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一下：“狠角色”正式登台，伊朗開啓新時代？_風聞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你看世界的谷智軒。本週二，在伊朗首都德黑蘭，舉行了新總統就職典禮，魯哈尼時代落下帷幕，易卜拉欣·萊希成為新的伊朗總統。在伊朗國內，萊希一直被視為強硬派的領軍人物，論“狠”的程度，無人能出其右。這位至今仍在美國製裁名單上的強硬派上台後，將會如何影響伊朗局勢呢？本期《消化一下》就借萊希這個“狠角色”上台，再帶大家深入瞭解一下伊朗。

今年60歲的萊希，是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學生和忠實的追隨者，兩人可以算是老鄉，都出生在伊朗東部的聖城馬什哈德。萊希“根正苗綠”，父親就是個教士，自己在當地神學院上了幾年預備課後，15歲時考入了什葉派重鎮庫姆的神學院。

當時恰逢伊朗國王巴列維進行“白色革命”，實施土地改革、提高婦女地位、國有化森林和水資源、推動工人蔘與分紅，動了教士階層的蛋糕。大量清真寺被關閉，多餘的土地被出售，宗教基金會也被關停。在神學院裏，大批教士和學生，都投入了霍梅尼反對巴列維王朝的革命運動中，萊希就是其中一員。

萊希在革命中嶄露頭角，被選中參加行政管理培訓班，哈梅內伊親自授課，為新生的伊斯蘭共和國培養年輕幹部。1981年，萊希臨危受命，被任命為卡拉傑市的首席檢察官。卡拉傑離德黑蘭不到二十公里，是各種反對派活動的據點。萊希的政治生涯，就是在捍衞新生的伊斯蘭政權中開始的。萊希的辦事風格，用一個字形容，那就是“狠”。他在卡拉傑走馬上任後，使出雷霆手段，處決了大量反對派。

萊希的堅決果斷，當時給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個人的奮鬥結合伊朗歷史的進程，1985年，萊希被提拔進了首都，成為德黑蘭的副檢察長。1988年，伊朗剛剛打完和伊拉克八年的戰爭，元氣大傷，作為最高領袖的霍梅尼，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外患尚未消除，國內反對派蠢蠢欲動，晚年的霍梅尼擔心江山不保，於是決定發動一次大清洗，幹掉一批國內的反對派，但因為要處決的人太多，招致了很多非議。當時的伊朗副最高領袖蒙塔澤裏，就反對這麼做，覺得太過了，從而和霍梅尼交惡。但萊希心狠手辣，是個“狼滅”，給上千名反對派判了死刑，證明了自己的絕對忠誠，得到了霍梅尼的信任。

1989年霍梅尼去世，臨終前欽點哈梅內伊當下任。受到老領導的賞識，又是新領導的好學生，萊希順利在司法系統裏節節高升，從德黑蘭總檢察長，到伊朗首席副司法官，再幹到司法總監，很多髒活累活都是他乾的。在這期間，萊希大刀闊斧反腐，同時也藉着“反腐”的名義，打擊自己的政治對手，把前任司法總監薩迪克·拉里賈尼的副手判了31年，還讓電視台全程直播審判現場，讓全國民眾都看見。這番操作，不僅削弱了拉里賈尼競爭下任最高領導人的潛在候選人地位，還導致拉里賈尼的哥哥、伊朗前議會議長阿里·拉里賈尼，被取消了總統競選資格，一石二鳥。

不過，想在伊斯蘭共和國的神權體制下崛起，光有政法口的履歷是不夠的。2016年，哈梅內伊任命萊希擔任馬什哈德伊瑪目禮薩聖地的監護人，掌管全國最富有的宗教基金會。馬什哈德是伊朗第二大城市，伊瑪目禮薩聖地又號稱“伊朗什葉派之心”，每年有數百萬朝聖者參觀，旗下有礦山、紡織廠、牧場、麪包店、製藥廠、果園和汽車廠，資產超過150億美元，掌管馬什哈德四分之三的土地，是支撐伊斯蘭共和國重要的資金來源。有伊朗媒體估計，這家基金會掌握的商業企業，佔了伊朗國內GDP的7.1%。這份資歷，又讓萊希在宗教和金融系統裏站住了腳跟。

雖然萊希勞苦功高，但這些功勞大多是見不得人的。2017年萊希首次競選伊朗總統，但因為形象不太好，只拿到了38.5%的選票，被魯哈尼擊敗，只好回司法系統幹起了老本行。然而這四年，魯哈尼幹得一塌糊塗，美國極限施壓疊加疫情爆發，經濟負增長，敗光了路人緣，給了萊希東山再起的機會。

