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條鏈子拖死的人生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1-08-06 14:46
作者| 大咸
來源| 最人物

「何為命運,沒人能夠説得清,即使你經歷過。
如果説死亡是服從命運的擺佈,那麼活着就是對命運的抗爭。命運對人最大的誘惑和人對命運最大的疑惑,就是不能去預知它。」
——《生死鏈》


1996年1月5日,雪後。
宋學文提前了半個小時出門上班。他喜歡騎着自行車,從城南的宿舍出發,去到城北的工廠。路上,能將吉林這座東北老城的風貌,盡收眼底。
吉林的冬天無可媲美,大雪覆蓋整座城市,冰掛垂在枝頭。江岸的霧凇美景,掩蓋了寒冬的凋敝。
宋學文是吉林某化工廠的一名管線工。他出生於吉林松江鎮的小鄉村,18歲中專畢業後,進入吉林某化工廠工作。
他總是有着揮灑不完的熱情和活力。他愛寫作,是廠裏的宣傳骨幹。前不久,他還在廠裏的越野跑比賽中,拿到好名次。他工作出色,不到一年,就當上組長。
他的人生本該順遂,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情。

宋學文年輕時的照片
9點左右,宋學文路過施工現場。雪地裏,一條類似“鑰匙鏈”的白色鏈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撿了起來,附近有工人在清理積雪。
“誰丟了鑰匙鏈?”他問道。眾人搖頭。
沒找到失主,又急着上班,宋學文將“鑰匙鏈”放進右褲袋,決定中午再尋。
此後的故事,像是一個悲劇的開頭。
9點30分,宋學文感到一陣噁心。他以為自己得了重感冒,便告假回工地宿舍休息。
10點,頭疼越來越嚴重,他開始嘔吐,從每二三十分鐘一次,加速到每兩三分鐘一次。他感覺體內像是有東西在灼燒和溶解,他懷疑是食物中毒。
嘔吐持續到下午4點,右腿開始脹痛,一些水泡從皮膚裏滲了出來,被褥被汗水浸濕。身體裏的水分感覺要被榨乾,他喝了大量的水,但於事無補。
憑藉着僅剩的力氣,他從六樓休息室爬到五樓值班室,請工友送他去醫院。
下午5點,施工隊長趕來。他想起了什麼似的,問宋學文是否有撿到一條白色鏈子。宋學文想到早上那條“鑰匙鏈”,點了點頭。

雪地裏的鏈子(電影《站起來》截圖)
《站起來》根據宋學文的真實經歷改編
隊長的臉色變了。
這條鏈子是核放射物質銥-192。它本該用於工地射線探傷作業,但由於操作人員的失誤,“鏈子”從工作容器中脱落,掉落在雪地裏。那時,中國核工業起步不久,化工廠還沒給所有員工普及核輻射用具的知識。
那一年,宋學文19歲。他成了中國首例核輻射受害者。
他接受核輻射的量達到2.9戈瑞,而正常人的接受量不應超過0.5戈瑞。更糟糕的是,他右腿的核輻射吸收量達到3738戈瑞。
核輻射擊潰了他的皮膚和肌肉,毒素在一步步侵蝕他的身體。
他從未想到,那條無意拾起的鏈子,將反覆折磨他此後23年的人生。

1月7日下午1點,北京解放軍307醫院。
即便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眼前的畫面還是令醫生心裏一驚。
男人有着一張年輕帥氣的臉龐,四肢卻幾乎沒一塊好的地方。他的右腿扭曲成100度,皮膚被積液撐得發亮。小腿外側鼓出一個拳頭大的水泡,似乎隨時就要脹破。
他掙扎着起來:“醫生,給我一片止痛藥吧。”

宋學文住院時的照片
毒素壓迫到神經,疼痛佔據了宋學文的大腦。為了減輕痛苦,他幾乎每天都要服用可卡因和杜冷丁,甚至因此染上毒癮。
每當毒癮發作時,他讓家人和醫護人員走開。他用頭去撞病牀上的木欄,來保持清醒。就這樣,他三次成癮,又三次戒掉。
他如此形容自己的痛苦:“每天早晨我都會在疼痛中醒來,無力地擺動幾下頭,望一眼窗外狹小的天空。我也只能用這個動作來迎接每個早晨。”
治療花了2年的時間。宋學文經歷7次手術,縫合300多針。
他總結自己的治療過程:病變了就治,潰爛了就截。“核輻射疾病的可怕之處在於,你不知道它下一步會破壞哪兒。”

