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撤後，阿富汗洪水滔天？_風聞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海國圖智研究院”

　　本文作者：

　　王乾任

　　2021年4月14日，美國總統拜登在二十年前小布什總統發動阿富汗戰爭的白宮條約廳裏宣佈美軍將從五月起正式撤離阿富汗，計劃於9月11日前撤完。拜登認為，美國完成了打擊基地組織和殺死其領導人奧薩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的最初目標，沒有理由繼續駐軍。不僅如此，拜登還指出，2021年的威脅與2001年的完全不同，美國需要集中精力和資源應對更為嚴峻的挑戰。7月，拜登宣佈美軍撤離的最後期限提前至八月底。緊接着，美軍在並未提前告知阿富汗政府的情況下從空軍基地連夜撤離。這場美國對外戰爭歷史上“最長的戰爭”似乎即將落下帷幕。

　　圖片：美軍撤出阿富汗

　　來源：Getty Images

　　在美國撤軍後，阿富汗將面臨什麼樣的未來？國際社會對阿富汗的局勢眾説紛紜。美國情報機構近日宣稱，美軍撤離後六個月內阿富汗政府將徹底垮台，塔利班將建立伊斯蘭主義國家。但亦有聲音認為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談判最終將達成長期的和平穩定。本文認為，在“後撤軍時代”，阿富汗將在短期內陷入更加激烈的動盪，在長期的動態均勢中逐漸開展對話和談，但對話的成果將呈現“小步前邁，三步前進兩步後退”的局面。由於雙方力量對比懸殊、內部分裂、治國理念有根本分歧等諸多因素的限制，阿富汗達成和平穩定依然道阻且艱。

　　後撤軍時代，阿富汗將何去何從？

　　美軍和北約的相繼撤軍給本就處於風雨飄搖中的阿富汗增添了新的變量。在歷史中，無論是蘇聯撤軍後的阿富汗，還是美國撤軍後的伊拉克，巨大的權力真空都使國家陷入了紛爭和混亂。此次阿富汗是否會重蹈覆轍？

　　拜登堅定指出，美軍將無條件徹底撤出阿富汗。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Jens Stoltenberg)也宣佈，北約領導的駐阿富汗部隊將在今年5月1日前開始撤出阿富汗。隨着外國勢力的陸續退場，阿富汗內部真實的力量對比變得清晰。塔利班勢力範圍迅速擴張的同時是阿富汗政府軍被低迷的士氣、猖獗的腐敗所困擾。劍拔弩張的緊張局勢給普通民眾帶來了巨大的恐慌，大量阿富汗人民逃離母國。聯合國阿富汗援助團(United States Assistance Mission in Afghanistan)發佈的報告顯示，在2021年的第一季度，因衝突而死亡的阿富汗平民有573人，而受傷的有1210人，比2020年同期增加29%。可以預見的是，混亂和衝突將成為阿富汗未來一段時間的關鍵詞。

　　首先在塔利班方面，其正面戰場和輿論宣傳都攻勢極猛。一方面，塔利班軍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方式不斷佔領農村並設立據點。據統計，塔利班完全控制的地區約佔阿富汗的45%。而從今年二月份開始，塔利班勢如破竹般擴大領地。其發言人蘇海爾·沙欣(Suhail Shaheen)於7月9日稱，阿富汗85%的領土已經處於塔利班的控制下。如下圖所示，橙色面積的增加和藍色面積的減少表明塔利班的勢力範圍已經覆蓋了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區，並且呈現了與日俱增的趨勢。

　　圖片：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各自控制的勢力範圍

　　來源：Long War Journal

　　另一方面，塔利班開展了廣泛的輿論攻勢。針對美軍，其炫耀曾經擊敗美軍的幾次戰役並且視美軍的撤退為自身的勝利。聯合國六月份發佈的一份報告顯示，塔利班和基地組織把阿富汗近期的發展稱為“塔利班以及全球激進主義的勝利”。針對阿富汗政府，其不斷攻擊現任政府內部的分裂、腐敗和無能。需要指出的是，雖然阿富汗人民普遍恐懼原教旨主義的伊斯蘭國的建立，但這並不代表他們認可現任加尼政府。蓋洛普(Gallup)一份報告指出，阿富汗超過九成（91%）的民眾認為政府內部存在腐敗現象，並且對於公共服務（交通、教育、醫療、飲用水質量等）的滿意程度都呈逐年下降趨勢。除此之外，塔利班還宣傳其優待歸降的阿富汗軍人以圖勸降更多的阿富汗軍人，進一步削弱政府軍的實力。

