3%,互聯網進一步向中老年羣體滲透。對很多子女來説,父母陷入“網癮”,需要談談;但對老人們來説,手機是從繁重的工作和家務中解放出來,進入新世界的大門。當手機進入老年人的生活,子女和老人的身份出現了對調。
記者|吳淑斌
“手機長在了手上”
“噔——”
放在廚房操作枱上的手機發出震動聲,切菜的聲音暫停了兩秒,突然有點安靜,屋子裏只有煮鍋的咕嘟咕嘟聲和客廳裏嬰兒的咿咿呀呀。很快,菜刀和砧板的碰撞聲又重新響起,淹沒了其他聲音。
“噔——”
沒一會兒,第二次震動聲響起。這一次,李心怡從客廳裏偷偷望去,母親任秀娟把菜刀放到砧板上,雙手隨意地在圍裙上蹭了蹭,然後捧起手機。李心怡只能看到母親的背影,右手胳膊在小頻率動着,她猜想母親的臉上一定掛着笑,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寫字,回覆短視頻平台上的評論。十幾秒後,任秀娟放下手機,回過頭瞥了一眼,正好與李心怡對視。母女倆都有些不好意思,李心怡收回目光,逗起了嬰兒車裏乖乖躺着的女兒,切菜聲也重新在廚房裏響起。
**就在前幾天,李心怡剛剛和母親進行過一次“尷尬而稍微嚴肅”的談話,主要內容是勸説任秀娟少玩手機。一番拉鋸,兩人最後達成的初步成果是“不影響睡眠,不超過4個小時,不見網友”。**這次談話之後,母親玩手機的行為似乎有所收斂,但也有今天這樣實在忍不住的時候。
圖|視覺中國
李心怡今年30歲,剛生完孩子。59歲的任秀娟擔心女兒的月子沒坐好,也怕她休完產假沒法照顧孩子,在李心怡生產前,就從安徽老家趕到了杭州。
**任秀娟還在老家時,李心怡就知道,母親喜歡在手機上看短視頻,還自己拍。但同住的一年裏,她才發現,母親對手機到了痴迷的程度。**即使是做家務,比如拖地,也會把手機揣在衣服兜裏,只要來了消息,馬上把拖把往牆邊一杵,掏出手機看看。就在我們採訪的過程中,李心怡突然壓低聲音告訴我,“我媽拿着耳機進房間裏了,估計又要去玩手機了。”
李心怡還發現,母親會熬夜看視頻。李心怡家的房子是一室一廳的小户型,任秀娟住的客房是從客廳裏用磨砂玻璃隔出來的。
生產前的一天夜裏兩點,李心怡餓醒了,從房間走到客廳時,發現客房還有着微弱的亮光。她敲了敲門,問母親“睡了嗎”,沒有回應。李心怡推開門,看到母親側躺在被窩裏,手裏握着手機、戴着耳機,正在看短視頻。發現李心怡進來,她慌忙把手機屏幕直接關掉,扯下耳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不太困”。
**李心怡叮囑母親早點休息,就退出來了。但孩子出生後,任秀娟開始經常把睡覺時間擠出來玩手機。**有一次,李心怡外出一上午,買回大包小包的嬰兒用品,開門發現母親半躺在沙發上看手機,電飯煲裝了米,卻忘了按開關。任秀娟也愛拍短視頻,去買尿布、陪寶寶打疫苗、給女兒做月子餐,都會拍下來,傳到網上。外孫女打疫苗時,沒有捕捉到打針的瞬間,任秀娟懊悔了很久。因為熬夜多,任秀娟的眼袋越來越重。
讓李心怡最終決定“要好好談一談”的,是任秀娟的腱鞘炎和脊椎病。兩個月前,任秀娟偶爾會念叨起自己的背疼,這是她的老毛病了,年輕時農活粗重,落下了病根。李心怡像往常一樣,給她買回常用的膏藥。但任秀娟喊疼的頻率越來越高,還有一次,她的右手大拇指下方的肌肉痠疼得厲害,幾乎無法彎曲。
最後,醫院的診斷結果是“腱鞘炎和脊椎疼痛”,除了一支外塗藥膏,治療方法還包括“減少使用手機時間”。李心怡自己粗略估計,母親一天拿着手機的時間能有10個小時,“手機就像長在手上了”。
《都挺好》劇照
實際上,任秀娟的情況並不特殊,根據某移動內容平台與澎湃新聞聯合發佈的《2020老年人互聯網生活報告》,去年中國有超過10萬老人日均在線超10小時。中國互聯網信息中心發佈報告顯示,截止2020年12月,50歲以上網民羣體佔比由16.9%提升到26.3%,互聯網進一步向中老年羣體滲透。和李心怡一樣,許多子女眼中,自己的父母都陷入了“網癮”。
與時代接軌
其實,手機在老年人生活中的出現時間並不長,任秀娟的第一部智能手機,是四年前兒子淘汰下來的一部國產手機。在此之前,任秀娟從沒想過,自己還能玩得來“複雜的智能手機”。
