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知識分子的宿命……_風聞
冷二郎-2021-08-11 20:50

中國的知識分子,從誕生起,就幾乎沒有做為一個獨立的階層存在過。
殷商時代,識文斷字的人,主要是做為部落貴族們與上天溝通的代言,即“巫史”,在龜甲獸骨上刻上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看明白的記事符號,用特有的固定的程式灸燒,用灸燒的裂紋,來判斷形勢的咎與休,團體的行與止,那些記事的符號,也成為漢字的最初來源……
周替天行道滅殷,殷商破產失業的“巫史”們也轉了型,開始運用識文斷字的專業技能,替周貴族們打理家事,即職業管家,美名曰“宰”、“相”、“臣”。在家國一體的中國宗法政治環境下,隨着後來君主決策權和政府執行權分離,“宰”、“相”才逐漸由家臣演變為政府首腦的公職……
周創制的貴族社會以“同心圓、大小宗”的結構形式,層層遞減下移,周天子既是天下共主,又是家長族長,公、侯、伯、子、男各級貴族既是周天子和頂頭上級貴族的臣,在自己一畝三分子的土圍子裏,又是説一不二的君主,例如周公、召公、鄭公就既是魯國、燕國、鄭國的君主,又是周王中央政權的卿士,在這樣的社會和權力結構裏,所謂“知識分子”是少有用武之地的,頂多給公、卿、大夫們做做打雜的助手角色。
孔子大概自視甚高,一輩子懷着對禮壞樂崩的痛心疾首,周遊列國,企圖用自己的理念和知識改造社會,並藉機改變自己的窘困命運,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老貴族們根本不屑理會文人的窮酸,他們看待孔老二的眼神餘光,大概不異於後世的無聊閒人們之看待孔乙己,在這種環境下,讀書人頂多被信陵、春申、平原、孟嘗等公子們豢養為門客,為自己博取“養士”的清名而已,沒太當回事兒的,於公子們而言,多雙筷子的事兒,沒啥成本,偶爾能遇上如馮諼者,真能辦個一半件事的,就是賺頭兒……
周家天下衰落,羣雄並起逐鹿,在實力為王的叢林法則下,長期養尊處優的老貴族們昏聵腐朽,已不堪大用,各路諸侯想成就大業,職業經理人員從哪兒來?只能從貴族圈外的民間社會找,讀書人的春天終於被叫醒了!民間出現了以讀書人為主的“士”階層。
許倬雲曾做過一個研究,對史書上出現過名字的政治人物,春秋時期的516人和戰國時期的713人進行統計,研究結果是,出身平民的政治人物佔比,春秋時期為26%,戰國時期為55%,很明顯,這是幾千年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大變局,分權的封建制逐步向集權的郡縣制轉化,貴族社會逐步向平民社會轉化。
那個時候,但凡讀過幾天書或有一技之長的,都懷着“學得屠龍術,貨與帝王家”的雄心壯志,躍躍欲試,有“引車賣漿、雞鳴狗盜”的遊士,有“花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死士,如聶政、荊軻、秦舞陽者,當然,更多的還是那些心懷天下、揮斥方遒的真名士,英雄不問出處,中國平民社會在被貴族社會壓制了兩千多年之後,突然進入了羣星燦爛的爆發期,煥發出無限的創造力,蘇秦、張儀、商鞅、李悝、吳起、范雎、蔡澤、李斯、韓非、樂毅、蒙恬、韓信、張良、陳平、蕭何、樊噲……,這些起於草澤的平民,紛紛憑藉自己的才智、能力和功業,成為一代“布衣卿相”,劉邦更是在短短的二十來年裏,由一個股級的小亭長成為中國第一個布衣皇帝,中國社會的範式和中華文明的格局,在這一時期被基本奠定。劉邦的在中國歷史上創造的功業,後世也只有朱元璋和毛-澤-東差可比擬。
然而好景未長,老貴族們被打倒,崛起於江湖的平民勝利者們,在“花柳繁華地,温柔富貴鄉”的薰陶之下,很快成為鐘鳴鼎食的新貴族,他們所賴以成功的知識,成了他們貴族化的工具,皇帝治國理政需要讀書人的知識,知識成為讀書人維持自身社會和政治地位的壟斷專利,知識階層與政治與利益聯姻,並通過“五經博士”、“徵辟賢良”、“九品中正”等制度安排,由學閥而門閥,由壟斷知識而壟斷政權,成為中古中國知識階層與政治權力合謀的利益固化機制,漢、魏、晉、南北朝莫不然,至東晉南渡,門閥竟可與皇權平起平坐,或者説皇權要靠門閥方可維持,形成“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所以曹操在漢末亂局中提出“唯才是舉”而非“唯出身是舉”的理念,被時人視為冒天下之大不韙……
直至隋唐,科舉制實行,又重新打開了平民的上升通道,社會流動性逐步增強,貴族社會才漸漸從中國社會隱去,平民社會逐漸在中國社會確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而優則仕”,讀書做官成了中國讀書人的生存信條,“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了唐、宋、明、清全體讀書人的緋紅的夢。
宋時,甚至君權、相權有了相對明確的分工,“王與馬,共天下”的貴族共治模式,漸進為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局面。印刷普及,私學興起,知識分子即使在野,也可以憑藉學術為自身建立起巨大的名望和社會影響力,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有了獨立意識的自覺,他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再是隻能委身政治做權力的附庸,而可以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獨立存在價值;在朝的“士大夫”們,也不再只是把自己當成技術官僚,而且深懷着“修齊治平”的歷史使命感和“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道德使命感,準備大幹一番,推動天下大同,實現孔聖理想。在朝野的共同推動和影響下,城市從封閉走向開放,土地自由買賣,人員自由遷徙,契約經濟成熟,選舉制度完備,社會救助事業初創,商業繁榮,流通順暢,金融發達,中國的近世社會形態彷彿已經遙遙在望……