今年伊朗總統大選，哈梅內伊親自為萊希保駕護航，取消了大量總統候選人的競選資格，不僅“温和派”被罷免，就連主張強硬的前議長阿里·拉里賈尼也被除名，將近600個候選人裏，只剩7個有參選資格，最終只有4個正式參選。萊希毫無爭議地領跑，最終贏下了本屆總統大選。

如今哈梅內伊年事已高，加上身體狀況也不太好，需要物色一個接班人，來穩固自己的政治遺產。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新總統萊希，很有可能就會成為未來的伊朗最高領袖。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哈梅內伊選了萊希呢？這個問題要從兩方面來回答。

先説伊朗國內的因素。革命後的伊朗政權兩個支點，第一個叫“法基赫制”，翻譯翻譯，就是“教法學家統治”的意思。教法學家取代國王成為最高領袖，具有最高政治權力。另外，擔任領袖職務的教法學家，應該具有伊斯蘭學者體系中的最高頭銜——“效仿源泉”，在宗教系統中受到廣泛認可，擁有大量追隨者。所以，法基赫既有最高政治權威，又有最高宗教權威，由此在最高權力層級上實現宗教、政治權威的整合。

第二個支點叫做“烏里瑪治國”。烏里瑪指伊斯蘭學者，有明確的等級結構。前面提到的“效法源泉”，是最高層級的學者，相當於我們的“院士”，全伊朗也沒幾個。高級烏里瑪除了大阿亞圖拉外，從上到下還有阿亞圖拉、霍賈特伊斯蘭、穆智台希德三個等級，基本相當於“教授”、“副教授”、“講師”。當然，擁有“職稱”的只是少數，絕大部分的烏里瑪，只是個拿到“學位”後從事相關工作的畢業生。當前，伊朗烏里瑪總共有大約50萬人，其中包括約1000名阿亞圖拉，和約30名大阿亞圖拉，正在拿“學位”的宗教學生估計有35萬。

“烏里瑪治國”，顧名思義，就是靠着這50萬人，去管理國家各個領域的公共事務。烏里瑪廣泛受僱於政府的各級部門。在最上層，最高領袖、司法總監、憲法監護委員會的一半成員，以及情報部長和專家會議的88名成員，都必須是烏里瑪；最高法院大法官、總檢察長等司法要職，實際上只由烏里瑪擔任；議會里烏里瑪也佔了一半。在經濟文化領域，烏里瑪掌管所有的宗教基金會，大學研究所，監管社會各個行業，與公務員體系一里一表，成為了伊朗政權的實際掌控集團。而身為最高領袖和“效仿源泉”的法基赫，則通過烏里瑪集團，實現對伊朗政治與社會的掌控。

伊斯蘭革命之後，霍梅尼身為“效仿源泉”，用“法基赫制”為自己掌握最高政治權力塑造了合法性。不過，他就算再強，也需要一個自己能夠掌握的集團，來運行這個國家，而幾十萬烏里瑪，就成了好用又現成的選項。然而，讓這些“專家學者”來當官，天生存在三個問題。

首先，烏里瑪是階層，不是組織。專家學者們雖然“職稱”上有等級，但彼此間不存在嚴格的服從關係。要用這個集團來治國，首先就要進行組織化改造，和國家公務員系統契合，完成組織的“官僚化”。官僚制有許多弊病，各國都會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去解決這些“官”病。比如説，我們國家就是黨、政兩套系統相互配合，利用黨組織，去打通政府科層中的條塊壁壘。然而，伊朗的烏里瑪系統，卻在自身組織化程度不高的情況下，直接進行了科層化改造，過度與公務員系統融合，不但失去了自身的組織活性，更失去了改善政府科層結構的空間，反而是自身跟着官僚體系一起“卷”了起來。

其次，許多烏里瑪並不贊同伊斯蘭學者走到前台，認為烏里瑪更應該以自身為榜樣，讓信眾來效仿，而非通過國家機器控制民眾。伊朗近30位“院士”，不少人都持這種觀點。所以，儘管霍梅尼和之後的哈梅內伊利用軟禁、剝奪“職稱”等手段打擊異己，並通過控制經學院，打造自己的“忠臣”團體，訓練了15萬伊斯蘭衞兵，但依然難以統一集團內部的思想。此外，最高領袖的宗教權威，來自“效仿源泉”頭銜，但“院士”卻不止一位，而現任領袖哈梅內伊，就任的時候只有個“副教授”職稱，無法服眾，哪怕他利用政府資金，給經學院學生髮津貼，利用官媒自我宣傳，最後還讓手裏的庫姆經學院教師協會送了自己一個“院士”頭銜，卻還是沒能讓許多專家學者認同他的地位。無法統一思想，無法獲得足夠威望，哪怕手段再多，也很難真正控制烏里瑪這個專家學者團體。

