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難題!什麼樣的“洗白”和“黑化”能讓觀眾滿意?_風聞
动画学术趴-动画学术趴官方账号-2021-08-03 07:54
公眾號:動畫學術趴/babblers

作者/REON
編輯/若風
“來自自我、他人和環境的衝突既是鴻溝,也是一種激勵,其關鍵在於通過沖突的產生——“黑化”和“洗白”來展現主人公的成長。”
“黑化”和“洗白”,是影視作品中常見的元素,角色反轉所形成的“反差萌”,給觀眾帶來了新鮮刺激的觀影感受。
在**《東京食屍鬼》中我們可以看到,主人公金木研**經歷虐待和洗腦之後性格大變,由黑髮的温柔學生轉變為白髮的怪物,這種角色形象由正面轉變為負面的過程就是“黑化”,金木研是經典的黑化角色。


從劇作角度來看,“反轉”並不應只是為讓角色更受歡迎:金木研的形象並不停留於“白髮”階段,隨着形象不斷變化,他的內心也逐漸變得強大,最終接納了自己身為“怪物”和“人類”的雙重責任,在拯救世界後迴歸平凡生活。
而由負面的形象轉變為正面的過程,又被俗稱為“洗白”。由黑化到洗白,金木研的多次“反轉”比較直觀地展現角色的成長曆程。
但在一些作品中,角色的反轉稍顯草率,比如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敖丙的“黑化”會讓人覺得些許突兀。

通常來説,角色性格的變化是塑造人物的方法之一,**但是角色的反轉是否意味着角色就能夠真正獲得成長?**本文將從“自我説服”“他人説服”“環境激勵”三個推動角色反轉的因素,分析作品中塑造角色轉變的合理性和意義。
自我説服
“角色在面臨重大變故時產生了巨大變化,這種“反轉”使其內心必然會產生行為和過去價值觀之間的“不協調感”,所以他們對於自己的變化,要經歷一個“自己説服自己”的過程。”
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人能夠被説服的有效的方式實質上是“自己説服自己”。比如,一些人一開始可能因“從眾”而吸煙,即使接觸了大量“吸煙有害健康”的信息,但為了減少自己的“吸煙行為”和“吸煙有害健康信息”之間的不協調感,逐漸形成了“自己就是喜歡吸煙”的理念,繼而堅持吸煙行為。
角色在面臨重大變故時產生了巨大變化,這種“反轉”使其內心必然會產生行為和過去價值觀之間的“不協調感”,所以他們對於自己的變化,要經歷一個“自己説服自己”的過程。
那麼,作品中是如何展現“不協調感”以及“自己説服自己”這一過程的呢?
《罪惡王冠》講述了在遭受病毒威脅的環境下,男主角櫻滿集(後簡稱“集”)無意間獲得了特殊的能力,從一個普通的學生逐漸成為武裝組織的中心成員,經歷了與友人和愛人的悲歡離合之後,最終拯救世界的故事。
集原本是一個温柔的人,但在經歷了自己的好朋友小祭的死亡之後,認識到温柔並不能拯救大家,於是便“黑化”了。

黑化之後的集不僅同意了之前自己並不認可的等級制度,在學園建立起自己的王國,甚至為了維護秩序,將兵刃對向過去的夥伴。

劇中有很多細節展現集黑化後內心矛盾,比如他對於自己的行為充滿懷疑,向女主角楪祈尋求心靈支撐,不斷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來降低自己內心和行為的不協調感。

女主角楪祈

之後,當集的手被砍掉而失去力量之時。露出了頗耐人回味的表情,這個場景也成為該作的名場面。

但在這個鏡頭之後,他立刻從黑化狀態“清醒過來”,恢復為過去那個有些憂鬱的少年。

斷了手的集懷揣着滿腹心事獨自行動,面對楪祈對他的安慰,他內心的痛苦通過淚水得到了釋放。這時我們發現,集還是那個温柔的少年,併為自己的行為抱有負罪感。
在這之後,集為了贖罪,主動吸納了他人身上的病毒,原諒了背叛自己的友人,抱着自我犧牲的覺悟再次獲得“王之力”,最終拯救了世人。

