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戰爭的“西貢時刻”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1-08-13 21:30
文 | dlsdyc
阿富汗塔利班(以下簡稱阿塔)正在勝利;或者更為坦誠地説,它已經勝利了。2021年8月13日,隨着阿富汗第二大城市坎大哈和第三大城市赫拉特的易主,阿富汗政府的生命儼然進入了倒計時。從西南部再到東北部,阿塔正在形成對於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全面封鎖。

面對迅速惡化的局勢,撤離成為了許多國家的首要選擇。為了加快“逃跑”的速度,美軍甚至臨時向喀布爾國際機場增兵,控制撤離的優先權。面對眾人的擔憂,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普萊斯則公開宣稱,“這不是一個全面的疏散……;我認為這是計劃和應急計劃之間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區別。”
面對此情此景,阿富汗政府內部不少人在跑路出國和就地投降之間左右徘徊。比如,阿富汗代理財政部長哈立德·佩恩達就趁阿富汗總統加尼在北方前線督陣之際,宣佈以安全局勢惡化和陪伴在國外生病的妻子的理由辭職離國。
到了今日,除了少數利益相關人士,絕大多數觀察家承認這場由美國主導的反恐戰爭,這場在二十年間花費了萬億美元的戰爭,已經徹底失敗。比起,討論戰爭失敗的原因也,觀察家們更為關心的是,如何應對阿塔掌權之後的新現狀。
瘋狂一週
如果有什麼能夠描述過去一週的阿富汗,那就是瘋狂。對於阿塔而言,這是狂飆突進的一週;對於阿富汗政府而言,這則是一潰千里的一週。阿富汗政府的崩潰速度,超出了最激進觀察家的預測。在8月6日阿塔才剛剛佔據第一個省會城市扎蘭吉;到了8月13日,阿塔已經佔領了阿富汗34個省會城市中的17個,其中就包括坎大哈和赫拉特這樣政府軍宣稱死命保護的城市。

對於親政府人士而言,局勢已經不能用糟糕來形容。
本輪戰役的直接爆發,與拜登在7月2日宣佈美國將於8月31日提前撤軍密切相關。雖然拜登在年頭宣佈美國將於9月11日完成撤軍,但是美國軍隊腳底抹油的速度顯然超出了預估。
2021年7月4日,美軍就在沒有通知阿富汗政府的情況下,深夜撤離巴格拉姆基地。阿富汗指揮官在兩個多小時之後才得知美軍已經撤離。巴格拉姆可不是一個普通基地,而是曾經美軍駐紮在阿富汗的最大基地,鼎盛時期容納了十萬士兵。甚至在美軍撤離之時,這座基地裏還關押着近五千名囚犯,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塔利班分子。
對於已經佔據了大部分農村地區的阿塔而言,現在是時候再進一步了。從7月開始,阿塔就開始對阿富汗邊境口岸採取了一系列戰術進攻。通過這種方式,阿塔幾乎有效地切斷了阿富汗政府對於邊境的控制權。在這一階段,阿塔也不斷對政府軍控制的孤城進行壓力測試。在反覆的進攻之下,政府軍不得不顧此失彼,疲於奔命。這直接導致了8月份的大崩潰。

阿富汗戰爭態勢的變化,固然有阿富汗政府高度腐敗等一系列因素有關,但直接原因更多來自於以下三個原因。
第一是阿富汗財政的崩潰。對於海關收入佔據一半收入的阿富汗政府而言,無法奪回阿塔控制的邊境口岸,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國內的廣泛戰亂也導致無法進行有效徵税。換而言之,阿富汗政府此時所能夠依靠的財政收入基本上只有時靈時不靈的國際援助。在這種情況下,加尼政府即便再神通廣大,也會陷入沒錢沒糧沒武器的窘迫局面。
第二是無法獨立作戰的軍隊。阿富汗軍隊在賬面上的人數超過阿塔。但阿塔控制了廣大農村地區就即意味着政府軍在城市陷入事實上的籠城戰。換而言之,政府軍只能依賴於空中運輸,進行大規模的物資補充。可問題是,阿富汗空軍很難在脱離美國承包商的維護下,高強度使用自己的空軍力量。因此也不難理解,為什麼很多城市出現了不戰而降的情況。甚至為了促進對面投降,阿塔還會主動提供撤退的道路,方便政府官員撤離。

