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年，這所醫學院圓了近1500名殘疾人大學夢_風聞

　　讓殘疾人接受高等教育

　　**撰文 |**汪航

　　席思川，美國國立衞生研究院及國家癌症研究所資深科學家，從事肺癌發病機理研究。

　　韓芳，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呼吸睡眠中心主任，中國睡眠研究會理事長，是我國第一個臨牀睡眠醫學博士。

　　謝麗福，現任浙江省麗水市殘疾人聯合會二級調研員。

　　這三人身處不同的城市，從事着不同的職業，他們的共同點是身體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殘疾，都畢業於濱州醫學院醫學二系——一個專門招收殘疾考生的學系。

　　從殘疾人到醫學生

　　1985年8月22日，一個電話從省招辦打到地、市招辦，再到謝麗福所在的小山村，“四戰”高考後，他終於圓了自己的大學夢。

　　那一年，濱州醫學院剛剛成立的殘疾人本科班醫學二系面向全國招生，謝麗福是第一屆學生。在前幾次高考中，很多比他分數低的同學都考上大學了，他卻次次落榜，有人勸他別考了，但他沒想過放棄。

　　謝麗福出生在浙江省麗水市一個普通家庭，不滿一歲時，他得了小兒麻痹症，留下了右下肢殘疾的後遺症。

　　謝麗福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他深知，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高考無疑是最重要的一條途徑，因此學習格外努力。

　　1979年，他以麗水縣中考第二名的成績考上麗水中學。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數學試卷和作文常常被貼在教室作為範例。

　　三年後，18歲的謝麗福參加了人生中第一次高考，雖然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績，謝麗福卻沒能通過體檢，而在之後的兩次高考中，他都因為腿疾落榜。

　　他也曾找到地區招生辦領導，得到的回覆是：“政策總是越來越好，明年對殘疾考生的政策一定會更好，你可以再考一次。”

　　他一次又一次選擇再考，甚至老師都勸他，“別考了，你就是考滿分，人家也不會要的。”

　　謝麗福想要學醫，理由很簡單——因為疾病導致自己終身殘疾，所以他想要幫助別人不要像他一樣。為此他買來成套的大學醫學教材，有疑惑的地方就寫信給已經上大學的同學，或是走好幾里路到醫院裏向醫生們請教。

　　在謝麗福被濱州醫學院錄取兩年後，距離浙江省麗水市1773公里外的山西省天鎮縣，韓芳也考上了濱州醫學院，比謝麗福幸運的是，由於濱州醫學院醫學二系已經招生兩年了，韓芳在高考第一年就被錄取，少走了不少彎路。

　　韓芳也是因為小兒麻痹症落下了腿腳殘疾，家裏弟妹多，他想早點參加工作幫家裏分擔。初中畢業後，他考了全縣第一名的好成績，他想報考師範做教師，卻被負責面試的一位縣教育局副局長“刷”了下來：“不行，看你這樣子今後怎麼能當老師？”

　　沒能讀師範，韓芳選擇繼續讀高中。為了能讓他完成學業，他的兩個妹妹輟學了。

　　1987年的高考，韓芳考了540分，全縣第二名，依然因為殘疾不能報考他心儀的師範大學。

　　在眾多大學招生簡章中，他選擇了某重點高校的圖書館系，他想，圖書館的工作總不會拒絕殘疾人，但那所重點大學同樣不招收殘疾人。

　　此時，班主任幾經周折打聽到山東濱州醫學院有一個專門招收殘疾人的醫學系，給絕望中的韓芳帶來了希望，雖然他從未想過要學醫，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2018年，在韓國首爾舉行的亞洲睡眠學會年會上，一位來自中國的學者當選為學會候任主席，併成功爭取到下屆學會年會（2020年）北京主辦權。2019年，在加拿大温哥華舉辦的世界睡眠大會上，他又當選世界睡眠學會的秘書長。

　　他就是韓芳，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呼吸睡眠中心主任，是我國培養的第一個臨牀睡眠醫學博士。曾經被認為不能當教師的他，1999年就受聘為美國凱斯西儲大學醫學院的助理教授，歸國後成為北京大學的二級教授。他培養了大批研究生，並且多次登上國際講壇。