第三，在伊斯蘭革命之前，烏里瑪階層本身還要做一些基層工作，比如主持紅白喜事、調解鄰里糾紛等等，同時還與地主、商人階層聯繫緊密，協調不同社會階層。然而，烏里瑪們做了公務員之後，對於基層信眾的依存度下降，社會功能大幅弱化。伊朗人口8000萬，只有50萬烏里瑪，兩者比例1:160。烏里瑪大多都是科級以上公務員，全民信教，保證了烏里瑪有一定的社會動員能力，但深入羣眾意願的缺乏，加上人數不足，導致烏里瑪集團無法兩頭兼顧。既難以為百姓服務，贏得口碑，也難以把民眾組織起來，把政策落到實處。

宗教—政治關係，是所有伊斯蘭政體都要解決的問題。雖然“教法學家統治”和“伊斯蘭學者治國”，提供了一套解決方案，但結構性障礙依然存在。腐敗、政權不穩定、經濟改革阻滯等等，都是這些結構問題的表象。沒有天生就完美的制度，無論什麼國家，什麼政權，從立國開始，就進入了改革時間。烏里瑪集團內部，之所以會有“保守派”、“改革派”之類的標籤，主要是因為集團領導層，對於改革路線出現了分歧。哈梅內伊要推動整個國家由上至下、各個領域的變革，最需要是統一的路線和高效的執行力，而這兩點，都需要作為改革者的烏里瑪集團，自身先做出改革。

哈梅內伊啓用萊希，一是因為萊希作為親傳弟子，足夠“忠誠”，在立場、路線上“根正苗綠”，在行政、立法口也沒有根基，更容易實現哈梅內伊的意志；二是希望通過萊希“阿亞圖拉”的宗教地位，強化自己的教內威望；三是打算利用萊希的“狠”，借他之手進一步整合烏里瑪集團，集中權力，好為烏里瑪集團內部的深度改革做好準備。

説完了國內，我們再來看看伊朗當前面臨的外部形勢。先説結論，自從經歷伊斯蘭革命以來，如何處理與美國的矛盾，實際上成為左右伊朗外交政策的主軸，並劃分出強硬派與温和派兩大主要陣營。美國長期制裁下，伊朗國內經濟不見起色。因此，呼籲與美國改善關係的温和派，是始終存在的。

然而，自從伊核協議簽署，到特朗普政府單方面退羣、“極限施壓”制裁伊朗後，美伊兩國通過協議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以及温和派在伊朗國內的話語權，一起消失了。兩國關係呈現出對峙、緩和、再對峙這樣波動的特點。

所以，哈梅內伊啓用萊希，除了有對温和派道路的揚棄、回應對國內反美憤怒民意之外，也有將外交執行牢牢抓在自己手裏、更專於跟美國相互試探、摸底的考慮。

首先説到美伊關係中最大的攔路虎，伊核問題。簡言之，雙方的核心矛盾在於，美國不能容忍中東出現以色列之外的第二個擁核國家，而伊朗堅持認為，自己有和平開發利用核能的權利。2005年伊核問題伊始，伊朗強硬派代表內賈德上台，不但積極搞核開發，還拉攏委內瑞拉等反美國家，放話要和美國正面對抗。國際社會對此給出的回應，就是制裁再製裁，給伊朗經濟套的“絞索”越收越緊。數據顯示，2011年到2015年間，伊朗原油出口下降超過50%，經濟萎縮約20%，加上“阿拉伯之春”席捲中東，伊朗民眾的不滿越來越強烈。

如此背景下，2013年，温和派的魯哈尼上台，轉而開始與西方接觸、緩和。2015年，伊朗與中美俄德法英6國達成伊核協議，以限制核生產能力，換取美歐解除制裁，從而獲得經濟上的喘息。2016年協議生效第一年，伊朗經濟增長率便達到12.5％，為40年來最高水平，接下來幾年，歐洲等國的投資開始湧入。