　　圖片：阿富汗的塔利班軍

　　來源：CNN

　　其次，與之相對的阿富汗政府正面臨日益嚴峻的局面。阿富汗總統加尼(Ashraf Ghani)在四月向外釋放樂觀信號，表示阿富汗政府尊重美國政府撤出駐阿美軍的決定，相信阿富汗國防與安全部隊完全有能力捍衞自己的國家和人民。但軍隊中的腐敗和分裂導致了士兵低落的士氣，因此即使在數量和武器強度上都佔據上風，實際戰鬥力卻如同泥足巨人，望風而潰。據路透社報道，在與塔利班軍的作戰中，阿富汗軍節節敗退。已經有數以百計的阿富汗士兵在據點被塔利班佔領後逃到了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伊朗等鄰國。不僅如此，政府甚至試圖藉助民兵的力量以抗衡塔利班。這種做法不僅暴露了政府對其軍事實力的心虛，而且是行不通的。因為民兵組織都是隻忠於本地少數民族，如塔吉克族、烏茲別克族，而非中央政府。藉助民兵不僅會擴大少數族裔之間的分裂，還會削弱政府的合法性。可見，加尼政府樂觀表態的背後是日益四面楚歌的局勢。

　　最後，民眾的恐慌情緒在快速蔓延。據聯合國難民署的七月發佈的報告，自2021年1月以來，阿富汗新增了27萬國內流離失所的民眾，數以百計的人民正在離開這片土地。據報道，在喀布爾的護照辦公室，成千上萬的阿富汗人在排隊等候。有時要等好幾天才能拿到旅行證件。《外交學人》於七月採訪了一名美利堅大學中亞分校的阿富汗學生，她説 “如果你問，‘現在誰想離開阿富汗? “除了塔利班的支持者，幾乎整個國家都渴望離開。” 這無疑會導致大量人才外流，進一步削弱阿富汗國家重建的能力。

　　可見，塔利班在實際戰場和輿論場上都佔據上風，與之相對的阿富汗政府缺乏抗衡的能力。權力天平的失衡使阿富汗局勢日益動盪，使民眾陷入恐慌。

　　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建立聯合政府的前景如何？

　　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曾經嘗試過和談，試圖停止武裝衝突並建立聯合政府。但在未來的阿富汗，儘管和談有可能開展，多數談判將會伴隨不歡而散的僵局甚至引發更嚴重的分歧，哪怕取得積極成果也較為有限。阿富汗的和平之路道阻且艱。

　　根據芭芭拉·沃爾特（Barbara Walter），一位聚焦內戰研究的學者，一個處於內部紛爭的國家想要達成和平至少需要三步：首先是爭鬥雙方開啓談判，其次雙方在目標和原則上互相妥協，最後共同實施和約。截至目前，阿富汗仍停滯於第一步。在美國的撮合下，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在2020年9月舉行首次和平會談，即多哈和談。但因分歧眾多，談判成果極為有限。並且談判期間雙方戰火不斷，導致和談多次中斷。多哈和談之後，雙方曾再次嘗試過對話但收效甚微。而從今年年初開始，塔利班勢力範圍的快速擴張削弱了其和談的動機，和談又被無限期擱置。此前，阿富汗政府官員阿卜杜拉·阿卜杜拉(Abdullah Abdullah)表示，兩黨之間的談判“進展甚微”，進展“非常緩慢”。同時，塔利班政治辦公室發言人穆罕默德·納伊姆(Mohammad Naeem) 指出，塔利班方面想要取得進展，但阿富汗政府“對和平談判不感興趣”。

　　和談難以推進的主要原因在於雙方的力量的對比。一場成功的談判要求雙方的實力基本均衡，若一方不具備談判籌碼，則很難達成可持續性的合約。二十年前，美國強勢進軍阿富汗，在短時間內橫掃塔利班，其主要領導人或死或逃，毫無招架之力。但隨着美國的戰略中心偏移至伊拉克，加之美國在阿富汗的國家建設收效甚微，塔利班得以死灰復燃。隨後在和美軍的作戰中，其呈現了驚人的韌勁，甚至數度戰勝美軍，使得實力天平逐漸向塔利班方向傾斜。而如今美軍的徹底離開更是進一步削弱了阿富汗政府的談判籌碼，使得塔利班方更想通過武裝而非談判來奪取政權。可見，美軍的存在極大程度的影響了阿富汗的真實力量對比，為談判增加了未知變量。