從黑化到洗白,集都是靠着楪祈的安慰來化解內心的不協調感,這整體上是符合邏輯的。
不過筆者認為,集的反轉諷刺了權力對人心的蠱惑,這個觀點應當更為清晰地在角色自身的內心變化中體現。如果將楪祈當做集的一部分,這個“部分”只是充當了“安慰”的作用——楪祈並不在主人公作惡時阻止他,而是任何時候都選擇“原諒”他。這也意味着集內心如何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如何從被王之力迷惑了心智的狀態轉為清醒的過程——自我反省、自我矛盾的部分缺失了。
相比較而言,一些作品採用了夢境、幻覺以及具象化的方式,細緻描繪了角色自我説服的過程,從而讓觀眾能夠清晰地看到角色內心的矛盾變化,從而更能理解他的成長。
(1)通過夢境和幻覺展現
日本漫畫**《冰海戰記》講述了公元10世紀末期的歐洲國家之間紛爭不斷,主人公托爾芬**探索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戰士”的故事。托爾芬為了復仇而成為一名戰士。

托爾芬的第一次變化,是親眼目睹父親的死亡之後,原本温和的少年的眼神變得可怕起來。
“黑化”後,托爾芬多次以做夢的方式表現他內心的掙扎和變化。托爾芬夢見一家人,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父親對他説,你不要想着報仇了。

托爾芬的父親托爾茲是一名勇猛的北歐戰士,但托爾茲深刻認識到戰爭的殘酷,並在一次戰爭後逃到冰島過和平生活。托爾茲經常教導托爾芬“真正的戰士是不需要劍的”,而這一理念也貫穿了托爾芬的人生。雖然托爾芬已經“黑化”,但他心裏仍然記得父親的教導。
可夢中畫面一轉,托爾芬又看到了父親萬箭穿身的死亡現場。

雖然托爾芬的內心感到不協調——自己所做作為和和父親的教導是違背的,但他還是説服了自己繼續復仇。
直到仇人死去,托爾芬失去了目標,故事也進入第二階段,托爾芬變成了一家農場的奴隸,在這個農場,他意志消沉,找不到人生的意義。

在這個農場,托爾芬結識朋友,獲得了片刻寧靜。但某一天,托爾芬和同伴發現自己種的小麥被他人挖了根。托爾芬忍不住動手打了對方一拳,在那之後,托爾芬又做夢了。
這一次,他夢見自己掛在一片屍骸之上,懸在高處岌岌可危,差一點就葬身地獄。地獄中,有他所認識的北歐戰士們,他們戎馬一生,始終並未反思戰爭和暴力帶來的災難,因而落入深淵。

如果説,在這一危機之前,托爾芬在夢中對復仇舉動表現猶豫之色,是因為沒有踐行父親的教導而產生的愧疚之情。在這個夢中,托爾芬自己對自身的罪孽有了深刻的察覺。
醒來後,托爾芬決定不再使用暴力,不再傷害任何人。


托爾芬的反轉,並不是短時間內完成的,他在黑化狀態中內心充滿糾結,失去復仇目標後,陷入空虛、茫然的狀態,在經歷一次“考驗”之後,才意識到自己過去的錯誤所在,完成了內心真正的覺醒,也讓讀者直接看到了主人公乃至作品的靈魂。
(2)具象化
除了利用夢境、幻覺等手段,一些作品則通過具象化,讓角色的自我説服顯得不那麼枯燥。
《無敵破壞王》系列是圍繞雲妮洛普和拉爾夫這一對好朋友,講述生活在街機遊戲世界的卡通人物的故事。在**《無敵破壞王2》**中,雲妮洛普的操作導致街機的手柄損壞,街機面臨被淘汰的危險,於是拉爾夫和雲妮洛普為了網購一個手柄設備而進入了互聯網世界。

《無敵破壞王》

但在經歷一番歷險後,雲妮洛普想要搬到一個互聯網遊戲中,不再回街機世界。
拉爾夫對雲妮洛普有着很強的佔有慾,為了防止她搬到另一個遊戲裏,在她迷上的那個遊戲裏投放病毒。

病毒提取了拉爾夫對朋友的佔有慾,製造出強力的拉爾夫病毒讓互聯網陷入崩盤。

最後,拉爾夫通過勸慰疏導“病毒拉爾夫”使對方消失了。“病毒拉爾夫”其實相當於拉爾夫自己的內心的一部分,所以這次談話我們可以看作是拉爾夫的內心自省的過程,拉爾夫也因此獲得了成長。

《美食總動員》講述了老鼠小米一直渴望成為一名廚師,偶然和在廚神的飯店打雜的小林相識,兩人成為朋友,小米躲在小林的廚師帽裏“操縱”小林,讓他能夠烹飪出美味可口的食物,幫助小林成為炙手可熱的明星廚師。