然而造化弄人,歷史總是跟現實開玩笑,蒙古南下,用顧炎武的話説,不只亡國,簡直是亡天下,蒙元把漢下當下等人看,科舉廢了九十多年,中華讀書人的聰明才智無從發揮,都用到寫戲、填詞、譜曲這些閒事兒上了,造成了可與唐詩宋詞漢朝文章列鼎而峙的“元曲”的畸形繁榮……
明、清雖政治上形同水火,但文化上卻很一致,那就是從蒙元學來的專制,政治專制,文化也專制,科舉雖然還在,但宋朝開創的君相分權共治的局面不復存在,讀書人只是工具,進士及第,中了狀元,也不過在內閣或軍機處給皇上當秘書,起草講話、批語,風雅點兒的事,無非如嚴嵩,替嘉靖爺代寫給老天爺的“青詞”,伴君如虎,聖心難測,輕則痛斥一頓,重的,羅織文字獄,命都難保,讀書人再不敢有家國天下的情懷,紛紛躲進象牙塔,鑽入故紙堆,造成了清朝乾、嘉年間的學術大繁榮,加之康、雍、乾爺兒仨幹了一百三十多年,經濟社會穩定,中國讀書人也認為自己遇上了千年不遇的盛世……
但英國為代表的西方開啓的工業化、全球化打碎了上國天朝和讀書人的自戀和迷夢,道、鹹、同、光年間的一場場戰爭失利,讓中華老大帝國徹底顯形,讀書人發現,聖賢文章解決不了國與族的生存問題,曾、左、李、張們開始睜眼向洋看世界,由詞章之學轉向經世致用之學,開展洋務運動,實施趕超戰略,一直影響到孫、蔣、毛、鄧……希望實現民族偉大復興,重回世界舞台中央。
在此過程中,羣己權界的體用之爭一直貫穿始終,在啓蒙與救亡的兩難之間,生存高於一切,救亡壓倒了啓蒙,中國最終選擇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道路,國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漸漸成為政黨、政府、讀書人和普通國民的集體意識……
在這一救亡和趕超的過程中,以誰為體,以誰為用,一直爭執不下,以庚款留學生為主倡導的自.由.主.義在1949年前也曾曇花一現過,但最終還是被救亡的實用理性的洪流沖走,1949年之後,歷經思想改造、反.右、社教以至文化上的大-革-命,讀書人或者叫知識分子,都必須服從服務於國家大局,工具理性替代了履行社會良心公共職能的浪漫理想,甚而至於被批“知識越多越反動”,被褫奪了2000年的“士大夫”精英身份,與剝削階級一起列為賤民……
胡適、錢穆、傅斯年、張君勱、李濟、雷震、殷海光、徐復觀等人浮海南渡了,陳寅恪、金嶽霖、梁漱溟、馮友蘭、湯用彤、羅隆基、張東蓀、潘光旦、王芸生等留下來的人,要麼不説話了,要麼轉變説話方式了,巴、茅、郭、老、曹都是積極轉變説話方式的,也有頑固自説自話的,如胡風及其周圍的小兄弟們,都為自己的説話權付出了代價,在“不聽話就不給飯吃”的威壓下,個個都身被“精神奴役的創傷”。
還有一撥,就是由張良、陳平、叔孫通、婁敬、郭嘉、許攸、諸葛亮們開創的“策士型、侍從型”“典型性中國知識分子”,代代流傳,延綿不絕,上世紀上半葉的代表,陳布雷、秦孝儀們跟從蔣.介.石,陳伯達、胡喬木、田家英、周揚、鄧立羣們跟從毛-澤-東……
文革之後,百廢待興,用人之際,有一位老人説“知識分子也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也是社會主義的勞動者”,知識分子才算又有了正常身份。新時代裏,知識分子又有分化,投身實業也成了正途出身,對社會轉型、重組、進步也影響至巨,號為“知本家”,任正非、柳傳志、張瑞敏、董明珠、馬雲、馬化騰、雷軍們是也……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士不可不弘毅”,中國讀書人從來以入世精神建名山功業,來做為自身的生存價值,而少以純精神、獨立批判、履行公共職能、做社會的啄木鳥做為自身的存在狀態,但所謂“出山沒有在山清”,既入了世,清與濁,利與義,進與退,榮與辱,哪就能分得清、把得穩?其與社會、與權力的關係如何擺,也需要不斷調適。
周氏三兄弟大概可以代表中國知識分子的三個方向類型,大哥魯迅應該算是公共知識分子的代表,屬於社會良心、“拼命硬幹”的人,但正如他自問的“娜拉走後怎樣”?我們會問一句“魯迅活着怎樣?”;三弟周建人屬於“業務技術幹部”,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鑽研一生,也是正途;二哥周作人,比較複雜,才華橫溢,可算是“文人領袖”,又想做閒雲野鶴,保持令名清譽,又不甘寂寞,想維持巨大影響力,於是跟權力就若即若離,不清不楚,甘做附庸,而要命的是這權力又是外族入侵的權力,附庸內權,頂多算宮鬥政爭,附庸外權,那就是“失足”,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呀!
周氏三兄弟的故事,大概能夠簡單涵括中國知識分子的演進成長史吧?借用某部書裏的話,這故事猶如“一部華麗而晦暗,沉溺乃至消沉的美學文本,掀開一代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傷劇幕”,“作為現代中國一個無法癒合的創傷性事件,周作人的變節,同時是現代文化自身分裂出的一種結果和一個危險回應,歷史的傷口,在一次次凝視中撕裂,現出它的殘暴抑或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