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是“林妹妹” 也不是“林妹妹”_風聞
熊猫儿-2021-08-08 21:46
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作者:王愷
1954年,《光明日報》刊登了李希凡、藍翎寫的批判俞平伯的文章,中國興起新一輪的《紅樓夢》熱。越劇編劇徐進後來寫文章説,他在那個階段蒐集了大量材料,研讀了《紅樓夢散套》、清代鼓詞《露淚緣》,包括京劇、錫劇、川劇、話劇各種改編本,當時各劇種都在搞自己的版本,精彩的不多,要不就是摺子戲,要不就是那種全景式廣泛展開的戲,“而且還特別強調階級鬥爭”。
徐進很喜歡魯迅,喜歡魯迅的《紅樓夢》“其中所敍的人物是真的人物”的説法,所以他立志改編出來的越劇中的人物,“都不能拔高”,寶玉既是神采飛揚,又是臉上有點“胭脂膏”的瘋瘋傻傻的貴族子弟,黛玉則就可以“對花落淚”,“都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後來自己總結,越劇正好有刻畫人物細膩的長處,索性就把每一場戲當成刻畫各種不同類型人物的機會。
開始時寫還是不寫,怎麼寫都猶豫,越劇團有人説他是異想天開,“100多萬字呢,要改成3小時,談何容易?寫好了,誰又能演?”那時還不到30歲的王文娟聽了這話説:“我來演,演不好,頭砍下來。”接受採訪時已經83歲的王文娟聽本刊記者問起這段掌故,笑着説:“那完全是句玩笑話。”
不過徐進沒當這是玩笑,他剛過30歲,正是氣盛時,剛開始想把小説裏每一個可以自成一體的故事改成獨立的戲,又太各自為政,又想做個兩集故事,但是覺得小説像把打開的扇子,前面開後面緊,兩集的結構也不好,最後想到了以寶黛愛情為主線。“而且這是矛盾最集中、最有戲劇性的地方,把這兩個人的叛逆性格寫出來,也就做到反封建了。”
徐進的想法正好和越劇擅長生旦戲的傳統暗合。徐進最早時想用“元妃省親”開頭,“可以烘托賈府的鼎盛氣質”,可是,熱鬧場面越多,人物性格越缺乏,所以最後選擇了“黛玉進府”作為開頭。
王文娟告訴本刊記者,徐進寫的戲很多場面都很細膩,她後來演起來覺得十分過癮,例如一場“閉門羹”,就有6個層次刻畫黛玉,當黛玉聽到丫環説“憑你是誰”,不許進來的時候,又氣,又驚,衝上去想問,可是聽見屋子裏寶釵的笑聲的時候,又退了回來,呆呆獨立,十分淒涼,最後還是忍住了,短短幾分鐘,就有“驚、氣、衝、退、悲、忍”6個層次的東西,“特別難演,但是又有挑戰性”。
不過演員們公認特別美的還是幾段大的抒情場面,“葬花、焚稿和哭靈”,把越劇的抒情特色全發揮出來,葬花中選用了原書中大量詩句,但是又用了些合唱聯繫在一起了,“看不盡滿園春色富貴花,説不盡滿嘴獻媚奉承話,誰知園中別有人,偷灑珠淚葬落花”。王文娟覺得,徐進的很多加上去的詞和原作渾然一體,“風過處,落紅成陣,牡丹謝,芍藥怕,海棠驚”,句句雅俗共賞,“字淺而意深”。
當劇本最終於1958年上演後,在上海連續演出了54場,場場爆滿。
1960年秋天,上海越劇院的《紅樓夢》《追魚》劇組開始南巡演出,先到廣州和深圳,再到香港,其中香港連續演出了18場,天天爆滿,很多從東南亞和美國來的越劇迷都在售票處排隊,“一張18港幣的票被炒到300港幣了”。
這次香港演出的最大收穫是,香港的“鳳凰”和“長城”兩家電影公司都搶着想投資把越劇《紅樓夢》拍成電影。情況彙報回來,當時上海市委領導柯慶施和陳丕顯同意拍攝,在上海拍,香港提供膠捲,全部是德國進口的。
1962年,由朱石麟擔任藝術指導,由他的學生岑範來執導,在當時剛剛成立的海燕電影製片廠拍攝,全部是內景。他們新搭設了4個大棚,演員周寶奎還記得當時進去的震驚感:“連河流都是在棚里布景的。”當時的舞美蘇石風告訴本刊, “據説當時就投資了100萬元,按照現在的算法,不知道多少億元了。”不過這投資顯然是划算的,在20世紀60年代,《紅樓夢》用出口換取了不少外匯。
“電影版”比起“舞台版”沒有大刪節,保留了舞台上最精華的段落,但導演要求演員也很嚴格,當時最大的麻煩,是舞台上做慣的動作,拿到銀幕上一做就顯得誇張了,不能按照越劇演員們演慣的方式去演。即使是徐玉蘭和王文娟這樣優秀的演員也覺得壓力很大,“因為太細緻”。
看過電影《紅樓夢》的人,都會覺得王文娟就是林黛玉,電影剛上映,就有觀眾把人蔘等補品寄來,因為覺得她就像電影裏面一樣弱不禁風,“嬌喘微微”。實際上,王文娟沒有電影中的黛玉那麼嬌弱,拍電影的時候,她剛30出頭,臉容娟秀,舉止嫺雅,但是導演岑範還是覺得稍微飽滿了一點,結果她就此節食了一個月,“電影上的黛玉比舞台上的要瘦10多斤”。