小米將自己的內心具象化為自己最尊重的廚神精靈,廚神不斷提醒着小米不要違背自己的良心,影響着小米的行為。

小米與自己內心具象化的廚神精靈
在小米的幫助下,小林身為廚神兒子的身份得到曝光,但獲得名利後,小林卻並未認可小米給他帶來的價值,兩人爭吵後,小米“黑化”了,決定讓自己的老鼠親人和朋友們去小林飯店的倉庫中飽餐一頓。這一行為被小林發現後,兩人進一步決裂,而小米自己也陷入低落情緒。
小米自己覺得自己很虛偽,不斷否定自己的價值,在被捕鼠籠抓住後,廚神再次出現,廚神的安慰,讓小米擺脱了低落情緒。


這短短的對話體現了小米內心糾葛的原因——對於自我身份的困惑。廚神(自我)的激勵,也讓他擺脱這種困惑,直面自己的身份——一個老鼠大廚,並付諸行動去證明自己。
相比拉爾夫的內心對話,廚神和小米的對話有些短暫,小米的轉變也較為迅速,給人難免有突兀之感。

**《Fate/stay night [Unlimited Blade Works]》**中,衞宮士郎遇到了“未來的自己”英靈衞宮(簡稱“紅A”),紅A在獲得強大的能力之後,卻仍未實現自己的理想——真正的正義,他發現自己想要拯救越多的人,也意味着不可避免的犧牲,作為守護者不斷執行着殺死一些人保護另一些人的任務,他對於這一循環感到痛苦,為了避免重蹈覆轍而決定殺死衞宮士郎(過去的自己),讓一切結束。
但在和衞宮士郎的對峙中,紅A最終被當年那個為了實現正義理想而無所畏懼的自己所説服。紅A代表着衞宮內心的糾葛和危機——對理想究竟能否實現而感到困惑,紅A的“洗白”也意味着衞宮自己對於這一問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對自己的理想更加堅定,由此獲得了成長。
激勵來自他人的説服
有很多作品中,角色的反轉往往是被人“説服”的,這也被讀者戲稱為“嘴遁”。
《哪吒之魔童降世》講述了叛逆的哪吒在經歷重重考驗後,逐漸認同自我身份,並最終拯救世界,獲得世人認可的故事。
劇中龍王的兒子敖丙原本和哪吒成為了好朋友,但因為肩負龍族復興使命,同時被申公豹唆使,原本的温柔少年“黑化”了,打算毀滅陳塘鎮。敖丙在被哪吒打敗後,哪吒的話語讓他醒悟過來,最終在哪吒面臨天劫時,敖丙舍命相助,實現角色的洗白。

筆者認為,能否用好“嘴遁”的關鍵在於,被説服的角色本身就具有轉變的潛質,“嘴遁”只是一種催化劑。同時,“嘴遁”的使用也需要符合對方的性格特徵。
哪吒之所以最後能夠讓敖丙醒悟,並非敖丙聽信其一面之詞,而是敖丙自身性格温和善良且優柔寡斷。哪吒從武力上打敗他,讓他得以從“為龍族毀滅陳塘鎮”的境遇中解脱,哪吒的話語也如同指南針一樣,為他指明瞭方向。
敖丙的“黑化”也有充足的理由,龍族被囚禁在海底的遭遇、父親的要求和全體龍族賦予萬龍甲的巨大責任都足以促使優柔寡斷的敖丙決心摧毀陳塘鎮。但最終敖丙的落實這一決心時,申公豹的“嘴遁”以及描繪敖丙“不協調感”的缺失,使敖丙的轉變稍顯突兀。


在申公豹的煽風點火下,敖丙面露痛苦,緊接着開始施法制造洪水。

在看到哪吒之後,敖丙流露出些許羞愧和窘迫的神色,但依舊被申公豹的“別跟他廢話”所迷惑。

而在這之後,敖丙徹底“黑化”,在與哪吒的打鬥過程中,僅僅通過偶爾的皺眉、低頭這一表情展現他內心的糾結。

本作對於敖丙的黑化的不協調狀態的塑造主要體現在少量的刻畫表情的鏡頭上,筆者認為這些細節還不夠豐富。而申公豹的“嘴遁”也顯得敖丙在後期劇情中,更像是被別人洗腦的傀儡一般——敖丙只要面露猶豫,申公豹一説話,他就立刻像是被“按了開關”一樣黑化。
此外,在觀影過程中,觀眾很難立刻注意到這些表情細節,因此會感到敖丙黑化的突兀。
激勵來自環境
環境的轉變所形成的衝突也能夠推動角色的轉變。
《黃金神威》講述了一羣人追逐遺失的阿伊努人的黃金的故事。配角谷垣源次郎出身獵户,因為復仇走上戰場,但在明白自己是誤會了仇人之後,對自己的人生意義感到迷茫,在遇到鶴見中尉後,鶴見給了他新的人生價值——讓他繼續當一名忠心的士兵。