第三是阿富汗總統的固執己見。阿富汗是一個具有強烈部落傳統的國家。對於國家的整合離不開對於武裝力量的控制。所以加尼上台以來,一個重要的舉措就是削弱地方對於軍隊的控制權。從異地調任到削弱部族武裝,即便阿塔不斷壯大,加尼也以近乎頑固的姿態推進這些政策。這些政策是否正確,可以商榷;但顯而易見的是,這些政策不合時宜。這直接導致阿富汗政府難以喚起地方民眾的抵抗決心。
當然,最近一系列的失敗,讓加尼明白了部族武裝在阿富汗不可動搖的地位。加尼也一改以前的態度,強調與部族武裝進行合作。這究竟是亡羊補牢還是為時已晚,每個人早已心如明鏡。
阿富汗戰爭的“西貢時刻”
對於2001年當時意氣風發的美國而言,它肯定不會想到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阿富汗戰爭。即便是拜登政府上台,在阿富汗撤軍問題上,也與特朗普政府保持了一致。然而,隨着阿富汗政府在軍事上的飛速失利,對於“西貢時刻”的歷史想象再一次喚起人們的注意。
對於很多年輕的讀者而言,西貢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名詞。西貢是曾經南越的首府,在經過漫長的越南戰爭之後,被北越控制,並改名為胡志明市。“西貢時刻”指的是1975年4月30日西貢被北越攻佔的那一天。那天,西方勢力倉皇逃竄,乘坐直升機和小艇倉逃到美國航母之上。美國駐南越的末任大使布拉德利在甲板上這樣説道,“經過這麼多年,美國對越南的介入已經結束。”

布拉德利的這句話也高度適用於今日的阿富汗。歷史雖然不會完全復刻,但總是會展現一些令人諷刺性的巧合。一個與南越一樣腐敗無能的政府;一支與南越一樣人數稀少裝備精良的特種部隊;一支依賴美國後勤和維修的空軍;阿富汗政府幾乎完美複製了南越的一切問題。甚至連完蛋的方式都幾乎一致:只能躲在城市裏的普通陸軍;在四處救火中折損殆盡的特種部隊;一旦脱離美國支持就難以自持的空軍;這也無外乎觀察家們集體高呼“西貢時刻”的再臨。
即便局勢糜爛致此,拜登也咬定絕對不會逆轉從阿富汗撤退的路線。(近期的機場增兵,更多是為了保證美國的利益相關人員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撤退;避免像西貢陷落一樣,留下災難性的撤離影像)他公開宣稱,唯有阿富汗人民自己才能拯救自己。美國在過去二十年已經仁至義盡,為阿富汗付出了數千條生命和上萬億美元。拜登的宣言,無疑代表了美國政治風向的變化。

事實上,從一開始美國政府就知道阿富汗政府在美軍撤退之後可能撐不過一年。在2021年年初的報告中,美國就預計阿富汗政府會在6-12個月內崩潰。隨着局勢的變化,在年中,美國情報機構將時間修改為6個月;隨着8月份的慘敗,時間又被修改成了90天。華盛頓郵報報道顯示,五角大樓最新預測,喀布爾有可能在30-90天內淪陷。(同志們,現在你們懂睡王為什麼那麼火急火燎地要撤離人員了吧)
阿塔的這一系列操作,直接導致拜登無法將阿富汗戰爭粉刷為一場勝利。**阿富汗的局面並非他一人之過,但所有人都會記得阿富汗戰爭失敗時的美國總統究竟是誰。**從阿富汗的倉皇撤退,也使得美國過去二十年的經營前功盡棄。甚至,美國都沒有任何可以有效限制阿塔的手段。無論是空襲還是國際孤立,都抵擋不住阿塔高歌猛進的態勢。多哈談判更是成為了粉飾門面之舉。一切只是顯得政府開上去還在進行努力。歐盟軍事委員會主席克勞迪奧·格拉齊亞諾在回答politico的採訪時自嘲道,“我們擔心在20周內,時間會倒流20年——不幸的是,20 天就足夠了。”

但對於中國而言,美國拒絕繼續出兵阿富汗不是一個完全的好消息。在大部分人笑話美國灰頭土臉逃離阿富汗的時候,我們仍需要保持慎重和警惕。
正如上文所説,美國早已知道阿富汗政府的垮台只是時間問題,並且會對美國的聲譽產生嚴重影響;但美國依舊堅定不移、毫不猶豫地選擇退出。原因是什麼,就是我們。美國越堅定,越説明美國已經將我們視為必須擊敗的競爭對象。美國不惜犧牲自己的聲譽,就是為了能夠從全球撤出,將力量集中在所謂的印度太平洋地區。換而言之,美國可以容忍自己在中東的退出,但絕不容忍中國的復興。美國撤離阿富汗的意志越強烈,它遏制我國的決心就越強大。