　　韓芳

　　畢業後，謝麗福也成為了一名醫生，他協助醫院制定了一系列殘疾人就診優先、優惠等措施，幫助殘疾人解決就醫難題。擔任市殘聯副理事長期間，他把麗水市殘疾人康復指導中心打造成為全國“殘疾人之家”，推動全市無障礙環境建設不斷改善，在7月22召開的第六次全國殘疾人事業工作會議中榮獲“全國殘疾人工作先進個人”稱號。

　　國內第一個殘疾人醫學系

　　一張照片記錄了濱州醫學院醫學二系首次開學典禮。

　　醫學二系85級開學典禮

　　台下的57名學生來自國內10餘個省市，有五名學生還帶着軍帽，他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推薦的在對越自衞反擊戰中立功受獎的傷殘戰士。這些學生的高考平均分數高出那年本科錄取分數線34.7分，最高分高出114分。

　　李克祥就在開學典禮現場，那時他還是一名輔導員，後在學校組織部、人事處、學生處工作，從醫學二系主任一直做到濱州醫學院的副院長，主管學校的特殊教育工作，並推動殘疾人醫學系成功轉型升格為特殊教育學院。

　　張海迪與李克祥

　　他向“醫學界”回憶：“整個禮堂的人都在流眼淚，現場的媒體記者一邊拍照一邊哭。”

　　那時，殘疾學生想上大學並非易事，李克祥告訴“醫學界”，在教育部曾經頒佈的招生高考體檢標準中，對殘疾人有限制性硬性標準：兩腿不等高，超過三釐米為不合格。

　　除了硬性體檢標準外，“畢業即失業”是學校不願招收殘疾人的另一原因。1984年，全國招生辦公室負責人楊學為在一次座談會上曾提到：“殘疾人上大學存在畢業分配問題，現在大學生是國家包分配，學校擔心殘疾畢業生分配不出去，學校提出，只要畢業後有人要，他們就收。”

　　時任濱州醫學院副院長的郭瑋在參加山東省招生時也捕捉到了這一點，他在查閲考生檔案時發現，殘疾考生年年高分，年年不被錄取，郭瑋當時想：“如果創辦一個專門招收殘疾考生的大學本科系，這些學生將來在各級醫院總能找到適合他們的專業崗位。”

　　事實上，殘疾考生高分不能上大學現象已經成為社會突出問題。

　　原教育部學生司司長黃辛白在一次談話中提到：“現在學校有挑選的餘地，一百個名額給一百二十個去挑，誰都不挑殘疾人。有的地方是先填表，後體檢，殘疾人連考試的機會都沒有。”

　　1984年的招生工作結束後，郭瑋回到學校向領導彙報了此事，學校黨委很快就形成共識，決定要為殘疾學生單獨設系招生。

　　“一個省屬地方學校辦這麼大的一件事，要突破重重限制，要促使的不是省而是國家去修改（殘疾人入學）標準，難度是相當大的”，李克祥説。

　　同年11月3日，郭瑋等人赴北京向時任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理事長鄧樸方彙報創辦殘疾人本科班的相關事宜，這一想法得到了鄧樸方的大力支持。

　　1985年，濱醫工作人員向鄧樸方（左二）彙報二系建設情況

　　他回憶稱，郭瑋專門打聽到鄧樸方的出行時間，一看到鄧樸方的車輛便立刻迎上前去攔了下來，“樸方同志把車玻璃搖了下來，在聽完郭瑋的想法後，伸出雙手與他相握。”

　　事實上，讓殘疾人接受高等教育，正是鄧樸方多年的心願。在《人道主義的呼喚》一書中，鄧樸方曾記錄下殘疾考生當年所面臨的窘境：“北京大學原來收了一名殘疾青年，後來發現他有殘疾又退了回去。有個殘疾青年考了五百四十分沒錄取，他説舊社會人們能憑自己的本事上大學，現在為什麼不能？還有位殘疾青年參加出國研究生考試，十九個名額他考了第五名，但未被錄取……”

　　此後，鄧樸方出面協調有關部委，郭瑋等人在半年時間內18次往返北京，到教育部、衞生部、民政部尋求支持，又10餘次赴濟南，向省委、省政府各部門請示彙報籌備工作。

　　1985年1月6日，原衞生部醫政司牟天培和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楊文娟二人來到濱州醫學院進行考察，他們明確表示，衞生部、基金會將全力支持辦好殘疾人系。