　　除了力量的對比之外，彼此的信任赤字、治國理念的根本差異、兩方內部的分裂等因素也阻礙了和談的推進。曠日持久的內戰耗盡了彼此的信任，雙方都擔心在建立聯合政府後，另一方會試圖奪取國家並實施清算；不僅如此，雙方目前僅有的正式對話，即多哈和談，也成效甚微，更諷刺的是，這場和談反而暴露了治國理政的根本差異。塔利班在談判中多次重申要建立嚴格的伊斯蘭國家，並且否認了總統制和民主選舉存在的必要性；除此之外，雙方內部的分歧也導致缺少唯一權威的聲音，從而使得和談的合法性難以獲得所有人的認可。

　　可見，阿富汗的和談對話可能會陸續開展，但受制於國內種種阻力，多數談判將會伴隨着僵局甚至退步，哪怕取得積極成果也較為有限。

　　圖片：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代表在多哈舉行會談

　　來源：Reuters

　　美軍繼續駐紮是否是更好的選項？

　　上文所述的種種動盪似乎都緣起美軍的一走了之，而美軍如果繼續駐紮阿富汗，能否維持和平呢？誠然，許多聲音認為拜登在沒能使阿富汗建立權力共享政府之前撤軍是不負責任的，而且正如前文指出的，美軍的離開使權力天平變得平衡，談判變得更加困難。但在阿富汗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局上，美國並非是唯一的原罪。即使拜登繼續駐軍也很難改變局勢。美軍撤離帶來混亂的背後，也為阿富汗實現長期穩定提供了可能性。

　　美國在二十年中為阿富汗提供了超過兩萬億美元的軍事和經濟支持，但阿富汗政府自身沒能把握住機會，沒能建立起足夠打擊塔利班的國家能力。阿富汗政府內猖獗的腐敗、軍隊中缺少統一的凝聚力、社會上分裂的部落主義都讓阿富汗的國家能力幾乎停滯不前。最終，阿富汗浪費了轉型的機會。而反觀塔利班，在2001年被美國擊潰後，塔利班暗中積蓄力量最終於2006年重振旗鼓。美國高級軍事領導人的前顧問卡特·馬爾卡西安（Carter Malkasian）在他的著作《美國在阿富汗的戰爭》中指出，塔利班能夠在強大的美軍前展現出驚人的韌性最根本原因是阿富汗的農村特性(“atraf” or countryside)。他將阿富汗的農村形容為“泥牆的房屋，隱藏的婦女和赤腳的孩子。在這裏，幾乎意識不到現在是21世紀。”在這種情況下，美軍的先進武器顯得“水土不服”，而熟稔當地農村特性的塔利班軍則可以通過游擊戰的方式出其不意地消耗美軍。此外，再加上罌粟的高額利潤和巴基斯坦的支持，塔利班獲得了迅猛的發展。

　　圖片：美軍在阿富汗和塔利班的作戰

　　來源：The New Yorker

　　雖然美軍的駐紮可以為阿富汗政府短期內提供靠山，但美軍不可能永遠駐紮在這裏。塔利班明確知道美軍終歸有一天是要撤退的，而他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裏，因此他們的最大籌碼其實是時間。正如一句塔利班內部流傳的話：“他們（美軍）有手錶，但我們有時間”。因此，美軍的存在就如同阿富汗體內被捅入的一把匕首，將匕首留在體內能夠防止短期內失血過多，但傷者永遠不可能在保留匕首的情況下獲得痊癒。想要長期的健康，拔出匕首是困難但必要的選擇。

　　可見，美軍的撤離固然帶來了諸多動盪和衝突，但美軍的停駐也無法改變阿富汗社會的根本衝突。退一步講，哪怕在美軍的介入下雙方達成了和解，這份合約也很難在美軍退場後被繼續執行。美軍走後，阿富汗內部各方勢力的真實博弈得以一覽無餘。動盪衝突是短期內的必然結果，而長期的和平穩定依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