建制化的阿富汗塔利班
討論戰爭的勝負已經不是問題的關鍵,更為重要的是,阿塔在獲取政權之後,我們需要以何種方式對待它。在阿塔問題上,我國民間一直有兩種帶有明顯偏好的認知。一部分人將阿塔視之為支持我國某些分離勢力的恐怖主義組織,他們認為不能放任阿塔做大,否則我國西部邊疆將永無寧日;另一部分人認為阿塔是阿富汗腐敗政府的對立面,獲得了廣大農村和底層人民的支持。
嚴格來説,兩種説法都有其合理性;一方面,阿塔的確是一個持有高度保守伊斯蘭教法的組織,並且由於組織的鬆散性,其中某些分支與分離組織存在牽扯;另一方面,阿塔的確更加得到農村和底層民眾的支持,阿塔在鬥爭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反對外國政府對於阿富汗內政的干涉。這與阿富汗政府上層人士人均兩本護照的傾向形成了鮮明反差。更為諷刺的是,作為阿富汗總統的加尼,也不是很擅長阿富汗的兩種官方語言。

所以正如筆者以前的文章所指出的那樣,我國對於阿塔和阿富汗政府奉行的是典型的實用態度。事實上,除了印度為了對抗巴基斯坦,只對阿富汗政府下注外,絕大部分的政府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對沖。從阿塔的表現來看,阿塔也展現出一種不斷建制化的傾向。
阿塔的建制化主要包括國內外兩個方面:在國內表現為如何構建和維持其統治區的民事秩序,防止系統性崩潰;在國外則表現為如何獲得國際社會的廣泛承認。2001年美軍入侵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時,該國實際上只獲得了三個國家的承認,最主要的就是巴基斯坦和沙特。對於今日的阿塔而言,重新退回到這種狀態雖然並非不能忍受,但爭取更好的國際空間,顯然有利於強化阿塔的正當性。阿塔會反覆出使中國和俄羅斯這樣的周邊國家,就是為了尋求相關的支持。
為了實現自身的建制化,阿塔也付出了極大的心血。由於阿富汗的現實情況,阿塔的一個重要問題就在於自身組織的多樣性和鬆散化。在阿塔建制化的過程中,始終存在的一個問題就是政治側領導人和一線指揮官之間的可能矛盾。舉一個簡單例子,比如阿塔的政治領導人可能想和中國保持友善,但是阿塔中一個率領着幾十號人的小指揮官卻奉行某種極端觀點,將中國視為襲擊目標。在這種情況下,阿塔是否能夠控制旗下基層軍官的獨走就是問題的關鍵。為了解決這一問題,阿塔不惜對組織進行了大規模的清洗,直到近幾年才形成了較為穩定的領導層。對於政治的決策而言,充滿了妥協和交換。經過了二十年的戰爭,阿塔雖然依舊持有保守的伊斯蘭教法立場,但也展示了更多的實用性和靈活性。
這種組織度和實用性的增強,並不足以徹底消除我國的疑慮。甚至即便阿塔與我國公開建交,阿富汗塔利班和巴基斯坦塔利班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也不會完全切斷。
但對於我國而言,始終需要阿富汗存在一個建制化的談判對象。如果陷入普遍的軍閥割據,除了產生更大的動盪外,還會導致我國難以找到有效的談判對象。在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日子裏,任何的許諾都缺乏堅實的基礎。一個能夠實現有效民事統治的國家,更為可控,也更可預測。這無疑可以避免阿富汗陷入普遍無政府狀態所產生的動盪和權力真空。從這點來説,如果阿富汗現政府倒台後,與一個公開表態不干涉中國內政,願意在中國一帶一路戰略上表示尊重與合作的阿富汗新建制政權打交道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當然,這一切基於我們一直以來的基本外交原則基礎上。正如王毅外長所指出的那樣,“中國是阿富汗最大鄰國,始終尊重阿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始終堅持不干涉阿內政,始終奉行面向全體阿富汗人民的友好政策。阿富汗屬於阿富汗人民,阿富汗的前途命運應該掌握在阿富汗人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