任秀娟出生在安徽農村,在五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父母忙着討生活,無暇顧及子女的學業,小學畢業沒多久,任秀娟就輟學了,在家裏搭把手幫忙。後來,村裏掀起打工的熱潮,她就和同村的女孩們一起,去温州寧波的工廠裏做紡織、鞋子,或是到玩具廠、電子廠裏做組裝。
任秀娟告訴我,那時候連傳呼機都很稀罕,大家只是每隔一週到公共電話亭裏,給家裏打個電話報平安。當時寧波的百貨商場,餐館,汽車、自行車,龐大公交車,都讓任秀娟感到興奮。大部分時候她過着廠房、宿舍兩點一線的生活,但一個月休假的兩天裏,她總要到城區裏轉轉,見識一下新鮮事,“不買衣服,會買一些糕點”, 她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去蛋糕房買點心的小心翼翼。
後來,她回到村裏,和現在的丈夫結婚,生育一兒一女,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老家。李心怡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常年在鎮上的工廠打工,母親偶爾也去,但更像是臨時工,畢竟她還得留在家裏做飯、洗衣服,照顧莊稼。在城市裏打工的幾年,成為任秀娟的談資。
任秀娟擁有的第一款手機,是一部翻蓋的國產音樂手機,那是李心怡在縣城裏上高中用過的。上大學後,李心怡換了一部更流行的蘋果手機,把舊手機給了母親,除了打電話外,任秀娟會用它來聽音樂。那時,操持家務、幹農活、幫着生活在村裏的兒子帶小孩,任秀娟有空打開手機的時間寥寥無幾。
一直到孫子也上學了,她才算閒了下來,開始認真用兒子淘汰下來的智能手機學打字。收到母親發來的微信好友請求時,李心怡以為是詐騙信息。她打電話給母親核實,電話裏,任秀娟聽起來很興奮,告訴她,“你哥哥給了我一個大屏幕的手機,可以用手指寫字,聽説用微信打電話不用錢。”
李心怡也覺得開心,以前,她常常擔心母親不會使用手機支付、沒有健康碼,在公交車或是超市外陷入尷尬。所以,看到母親“主動與時代接軌了”,李心怡進一步教母親用手機購物、發微信、看抖音視頻,任秀娟不懂網上支付,她就給母親的微信裏轉些錢。慢慢地,她開始收到母親發來的“幫忙砍一刀”鏈接,還有朋友圈裏分享的動態視頻。
**和李心怡幫助母親接軌比起來,30歲的趙昭更擔心父親受騙。**趙昭生活在一個南方小城裏,與父母同住。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61歲的父親愛上玩手機,深夜一兩點還在朋友圈裏分享養生或是國際局勢分析的文章。趙昭有時瞥一眼父親的微信界面,第一屏全是微信羣,單從“竹林雅苑閒話”之類的名字上,壓根看不出羣聊的主題是什麼。
老父親還愛玩鬥地主遊戲,每天放下飯碗,就窩到客廳沙發上,架起老花鏡打遊戲,家裏成天響着“要不起”“超級加倍”等遊戲音效。大部分家務本就由母親承擔,如今趙昭的父親更是成了甩手掌櫃,遛彎、打牌、下棋,一切需要出門的活動幾乎都被捨去,專心致志地在家裏玩遊戲。有一次,趙昭幫着母親把飯菜和碗筷全都擺上了桌,伸着頭朝客廳催了三遍,父親才捧着手機,低着頭走來坐下,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出牌。
“那時候真想把手機一把搶過來摔到地上。”趙昭説話時有點憤懣,但是很快又笑起來,“大概我高中時在房間裏打電腦遊戲,我爸也是這麼想的吧。”
如果只是玩鬥地主、看微信文章,問題似乎並不大。趙昭最擔心的,就是熱衷養生的父親會上當受騙,買回一堆無效甚至有害的“保健品”。
父親是一名退休幹部,上過大專,在同齡人裏文化水平不算低,但為人執拗,又有退休工資。趙昭聽母親説,父親有時會在工作日的下午出門,“和幾個朋友聚聚”,有時聚會完回來,還買回一些鞋子、枕頭。趙昭害怕父親上了保健品傳銷的當,更怕這種“聚聚”會有更糟糕的後果——他還記得今年年初,東北的一場嚴重的疫情正是起源於老人愛去的養生館。
“我老了,能做些什麼?”
