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為什麼不再出猛人? (上)_風聞
已注销用户-字彦祖2021-08-06 12:07
前兩天回了趟湖南,剛好是初雪到來前的天氣,空氣微微薄涼,吸一口氣,入肺後有一種嶺南難以體會的清恬味道,使人心神俱寧。
邵陽與長沙人行道旁,不知幾時栽種了許多俊俏的銀杏樹,小時候這種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十分稀有,我們拿到一片銀杏樹葉就要夾在筆記本里珍藏,現在竟栽得遍地都是,落葉鋪了一地也沒人撿。
我跟一位老友走在長沙火紅的銀杏樹下散步時,他突然問我:為什麼湖南不再出猛人了?
我愣了一下,意識到這是個好問題。
也有了濃厚的解題慾望,畢竟身邊不止一個湖南人問我這個問題了。
從1850年開始算,回望這170年來的湖南歷史,除了改革開放以後,湖南有130年時間猛人率全國第一,這份猛人名單詳細打下來密密麻麻,隨便挑幾個都是歷史重要人物: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譚嗣同、黃興、蔡鍔、魏源、宋教仁、陳賡、彭德懷、賀龍、羅榮恆、粟裕等等等等,還有如同斷代史一般存在的毛澤東。
我就不詳細把名單寫完了,顯得我為了誇老家特別不要臉。
這篇文章只想搞清楚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湖南人才曾經如此興盛?現在的人才跟過去又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我們還是用老習慣,用經濟學視角來剖析問題。
先要立一個底層邏輯,就是一個地方經濟發不發達,**“通江達海”**四個字最重要。
交通決定一座城市的興盛,水運又是交通裏最便宜的運輸方式,有成本低、跑得多、跑得遠三大優點,江海就在那裏,不用維護成本,你修個鐵路公路,要拆別人家的房子田地,建好了還要每年維護,水運沒有這種痛苦,只要不着急,幾十萬噸的貨輪慢慢走,從中國到美國西海岸半個月左右,到東海岸25天左右,價格極低廉。
今年看過一位海運人員寫的論文,他們那艘船是一條2萬TEU集裝箱船,從深圳到漢堡,總行程是30天,一個標準集裝箱是1500美金,滿載時總運費是3000萬美金,扣掉安保、油耗、通訊費、引水費、靠泊碼頭費、伙食費、綁紮費、工資、蘇伊士運河過橋費等各開支,跑一次單程能賺1.5億元人民幣的毛利,可能數據略有誇張,但能賺這麼多錢主要還是靠水運成本低。
城市的發達主要靠貿易,要貿易就得有交通,而水運是最便宜的,所以“通江達海”的城市更富裕、更乾淨,全世界都一樣。
以前航海術跟海外貿易都沒起來,海沒有江重要,中國在唐中期以前,主要是黃河這條水運線,大城市都沿黃河而建,比如在黃河支流的洛陽和黃河干流的長安。
洛陽那時候有永濟渠通渤海,有通濟渠通餘杭,南北兩條財路滾滾而來,富得不要不要的。西安則是陸路絲綢之路的起點,賺歐洲和中東人的錢,洛陽可以算內貿之王,長安可以算外貿之王。
黃河能戰勝長江成為中國人的母親河,是因為一千多年前的氣候跟現在不一樣,那時候中國氣候比現在高几度,北方天氣更好,河南過去都有大象,所以簡稱“豫”,可見更南邊曾經熱到什麼鬼樣子。皇帝那時看誰討厭就貶到南邊去體驗中暑,蘇軾就經常被趕到南方去,一會在嶺南吃荔枝,一會在海南挖沙子。
後來黃河河道淤積,形成地上河,加上安史之亂打亂了國家的經濟版圖,南邊天氣也沒那麼熱了,大傢伙都往南邊遷,長江逐漸佔據了中國水運的頭牌位置。
到今天黃河大部分河段不能通航,而長江干線是全球運貨量第一,5萬噸海輪可滿載達南京港,南京到武漢可通5000噸級海輪,武漢到重慶洪水期可通5000噸級單船,重慶往上可通航1000噸級船舶。兩者的歷史地位都顛倒了。
