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為“中國語文”哭泣(上)_風聞
杨曾宪-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是我的爱好、职业、事业和使命。2021-08-06 10:24
我為什麼為“中國語文”哭泣(上)
楊曾憲
由於南京在新冠防控問題上出現的嚴重失誤,危及全國、累及全民,所以,一時成為輿論焦點。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處在輿論漩渦中的南京,前不久,竟又會因幾則公文(通知和致歉信)引爆新一波輿論。在一篇名為《“文學之都”南京的公文水平》文章中,作者將這些文本逐句分析,得出的結論是:
從抬頭到落款及中間的關鍵段落,幾乎沒有沒問題的。
這樣的結論的確有些令人意外。我們知道,今日的公務員不是碩士也是本科生,他們不僅學過12年語文,而且歷經多次作文考試,按理説,寫一篇公文,對他們不過小菜一碟,是不該出如此多的紕漏的。退一步説,就算起草者筆力不逮,同樣擁有高學歷的審稿、定稿的領導,也該把好關,怎麼會讓它們就這樣面世呢?
如此追問下去,人們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但在我看來,之所以會出現這類作文水平問題,與“文學之都”南京實際上並無直接關聯,歸根結底,還是今天的語文教育太不給力了、太令人失望了,乃至我要為它哭泣!道理其實很淺顯:如果退回到“私塾”時代,儘管學制教材五花八門,先生的水平參差不齊,灌輸的思想不無糟粕,但若干年讀下來,一般學生寫文章的能力還是有的。而反觀今日,儘管語文教學的內容越來越複雜,但就是學生的寫作能力卻不見長進,乃至影響到整個學術界的文章水平。如若不信,不妨回溯一下十多年前發生的一樁公案。
2006年,百餘名國內文科“著名教授”公開致信教育部,呼籲抵制學術腐敗。這件事本身無疑是應肯定的,這些名教授勇於擔責的行為也是應點讚的。誰知,網絡時代總不乏“力必多”過剩願意挑刺的好事者;而經他們這一“挑”,公開信的毛病就暴露無遺了,最終得出的結論竟然也是:
從抬頭到落款及中間的段落,幾乎沒有沒問題的。唯最後四個字:“此致、敬禮”,沒毛病!
當年那批評公開信的網文,我並未認真讀完;(筆者雖不著名,卻也忝為教授,讀到文中的諷刺文字,臉上不免感到火辣辣的。心想,得虧自己沒有簽名資格,豈不也跟着丟人了。於是,在慶幸之餘,便給自己熟悉的“著名教授”發去短信,對他深表一下“同情”!)我在這裏提及它的目的,無非是要説明:既然中國“著名教授”的文章也就這水平,南京某個部門的公文出現些問題,又有什麼可苛責呢?
當然,我們不能因這一封公開信,就質疑和否定中國文科教授的文章水平——當代中國有很多文科教授是會寫文章的。不過,即便這少數教授文章寫不好,也是不合情理的:因為他們不僅同樣是經過了長期的語文學習和考試,而且,還要不斷髮表論文才能晉升上來,怎麼到頭來,竟會連一封公開信都寫得讓人不敢恭維呢?如此追問下去,人們可能也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但我的本意,卻同樣不是為了讓“著名教授”難堪,甚至也是要為他們開脱——因為論起來這些教授們也是“受害者”。受“誰”的害呢?就是當代“中國語文”教學的害!具體地説,是受當代“西化”或“科學化”的“中國語文”教學之害。
我這裏指的是,自《馬氏文通》問世後,中國語文學者仿照西方語言學,所建構起來的“漢語語法”體系,以及在漢語教學中搞的那一套對“字、詞、句”及文章語法進行分析的“科學”教學方法。儘管一個多世紀過去,國人幾乎已習慣了它的存在,但在這裏,我仍要指出的這樣一個事實:所謂的漢語語法“主謂賓補定狀”等等,並不是漢語發揮語言功能的內在結構因素,而是借鑑或套用西語語法、由馬建忠(馬氏)人為“發現”的在漢語中存在類似規律的“科學”成果;漢語語法完全是附加在漢語之上的,它在本質上與漢語的交流功能是不搭界的。
中國的漢字、漢語數千年來一直是卓然獨立於世界語言之林的。我們的漢字,是充滿豐富意涵的象形文字,而不是本身沒任何意義的抽象字母;漢語,用漢字組詞造句,主要靠的便是字義、詞義,而不是語法:這是漢語區別於西語的本質特徵。譬如俄語,如果離開了動詞變格,譬如英語,如果不講動詞時態,再譬如所有的這些西方語言,如果抽去了介詞,那幾乎都是無法造句交流的。而這類問題在漢語中幾乎不存在。即便是現代漢語,也沒有因為某種語法結構的要求將而某個漢字加上或減去一筆的情況;只要文從字順或表達清楚,一個“語法通”與一個“語法盲”之間是不存在交流障礙的。譬如,咱們的語文老師便可以與不懂語法的爸爸媽媽天天用漢語進行交流。假如一定要搞懂、搞通漢語語法才能説中國話,那豈不是要把老人家憋死?
搞清了上述道理,我們便不難判斷漢語語法進入語文課堂的後果了。當一個人用英語構思寫作時,其中的動詞時態設定及各種介詞的“介入”皆會“自動”完成,這個過程絲毫不會影響他的思緒、干擾他的創作。但是,當一個人用漢語構思寫作時,如果要時時考慮“主謂賓補定狀”的話,這就必然會時時打斷他的思緒,使他根本無法寫出文筆流暢、氣韻貫通的好作品來。因此,對中小學生而言,這語法學習不僅不會自動提升其寫作能力,反而會成為影響其學習作文的羈絆。恕我孤陋寡聞,在中國屬於漢語語法水平最高的羣體——中學語文教師之中,似乎很少出現文章高手、散文大家;如果這一判斷是事實,那麼,這便等於驗證了我的上述結論:語文老師們就因為太懂語法了,所以往往便很難下筆了。
當然,既然漢語語法的學科建設已非常成熟了,而且就剖析中文文章是否規範、是否“健康”而言,它還是很有用處的,因此,我並不否定漢語語法存在的合理性,只是主張將漢語語法課程放到大學的文秘、新聞等專業中,讓這些專業不斷培養出合格的“文章醫生”,在傳播崗位上把關,以遏制劣質的漢語文本在網上肆意氾濫的態勢。而在中小學的語文教學中,我則堅決主張將漢語語法的地位邊緣化,讓學生對語法常識有所瞭解便足夠了。
那麼,由此節省出來的時間幹什麼呢?誦讀古典與現代的優秀文章和詩詞呀!當學生的腦海中大量地儲存這樣範文作為模板時,雖不能説下筆皆有神助,起碼也是有章可循的。東坡詩中有名句:“腹有詩書氣自華”,我這裏且斗膽仿造一句:“心存經典文必佳”。我想,實踐將會證明,相對枯燥的語法教學而言,這種以誦讀為主的語文教學效果,即便不是最優,也是次優。起碼,像“著名教授”那樣被人嘲諷的文章,將不會再出現了。
作者聲明:拙文觀點皆為原創、文字亦烙有個人印記,因此,歡迎轉載、轉發和引用,但請註明出處,不能不聲不響地塞進自己的文章中。因曾發生過此類情況,故在此提醒一下。
楊曾憲 青島社科院 研究員
2021.8.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