趙昭不止一次地勸説父親,少玩手機,多出門走走,但父親只需要一句話就能讓他啞口無言,“你下班回家不也總是在玩手機嗎?”在子女眼中,父母將大把的時間投入到了手機裏,是“網癮”,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而這種緊張在父母眼裏卻是一種多餘的擔憂。
任秀娟也不能理解,女兒為什麼如此在意自己玩手機。她告訴我,自己願意和李心怡坐下來談談,為手機的事情約法三章,不是覺得玩手機有錯,只是不想因為自己的身體給女兒添麻煩,“孩子在大城市生活很辛苦,還要帶我去看醫生,太費神了。”
任秀娟是個活潑的人。她快六十歲了,去年春節時還到鎮上把長髮燙成小波浪卷,染上紅褐色。她愛看短視頻,沒有什麼複雜的操作,手指向上一劃,就是一個新的視頻。聊起最近看過的印象深的視頻,任秀娟很興奮,一連給我分享了好幾個自己看到的“好玩得很”的內容,比如重慶有“架在天上的橋,搖搖晃晃,人吊着繩子走過去”,或者是她剛學會的如何用加熱牛奶的方法,讓有裂痕的盤子恢復原狀。
李心怡沒有關注母親的賬號,只有任秀娟轉發到朋友圈時,才會點進去看看。**任秀娟分享的視頻五花八門,做得都很粗糙,點贊和評論數量也不多,但這並不影響她的熱情。**住在村裏時,任秀娟發佈的內容大多是村莊裏的生活——村裏的廣場舞、新修的公共廁所、田裏的水稻。其中獲得點贊最多的一條,是村裏一位百歲老人做壽時,家屬宴席款待同村人的現場。視頻底下大多是“真熱鬧”“想去吃席”等短評,配上一連串的玫瑰花、大拇指表情。
來到杭州後,她發佈的視頻看起來有些雜亂,沒有什麼特別的主題,有時是超市裏的蔬菜貨架,有時是核酸檢測的隊伍,有時是下午放學時學校門口擁堵着等待接孩子的汽車,評論裏會有人問她,“這是在幹嘛?”任秀娟一條一條地回覆。
任秀娟告訴我,評論的人大多是同村的老姐妹,有的人還在村裏,有的人分散到了各個城市裏,給兒女帶孩子。她們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不習慣打字,最常用的交流方法是發微信語音,在短視頻下相互評論。我問她,為什麼要拍超市買菜的視頻?任秀娟説,“農村都是把菜擺在地上賣,很多人沒見過這樣整齊的,覺得新鮮。”
這些在年輕人看來重複的、製作簡單、內容無趣的視頻,卻是和以往的農村生活大不一樣的東西,給任秀娟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這位長年生活在農村的農婦覺得新奇和興奮,也填補了她在這座城市裏大量的空白時間。
圖|視覺中國
“老年杭漂”確實打破了任秀娟熟悉的生活軌跡。在村裏,她忙着打理家門口的絲瓜棚,給幾隻母雞喂飼料,和丈夫一起去鎮裏趕集,或是去兒子家串門。實在沒地兒去了,就往祠堂門口一坐,很快就會有認識的婦女聚在一起聊天。在短視頻平台,她常常也能刷到同村人的視頻,這又是一次串門時的談資。
**來到杭州一年了,她仍然與這個大城市“格格不入”。**每天做飯、洗碗、打掃衞生外,大把空閒的時間裏,任秀娟嘗試過去小區裏的小花園坐坐,那裏有不少老人在下棋聊天,但她的普通話帶着濃濃的家鄉口音,也聽不懂有些老人的杭州話,溝通起來費勁,而且“退休金和孩子上學的事,我都沒得聊”。
她也跟着女兒女婿去西湖、雷峯塔轉過一兩次,“人擠人,天氣熱,要走好遠的路”。就連小區附近公園裏的三個廣場舞團隊,都有統一的服裝,任秀娟穿着自己的衣服,不好意思跟在後面跳。她告訴我,等到孩子大了,可以上託管班了,她就要“回村裏過自在日子”。
每一次抖音視頻收到點贊、評論,或是漲了粉絲,都是任秀娟最興奮的時候。除非是抱着外孫女,她都會第一時間抽出手來回復。看起來,社交平台上的短視頻和互動,讓這位“杭漂”農婦收穫了在大城市裏難得的認可和讚美。
李心怡在一旁插嘴,提醒母親,“沒説不讓你玩手機,但你不能每天都只玩手機啊。”任秀娟從我們的談話中抽離出去,和女兒爭辯,有些生氣,也有些委屈,“每天干完活不能玩手機嗎?我老了,也不能像年輕人一樣出去到處玩,那我可以幹嘛?”
(文中任秀娟、李心怡、趙昭為化名。)
三聯生活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