經歷截肢手術後的宋學文
第一次手術,他失去左臂和右腿。
醫生在他的肢體上畫下截肢記號。這個動作宋學文再熟悉不過:他在工地做的就是管工,每天拿着圖紙和尺子,測量所需長度,在管子上畫線,截掉。
出院之後,意外又發生了。宋學文右手的手指甲過了一個月,也沒有變長。
不祥的預感被驗證。沒過幾天,他的無名指有些紅腫,局部出現白色死皮,指甲縫滲出黃色液體。
他再次進院。毒素侵蝕了他的左腿和右手。這一次,他要截掉僅剩的左腿和右手的四根手指。
宋學文告訴醫生,再等一等。他想趁着還有一條腿的時候,再回家過一次年。那時,他還是一個1米79的小夥子,後來,他再穿上假肢,也只有1米7的個頭。
他將自己形容為一隻摔斷腿的螞蟻,跌落在命運滾滾的湍流中。
此後,每次出行的時候,宋學文總要撐一把傘。他躲藏在傘後面,把自己擋得嚴嚴實實,經過的人影令他感到恐懼。

《站起來》電影劇照
他讓母親給他買了一副皮手套。此後,無論冬夏,他都戴着這幅手套——這讓他的手看起來更像正常人的手。只有到晚上關了燈,他才摘下。
他無心打量外面的世界,也害怕別人的目光順着縫兒溜進來。

一個電話,闖入了這條縫隙。
座機電話是母親買的。她擔心宋學文整天待在家裏悶着,便攢錢買了部電話,讓他和外界保持聯繫。
一天凌晨5點,宋學文在座機上隨意按下一個號碼,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
誰也沒能想到,這個女孩後來會成為他的朋友,甚至成為他的妻子。

宋學文和妻子楊光的合照
女孩叫楊光,在醫院裏做出納員,那晚她正在值夜班。
宋學文擔心女孩掛電話,便胡謅一個理由: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沒人祝我生日快樂,所以想找人聊聊天。
“那,我祝你生日快樂!”沒想到,女孩跟他聊了起來。
兩人交換了筆名。宋學文的筆名叫“賀鼎鄲”,倒過來唸是“丹頂鶴”。女孩叫楊光,小名是“葉子”,開朗大方,像向日葵一樣。
宋學文的幽默吸引了女孩的注意。他們聊文學、聊美食、聊看待世界的方式。直到早上9點,才掛掉電話。
兩人驚訝地發現,他們竟有那麼多的相似之處:同年同月生、都喜歡電台節目,就連看雜誌都愛從後往前看。
楊光樂觀積極,像一縷陽光,從窗子裏透進來,掃除他內心的陰霾。

《站起來》電影劇照
為了讓宋學文能擺脱自卑心理,重拾信心,楊光設計了一個闖關遊戲:如果學會了用筷子,那她就獎勵每天給他打一個電話;要是能自己洗漱,就給他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
另一邊,楊光把他的照片拿給父母看。母親一下就落淚了。“你要想好能不能對得起人家,別過幾天日子就不過,這樣會把人家給坑了。”
此時,宋學文的生活已陷入困境。他用於治療的花費成了無底洞,公司對他的合理要求也置之不理,約定好的賠償一拖再拖。
宋學文決定討回公道。1999年,楊光辭去工作,陪宋學文踏上去北京的火車。她向宋學文坦露自己的心聲。
“從我決定踏上火車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的命運從此就和你連在了一起。我希望我能帶給你快樂,並分擔你的痛苦。”
那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他們在307醫院附近租了一間小屋,一待就是3個月。
她每天幫宋學文穿衣服、端飯端菜、處理大小便。出行遇到樓梯的時候,她就將宋學文背到背上。那時,宋學文的體重有40公斤。

《站起來》電影劇照
一天天過去,生活更加拮据。楊光找到一份織毛衣的活,一件掙50元,三個月裏,她織了80多件。宋學文也學會了用左臂的殘端洗碗和擦桌子,照顧兩個人的起居。
宋學文不忍心看楊光辛勞,就偷偷留了一張紙條,説自己去上班了。等楊光找到宋學文的時候,發現他在街邊乞討。那一次,楊光忍不住在大街上哭了。
宋學文説:“上帝給你關了一扇門,一定會在另一個地方給你開一扇窗。而楊光就是這扇窗,是給予我敢於面對這個世界,面對周圍異樣目光而不自卑的勇氣和力量。”

“如果父母給了我第一次生命,醫院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那麼我的妻子就是給了我第三次生命。”
他們攢下律師費,將化工廠告上法庭。2000年,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判決,宋學文獲得48萬元的賠償。
楊光想到宋學文的夢想,拉着他去裝了一副假肢。時隔多年,宋學文重新站了起來。然而,除去醫藥費、假肢費等支出,賠償金只剩下8000多元。
日子過得緊巴而快樂。
2006年,宋學文和楊光結婚。他們決定回到宋學文的老家,開一個幼兒園,照料大山裏的孩子。
他們請不起裝修工人,就自己往牆上抹水泥,沒有校車司機,楊光就去學開車。