所以今天中國最重要的城市前10名,有上海、重慶、南京、武漢四座城市在長江沿線。
而上海,是中國真正達到了“通江達海”四個字的城市,所以理所當然是中國最富裕的城市。
前面説這麼多,是想告訴大家,每個地方都有一個上限,上海的上限如果是10分,那湖南因為沒有大江大海,上限是6分,更偏遠的地方,比如青海,可能是3分,湖南天生沒有通江達海這個富貴命,湖北的地理優勢,都比湖南強一檔。
作為一個邵陽人,我先去抱着馬桶哭一會。
我在寫《魏忠賢與全球化》時,介紹過富裕的江南省份,通過高價請名師,培養出精英進入朝堂控制政權,從而形成東林黨,全世界都是一個道理,富裕的省份能出高價請好老師,從而培養出精英,精英中的精英,就成了猛人。
像過去名震天下的黃岡中學,不少老師都被挖到了深圳等城市,普通城市的黃岡中學從此就沒落了。
2019年考上清北的全國高中前20名裏,除了河北衡水一中、二中、綿陽中學這三所學校來自頑強的普通城市,其他學校全部來自直轄市、省會、副省級城市,經濟發達地區的學校可以把欠發達地區的優質生源和師資慢慢吃幹榨淨。
我相信衡水中學將來也可能面臨黃岡中學一樣的局面。
這就是典型的財富吸虹效應。
經濟優勢形成教育優勢,教育優勢轉化為政治優勢。
按這個道理,湖南其實沒有狂爆猛人的命,湖南人在古代能留下名字的精英極少,偶爾抽風出一兩個,也絕不是頂級水平,但是170年前,歷史突然給了湖南人一片改變命運的鑰匙。
這片鑰匙的名字,叫太平天國。
咸豐上台後發現自己玩不過太平天國,八旗跟綠營被打得滿地找牙,就破罐子破摔,叫各省自己搞團練,團練就是地方武裝,自己籌經費,政府不發工資,一不留神就容易失去控制,咸豐最早的諭旨裏,是有控制團練數量和“不得遠行徵調”的要求,怕下面這夥人拿了刀就造反,但曾國藩沒打算只把手頭武裝升級到團練水平,他一開始就想建立正規軍隊,上摺子説我在學戚繼光的練兵辦法,我也要輔助省城防禦,要不讓我搞大一點吧,咸豐覺得有道理,主要也是曾國藩一直被上級認可,同意了。
曾國藩手裏頭的湘軍從那後編制就沒人數限制,本來只在湖南境內對抗太平天國,後來故意出了幾次省到湖北安徽江西救援,慢慢朝廷也就習慣了,加上曾國藩主動向朝廷上報自己的動向,表明自己忠心耿耿,沒想造反,朝廷就睜隻眼閉隻眼,把這支團練當成正規軍在使,湘軍漸漸突破了“不得遠行徵調”這條底線。
在當時的湖南名士當中,曾國藩的號召力當時也最強,另幾個強人像江忠源死得早,駱秉章要忙公務,左宗棠還沒公職,郭嵩燾擅文不擅武,胡林翼資歷不夠,41歲的曾國藩當時因母喪在家守孝,實際上官級已做得很大,是內閣學士、禮部侍郎,二品大員,大家都服他。
咸豐初年各省92支團練,最後就出了曾國藩這一支。
所以有沒有成就,都是看主觀能動性,曾國藩無論在軍事上還是政治上,都將主觀能動性發揮到了極點。
經過極其艱難的十二年苦戰,湘軍終於消滅了太平天國,曾國荃破南京後屠城,搶錢搶女人,大概殺了十萬人,殺得全南京連一棵完整的樹都找不到,三十年後譚嗣同來南京時,“滿地荒寒氣象”,南京城還是一片破敗。
王湘綺後來問曾國藩為什麼要屠城搶劫,曾國藩説這些是我的大頭兵,朝廷沒發過一分錢工資,我們為了朝廷命都不要了,不能找朝廷要錢,就只能找民間要。
慈禧後來追問曾國藩太平天國的財富去向,曾國藩咬死沒有,雙方最後達成一種默契,曾國藩裁撤湘軍好好打工,朝廷也不追問銀子去了哪裏。
具體有多少錢從此流入湖南,一直沒有一個定數,不過湘軍回家後肯定是大發了一筆,一船一船的財富經水路運回湖南,這些人回家後被稱為“軍功地主”,也帶回了一些不裹腳的大腳媳婦,湖南楊家灘現在還流傳“攻南京、發洋財”這句話。
這些湘軍讀書不多,不懂得將錢進行商業投資,一般就是買田起屋,或者興辦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