然而,一次任務失敗讓谷垣脱離了軍團。他在鄉間的打獵活動中,在阿依努族村莊的生活中,逐漸撿回了戰爭前的純粹,也不再需要通過戰爭來證明自己,最後真正離開了鶴見軍團。
只有當兩個環境之間真正產生了衝突,才能夠通過沖突的解決來實現角色的成長。
在**《怪物之子》中,男主角九太在小時候與父母失散,遇到另一個世界的“澀天街”的怪物熊徹**,熊徹將九太帶回澀天街,教他武術,撫育他長大,但有一天,九太又回到了人間,九太開始積極地去人間學習知識,還結交了好朋友楓。甚至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九太希望能夠了解人間的知識,但熊徹卻極力避免他和人間的接觸,九太一氣之下打算離家,熊徹非常不願意九太離開,對九太極力勸阻,但九太覺得熊徹沒有考慮他的感受,只是自顧自地對他説教,兩人大吵一頓。
當九太來到人間和自己的父親見面後,和自己的父親同樣也起了爭執。

九太在分別與熊徹、父親爭吵後,他的內心出現了“空洞”。影片中,空洞是隻有人心才會產生的一種能量,空洞會對怪物世界造成破壞,這也是人類世界和怪物世界之間的矛盾衝突所在,怪物世界也因此而排斥人類。

九太形成空洞後,向好朋友楓傾訴內心的恐懼,在楓的陪伴下,他成功克服了內心的空洞,也停止了黑化。


一郎彥是另一個生活在怪物世界的人類,他從小被當做怪物長大,當他漸漸注意到自己和其他怪物不一樣的時候,內心產生了空洞。一郎彥的“黑化”同樣也是源自對自我身份認知產生的混亂。是兩個世界衝突的表現。

但筆者認為,這兩個不同環境的衝突並不足以激勵九太或一郎彥黑化。雖然怪物世界明面上是排斥人類,但熊徹將九太帶到怪物世界之時,他就並未隱藏九太的人類身份。因為怪物沒有空洞,這意味着怪物是比較單純、善良的,所以九太也沒有遭到嚴重的欺負和歧視。
九太或者一郎彥實際上並未面臨嚴重的選擇危機——他們都可以隨時出入人間和怪物世界,所以他們仔細想想便會發現,自己是人還是怪物並不重要,因為兩個世界之間實際並未有極大的矛盾。
就連一郎彥自己,在九太因為自己是人類而被自己的弟弟“欺負”的時候,阻止了自己的弟弟,他本身對人類並未有惡意。而單純的弟弟在之後也很快接受了九太。

這樣一看,九太和一郎彥的“黑化”並非真正有自我認知的困惑,而是更像是陷入了青春叛逆期。
但為了阻止一郎彥的黑化,熊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自己轉生成為一把刀。

一郎彥被打敗之後睡上一覺,起牀後好像失了憶一樣,就立刻“洗白”了自己。從這一點來看,一郎彥的黑化和洗白過程並未讓他有實質性的成長。

人類世界和怪物世界之間的真正的衝突——“空洞”究竟是什麼?九太被楓安慰而解決了空洞,一郎彥被暴打一頓解決了空洞,到底空洞,人的黑暗情緒,要通過什麼來解決呢?
筆者認為劇中楓送給九太的紅色手繩便是答案,手繩代表着人與人之間的温暖,這提醒着九太不要深陷於自我的黑暗情緒之中,而要向他人敞開心靈。隨後九太將這一手繩送給了一郎彥。
本作實質講述的並非兩個不同世界的故事,而是人與人(怪物)之間的情感故事,九太作為主人公的故事通過熊徹的獻身最終得到昇華,但反派一郎彥的情感危機的解決相比而言就稍顯倉促了。
結語
經典劇作書籍羅伯特·麥基的**《故****事》**中提到,激勵事件把主人公送上一條求索之路,主人公行為的結果激發了內心的、個人的或社會/環境的衝突層面上的各種對抗力量,阻撓着他的慾望,在期望和結果之間開掘出鴻溝。
來自自我、他人和環境的衝突既是鴻溝,也是一種激勵,其關鍵在於通過沖突的產生——“黑化”和“洗白”來展現主人公的成長。我們在一些優秀作品中,不僅能夠看到的是角色“黑化”或“洗白”的直接原因和結果,更多的細節則展示着背後的深意,角色的轉變並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水滴石穿,層層積累的結果。
參考文獻:
《態度改變與社會影響》(美)菲利普·津巴多 邁克爾·利佩 著
《社會心理學入門:全球視角》(加拿大)詹姆斯·阿爾科克 斯坦·薩達瓦 著
《故事》(美)羅伯特·麥基
《救貓咪:電影編劇指南》(美)布萊克·斯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