宋學文夫婦開了一間幼兒園
宋學文心疼妻子每天早上5點要起來剷雪,就把輪椅改造成“鏟雪車”。在左側的假肢上固定住一個塑料鏟,右手操縱着電動輪椅,清理積雪。
楊光鼓勵宋學文撿起寫作的筆。他用僅剩的一節骨頭,敲下了30萬字,把病痛、愛情、打官司的艱難都寫進自傳《生死鏈》裏。
拿到第一份樣書的時候,他送給了楊光。“謹以此書獻給我生命的守護神和知心愛人——葉子”。
此後不久,他僅剩的那節手指因為潰爛,被截去了一段。

有導演知道了宋學文的故事,想把它拍成電影,邀請宋學文擔任男主角。
這部叫做《站起來》的電影,根據宋學文的真實故事改編,並由他本人親自出演,於2011年3月11日上映。
電影在宋學文打贏官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人們也記住了這個樂觀堅強的男人。
但遺憾的是,現實總不如電影中美好。電影上映當天,在日本福島,因為地震福島核電站發生嚴重的核泄漏事故。對於無數人來説,這是一場災難。
2016年,宋學文又迎來了一個奇蹟,他有了自己的兒子。醫生曾告訴宋學文,核輻射影響了他的生育能力,他或許不會有自己的孩子。萬幸小傢伙健康活潑,DNA檢測也表明,孩子未受到任何核輻射的影響,全家都鬆了口氣。
這個小生命,給宋學文帶來無窮的歡樂。
他喜歡和兒子玩“密碼”遊戲。他用假肢和右臂抱緊兒子,問道“密碼是什麼”,兒子答“爸爸”,他才把手放開,樂此不疲。

宋學文和兒子
為了不讓自己閒下來,宋學文又開始試着在社交平台賣家鄉的特產大米。大米便宜,質量又好,最多的時候,一個月能賺到幾千塊。
幸福之餘,宋學文開始害怕。命運如海浪,他只能在下一個浪峯來臨之前,享受間隙裏的種種快樂,做盡一切可能的事情。
他不知道,下一個浪峯何時來襲。

媒體鏡頭裏的宋學文,身材精瘦,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左半邊臉因為核輻射的影響,肌肉萎縮,表情顯得有些不自然。
報道里,有人稱他是中國的“尼克·胡哲”(天生沒有四肢的澳大利亞演説家),是男版“張海迪”。
宋學文説,自己誰也不是,就是宋學文,是中國首例核輻射受害者。
“我一直把我的好的東西展現給大家,實際上,我的痛苦都被我隱藏起來了。在這種痛苦之下,這個我才是真實的我。我受這傷害20年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它的盡頭在哪。”

他打定主意,要在活着的時候,再做一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他想成立一個基金會,專門幫助和他一樣受核輻射傷害的病人。
這個願望沒有達成。
2016年,宋學文在家中突然吐血。他的病情浮出水面,他患有肝硬化、膽結石、胃出血、白內障、高血壓等13種併發症。這些年來,核輻射未曾停止對他的傷害。
宋學文又一次回到307醫院,當年的實習醫生已成為業內骨幹。他無力支付進一步治療的費用。在北京住了一週院後,他回了家鄉。醫生讓他定期複查,他沒錢就拖着不去。
核輻射也損害了他的記憶力。那些親戚鄰里的名字,他時常記不起來。他擔心有一天,自己會忘掉妻子的名字。
宋學文想給妻兒留下更多的錢。2019年初,他接下一個光纖改造的小工程,在離家300多公里的松原鎮上。
回家一趟需要半天的時間,宋學文決定平時就不回家。他算了算,等工期結束,6月底能和家人團圓。
他每天早晨5點起牀,帶着工人出工,在施工現場指揮調動。4月22日晚上,宋學文和記者通了電話。他説起自己的近況——施工隊遇到阻礙,不得不停工,孩子在家裏感冒發燒。自己着急上火,出現胃出血的症狀。
這些,他都不和家人説。他習慣報喜不報憂。

宋學文夫婦
4月23日,宋學文像平常一樣,吃完早餐,戴好假肢,坐上輪椅去工地。臨行前,他給楊光打了一通視頻電話,兩人嘮了會家常。他講了最近的趣事,把楊光逗得捧腹。
幾個小時候,楊光接到工地打來的電話,學文吐血了。
她焦急地打給宋學文,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的崩潰。“葉子你知道嗎?太難了。”
楊光有些茫然,她不知道是繼續等待電話,還是立即出發去往松原。過了一會,噩耗傳來,宋學文經搶救無效去世。
回憶閃過楊光的腦海。
2016年的冬天,她想陪宋學文去北京複查,宋學文搖了搖頭,留她在家照看兒子。
他獨自踏上這趟火車。臨走前,他去了霧淞島,看霧凇和冰雕。吉林的冬天,松柳凝霜,猶如雪浪,枯枝也被大雪賦予了新的生命。他説,得記住這裏最美的模樣。
那天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