　　就這樣，我國第一個專門招收肢殘青年的臨牀醫學系（醫學二系）在濱州正式落地，招生對象主要是肢體殘疾者。

　　關於要把濱州醫學院辦成一個什麼樣的學校，推動醫學二系建立的參與者們有一個共識：臨牀與康復醫學教育共同促進，殘疾與健全學生融合培養。

　　“和正常學生一樣”

　　李克祥記得，醫學二系剛成立時，他去外地參加特殊教育分會，被問及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你們用什麼特殊手段來教他們，有沒有困難？他回覆：“和正常學生一樣。”

　　他告訴“醫學界”，“殘疾人需要面對比健全人更多的困難,所以他們更懂得生活的艱辛，更珍惜教育機會，能考上大學的殘疾學生成績都很好，不存在交流障礙，他們還表現出很大的潛力。”

　　“醫學界”在濱州醫學院發現，殘疾醫學生的生活空間相對獨立，教學樓、教室、圖書館、廁所、食堂、寢室等處，均實現了無障礙設施的全覆蓋，為殘疾學生提供物理空間上的便利。在課程學習、文藝演出、運動會和校園聯誼等活動中，殘疾生並不會被特殊對待，他們與健全學生一樣，參與其中。

　　盲人書籍

　　校園中盲道隨處可見

　　這也是殘疾醫學生的真實想法。現任濱州醫學院特殊教育學院院長曹同濤告訴“醫學界”：“殘疾醫學生主動提出過，不希望被特殊對待，其實除了生理上的障礙外，對他們的培養也與健全學生一樣，這不僅有利於他們互相幫助，殘疾醫學生畢業後也能快速適應社會。”

　　趙明是2012級第一屆視障班班長，視力只有微弱的0.1度，他告訴“醫學界”，剛來濱醫時，當聽到全班11位視障生都要統一參加軍訓後，“心裏很困惑，也有點自我懷疑。”

　　不止是趙明，教官接到任務後也在發愁，他還從沒帶過殘疾人軍訓。

　　軍訓時的部分場景

　　一切都在摸索中向前。隊伍不齊，視障生們就按視力高低交叉站位，兩側的學生將手臂放在前一人肩上，中間的人胳膊挽着胳膊，保持同一水平線後實現整體行走，雖然行動仍不如常人一樣順利，但至少不再磕絆。

　　趙明仍清楚記得閲兵式當天，當他們的隊伍出現後，響徹廣場的掌聲與歡呼，“那一刻，心裏的自豪和自信油然而生，一個聲音從心底響起，除了看，我們什麼都能做。”

　　此外，濱州醫學院還成立殘疾人大學生康復基金，利用附屬醫院的力量，為殘疾人大學生做康復手術治療。

　　康復實訓室部分器材

　　2010級臨牀醫學專業學生龔濤從沒有想過，來到濱醫不僅是接受教育，還能幫助他進行康復治療。

　　他至今忘不了母親看到他經過康復治療後，能通過輔具直立行走時，激動流淚的畫面。另外兩次讓他難忘的母親流淚場景，一次是給他治病，看不到希望時；一次是送他上大學，各種放不下。

　　從1985年至今，濱州醫學院一直在推動殘疾人教育的建設與發展。

　　2012年在中醫學（針灸推拿方向）本科專業首招視障生，2018年在口腔醫學技術本科專業首招聽障生，填補了全國醫學院校開展本科層次視障生、聽障生教育的空白。

　　視障生輔助學習設備

　　教育能喚醒人的尊嚴，也能恢復人的社會功能。36年來，先後有1479名殘疾人大學生在這裏完成學業，走向社會。

　　2015年，龔濤考入天津醫科大學醫學影像學專業，畢業後家鄉作為人才引進，將其招募回縣醫院工作。現在的他已經成為科室的業務骨幹，健全人的妻子對他敬愛有加，今年剛出生的兒子更讓他家庭幸福甜美。

　　趙明也依靠掌握的推拿按摩技能自主創業，在長沙陸續開了7家分店，為和他一樣的視障殘疾人提供就業崗位。

　　他們是濱州醫學院殘疾人大學生的縮影，今年，還將有十餘名肢殘學生、40名視障生和20名聽障生走進濱醫。以殘健融合、教育與康復相結合為特質的“濱醫模式”，已成為中國殘疾人高等教育的主流模式，並將朝着“特教不特，殘疾不殘”的最終目標不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