然而好景不長，2016年，那個不走尋常路的男人，當上了美國總統。2018年5月，特朗普單方面宣佈美國退出伊核協議，還對伊朗實施“最高級別經濟制裁”。這波制裁，比伊核協議之前的制裁還要狠，從伊朗的整個能源出口、金融體系，到重要的政府機構、政治人物，一網打盡。連伊朗最高領袖、時任司法總監的萊希與外交部長，都上了制裁名單，在現代國際關係史上也是罕見的。

這種程度的封鎖，對伊朗經濟造成了嚴重打擊。比如，伊朗財政高度依賴石油出口，而特朗普政府長臂一伸，不管是不是盟友，從2019年5月統統不準從伊朗進口石油，此後伊朗的原油出口一路鋭減。伊朗作為歐佩克第三大石油出口國，2017年日均出口原油380.2萬桶，到2019年只有65.1萬桶。

談了近10年的協議，美國説棄就棄了，伊朗國內主張與西方緩和關係的温和派，等於被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於是強硬派趁勢而起，把美國毀約的氣撒在了魯哈尼身上，要求他公開向民眾道歉。面對當時民間恐慌性搶購美元、黃金等保值品，伊朗政府無力應對，國內十多個城市罷工，民眾的不滿進一步傷害了魯哈尼政府的公信力。

與此同時，去年年初，美國無人機在伊拉克暗殺了伊朗“神將”蘇萊曼尼。哈梅內伊親自主持葬禮，在儀式上痛哭，伊朗民眾的反美情緒在這一刻被點燃。才過了10個月，伊朗核計劃負責人又在德黑蘭附近遭定點暗殺。特朗普即便是在任期的最後時刻，還在琢磨對伊朗發動軍事打擊，以挽回他失敗的選舉。可以説，特朗普任內對美伊關係、伊核協議的破壞，有如“蠻牛闖進瓷器店”。

時來運轉，隨着“懂王”下台，當年伊核協議的功臣拜登，又回到了白宮。他在競選時就提出，會重新考慮美國對伊核協議的立場。正式上台後，拜登團隊也表示，在伊朗重新履行先前核承諾的前提下，美國願意重返伊核協議。伊朗方面則心領神會，表示已經開展的鈾濃縮活動是“可逆”的。

然而美伊之間的僵局，真的會因為換了一個美國總統就改變嗎？事實上，拜登政府的小算盤也打得很精明，面對國內反伊朗勢力的施壓，加上要維護兩黨合作，拜登也不會鬥氣式地簡單“套娃”，將前任遺產推倒重來一遍。他不僅要重談伊核協議的內容，還獅子大開口，要伊朗暫停導彈研發，停止擴大地區影響力。美國違約在先，又坐地起價，伊朗對此只能“呵呵”了。在報價上，拜登也一直“扭扭捏捏”，到伊朗總統大選出結果，也不鬆口是否會取消“懂王”給伊朗祭出的1000多條制裁。伊朗國內對於伊核協議的反對聲也越來越大。目前，各方圍繞伊核問題已經談了6輪，最近一次是在6月30號。至於下一次談判時間，仍然不確定。

眼下的伊朗，面臨國內改革深水區的嚴酷環境，還要在外部勢力的強大壓力下，突破封鎖，為經濟拓展空間，打開“外循環”渠道。哈梅內伊既需要集中權力，推動國內烏里瑪集團內部改革，又需要調整對外政策路線，在與美國的博弈中，以“強硬”姿態，爭取對手更多的讓步。這種情況下，忠心耿耿、手腕強硬的萊希，就是最完美的選項。

美國花了40年，沒有讓伊朗屈服。11年前的“阿拉伯之春”，重創中東多個國家，伊朗卻相對穩定地度過了，足以證明這個政權抵抗危機、自我調整的能力。制裁讓伊朗經濟困頓、民怨沸騰，但社會中，卻始終存在支持改善與美國關係的意願，為兩國關係的緩和留有餘地。伊朗國內的強硬派，從來都不滿意伊核協議，但外交事務的決策權，最終還是掌握在哈梅內伊手裏。美國《外交政策》近期評論就認為，萊希可能是“西方關於達成伊核協議最大的希望”，因為強硬派不會接受一名温和派談出的結果，卻無法拒絕他們中的一個“自己人”，尤其是深得哈梅內伊信任的萊希。

在本週的就職演講中，萊希打出“伊朗優先”的旗號，有意將執政重心放在國內，做出一長串改善經濟、抗擊疫情、打擊腐敗的承諾，同時也提出會盡力解除西方的制裁，但不會在談判中就伊朗的利益讓步。萊希究竟會如何改革伊朗，如何在美國的壓力下，為伊朗爭取更多的發展空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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