“不僅不嬌,還有武功的底子。”寓所牆上的幾張照片似乎在為她的話作證,照片上既有黛玉的經典形象,也有《追魚》中鯉魚精的造型,那幕鯉魚被拔去鱗片而痛苦地在地上翻滾的片段,包括了鷂子翻身、吊毛、滾地花,沒有功底是無法演出來的。
“那時候去蘇聯演出,他們管越劇叫新歌劇,覺得裏面有很多技巧,唱、舞蹈和武術都有。”她的武術功底得之於表姐竺素娥——早期越劇的著名小生,“她文武皆備”,當時主要演的戲有《武松殺嫂》,還有人叫她“越劇界的蓋叫天”。王文娟的父親是浙江鄉村的教書先生,其實家裏沒那麼貧窮,“要不是因為表姐在上海,我也不來學戲了,那時候出趟遠門跟上天一樣”。到上海後跟着京劇師傅學武戲,“腰腿功夫都要有”。
那時候還是越劇的路頭戲時代,沒有編導,也沒有作曲,“梆梆地敲了,就唱着出來”。她是1926年生人,比幾個老大姐年紀要小,但是到1947年,她也和陸錦花組成了“少壯越劇團”,表示自己年紀小但是不輸老大姐。當時上海演出的越劇場就有20多個,“而且像百老匯那樣集中,觀眾去看戲,你們的戲不好他立刻就換一家,競爭非常激烈,競爭機制的好處是刺激強,你要把你的長處都表現出來,編導也會根據你的特長來編戲”。王文娟告訴本刊記者,1948年,她加入到徐玉蘭挑頭的玉蘭劇團,從此兩人一直沒拆開,“我和玉蘭姐在一起的時間比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
到了1955年,王文娟已經是有名的旦角演員了,而且她和徐玉蘭政治上非常“過硬”,先是1952年被總政招去參軍了,1953年又去了朝鮮。“我和玉蘭姐在安東慰問,對面就是朝鮮,看看那條橋,比外白渡橋還短,走走就過去了。玉蘭姐就説,我們去朝鮮演出吧。”就那麼一句話,在朝鮮待了9個月。先開始還是正常演出,在山洞裏、戰場上都演出過,後來還參加了遣俘工作,“那些戰俘太慘了”,現在她還記得那些人滿身血跡和污痕的樣子。
這些經歷確實和“黛玉”大相徑庭,所以王文娟從不覺得自己是黛玉。“我演過武則天,演過迫害徐玉蘭的‘四人幫’女幹部,還演過楊開慧。”邊説邊笑,她覺得自己性格很硬朗,“不過黛玉的綿軟下面也帶着硬”。
演黛玉之前,她和徐玉蘭演出了根據湘戲改編的《追魚》。“越劇的好處是生活化一些,很多程式化的動作可以去探究含義然後改變,比如那場戲裏面有個搖晃書生桌子的動作,‘秀才家從來瞌睡大’,我再想要是把水袖往外甩,顯得像生氣,結果從裏面甩出來。”王文娟比畫給我們看,動作説不出的瀟灑。
政治和業務兩者都使她成為黛玉的人選,不過剛開始“擔心,後來還是我膽子大,就上了”。一開場的戲就是進賈府,“我看了書才知道她是個孤女,寄居在生活豪華奢侈的外祖母家,就想我12歲的時候離開家來學戲,哭了一路,儘管是來見表姐,可見了她説什麼?只希望上海永遠走不到”。
“到了上海,表姐她們很多學徒都是上海的,尤其是夏天封箱她們就都回家了,我只能跟着她去她很多朋友家住。她是名角,我在別人眼中就是累贅,她在那裏吃喝,我躲在邊上,特別能體會寄人籬下的感覺。有時候她把我安頓在一個地方,我自己照顧自己,白天還好,一邊扇爐子一邊唱戲,晚上就特別想母親。那時候在戲班裏她們叫我小老太婆,就是因為我把感情隱藏着,特別不愛説話。”這些片斷的回憶,使她演起黛玉進府特別順利。
“別人説黛玉小氣,愛哭,我理解為她的感情十分專注,加上她時刻面臨着金玉良緣的壓力,所以我不覺得黛玉小氣,反而覺得她可愛。”
“演到葬花那場最有意思,當時黛玉吃了閉門羹,我上台演出的時候,道具特別多,有花鋤、花籃和掃花的花帚。這些工具還都要發揮作用,我只能花鋤揹着,上面挑花籃,手裏再拿把掃帚,先掃花,再裝進花籃,再用花鋤挖土,再埋。導演説我太生活化,太愁眉苦臉,後來看劇照,我嚇了一跳,哪裏是黛玉?完全就是個園林工人去掃地。”
結果花帚堅決被去掉了,後來又設計了一系列舞蹈動作,特別美,但是覺得動作太跳也不好,於是又除去了。“動作和唱腔都應該以人物心情為目的,否則再美也多餘,最後變成了水袖和花鋤組成的簡單幾個動作,就是你們在電影上看到的那樣。”
越劇電影《紅樓夢》的影響一直持續,直到1979年,徐玉蘭去雲南慰問部隊演出,在街上看見一個白族姑娘。“穿得很漂亮,我們盯着她看,她看我們幾個漢人圍繞着她,馬上要變臉色,結果我們一個同事指着我説,你看這是誰?她看了一會兒,大叫你是‘賈寶玉’,然後告訴我,她看了5遍,要5毛錢一張票呢,在當時普通電影一毛五的時候已經是非常高昂的價格了。”
80年代,電視劇《紅樓夢》開始拍攝,編劇周嶺告訴本刊記者,那時選角,觀眾對林黛玉的期盼:像不像王文娟就是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