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和解的困境及前景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21-08-15 09:15
作者:馬勇,北京師範大學一帶一路學院/政府管理學院教授,主要研究南亞地區安全問題
來源:《現代國際關係》 2021年第6期
內容提要:阿富汗人內部談判2020年9月正式開啓以來,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和解的難度越來越大,不僅和平談判進展非常艱難,而且彼此否認對方的合法性,爭鬥不斷升級。雙方在全面停火、憲法、政體、選舉等重大政治議題上存在嚴重分歧甚至尖鋭對立,使得和解不可避免地陷入困境。美國是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最重要的外部推動者,也是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和解困境出現的最主要外部因素。越來越多的阿富汗利益攸關方採取對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兩面下注”的策略,勢必加大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和解的難度。在內外相關因素的交互作用下,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和解困境在短期內難以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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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9日,美國與塔利班進行和談並簽署“和平協議”,為阿富汗內部就政治解決和永久全面停火進行談判鋪平了道路。9月12日,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代表團在卡塔爾首都多哈進行歷史性面對面談判,命運多舛的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似乎由此翻開了新的篇章。然而,此後雙方之間的談判舉步維艱,和解困境日漸顯現。
一
在美國、巴基斯坦等相關方面施壓和推動下,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的直接和平談判終於開啓,但此後的談判進程一波三折,雙方之間的爭鬥目前已經明顯升級。
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的和談歷經曲折反覆。“9·11事件”後,美國通過“持久自由”軍事行動推翻了塔利班政權。在國際社會的廣泛支持和大力援助下,阿富汗新政府致力於國家重建。然而,歷經近20年的努力,無論是政治重建、安全重建還是經濟重建的進展都是乏善可陳,安全形勢、經濟形勢依然非常嚴峻。之所以如此,主要與塔利班及其襲擾活動密切相關。塔利班憑藉其擁有的民意基礎、實際控制的區域以及不俗的軍事實力,逐漸成為阿富汗政府和國際聯軍難以戰勝的對手。對於阿富汗政府而言,要實現國內和平,為國家重建創造有利條件和良好環境,必須解決好塔利班問題。換言之,迫於國家重建的壓力,與塔利班和解,成為阿富汗政府的重大抉擇。
阿富汗地處南亞、中亞和西亞的交匯處,地緣戰略地位非常重要。 “9· 11事件”以來,阿富汗嚴峻的安全形勢和經濟形勢受到國際社會的高度關切。美國、巴基斯坦、俄羅斯、中國、伊朗等阿富汗利益攸關方紛紛審時度勢,積極推動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和談,以實現阿富汗的和平。其中,美國和巴基斯坦對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不斷施壓,對於促成二者進行和談發揮了重要作用。
小布什政府後期特別是奧巴馬政府上台以來,美國逐漸認識到,僅靠軍事打擊塔利班並不能從根本上扭轉阿富汗局勢,轉向尋求政治解決辦法。為甩掉沉重的戰爭包袱,在奧巴馬第一任期,美國已開始推動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和解,但成效頗為有限。為兑現競選承諾、助力總統大選,特朗普政府明顯加大推動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和談的力度。
美國撤軍是美塔談判的核心內容之一,也是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談判的前提條件。美塔協議的達成,是促成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和談最為直接的動因。在促成塔利班與美國談判及阿富汗人內部談判方面,巴基斯坦功不可沒,甚至可以説其作用無可替代。巴基斯坦與塔利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關係,可以利用自身優勢一再向塔利班施加壓力,直接推動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和談。正如巴基斯坦陸軍參謀長巴吉瓦所言,巴基斯坦促成美國和塔利班在多哈達成了“歷史性協議”,併為在多哈舉行的阿富汗人內部談判創造了條件。
近十年來,美國一再拒絕在阿富汗政府缺席的情況下與塔利班進行談判,而塔利班頑固堅持不與阿富汗政府直接談判,使得阿富汗人內部和平談判一直受阻。正是在美國、巴基斯坦不斷施壓以及阿富汗其他利益攸關方的推動下,與阿富汗政府和談才成為塔利班的選項。
根據美塔和平協議,阿富汗人內部談判應於2020年3月10日開始。但是,塔利班方面堅稱,釋放所有在押人員是啓動阿富汗人內部談判的必要條件,阿富汗政府拒不接受,故而談判遲遲未能啓動。8月9日,阿富汗大支爾格會議通過決議,呼籲政府釋放400名有爭議的塔利班在押人員,從而消除了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直接和談的最後障礙。在推遲6個月後,阿富汗人內部談判於2020年9月12日終於開啓,但雙方在談判的基礎和哈乃斐教法的權威地位問題上爭執不下,談判進展艱難。
兩個多月後,談判雙方終於就談判基礎、規則等達成一致。阿富汗政府作出重大妥協,接受美塔和平協議為談判的首要基本原則;塔利班作出明顯的讓步,同意不以哈乃斐教法作為最高裁決依據。 第二輪阿富汗人內部談判於2021年1月6日在多哈開始,但一直未能取得實質性進展。在美國總統拜登宣佈延遲美軍及國際聯軍從阿富汗全部撤出的最後期限後,多哈談判就中止了。阿富汗政府
的一位高級談判代表表示,與塔利班的談判不應指望在幾個月甚至一年內談出結果。 不難設想,談判僵局短期內難以打破。
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彼此否認對方的合法性,這是和解難以推進的癥結。 “9· 11事件”以來,雖然美國一直沒有將塔利班正式列入恐怖主義實體名單之中,但打擊塔利班一直是美國主導的反恐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阿富汗政府一直積極支持、配合美國對塔利班的打擊行動,試圖剿滅塔利班。卡爾扎伊政府和加尼政府雖然都從未將塔利班正式指認為恐怖組織,但一直將其視為“政治反對派” “叛亂組織”等,否認其合法性。
近年來,阿富汗政府一再表示塔利班可以成為合法政黨,但事實上仍然在否認塔利班的合法性,這在阿富汗人內部談判開啓以來也無根本變化。如今,在阿富汗國防部聲明中仍然稱塔利班成員為“叛亂者”,有時竟然直接稱為“恐怖分子”。2021年5月3日,阿富汗第二副總統薩瓦爾·達內什稱塔利班是一個渴望權力的反叛、逃亡組織。其理由是,根據《古蘭經》,如果一個組織違背和平的召喚,它就被認為是暴力和逃亡的組織。 尤為應該注意的是,2021年5月8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一所女子學校附近發生連環爆炸,造成至少90人喪生,受傷者高達165人。在不能提供真憑實據的情況下,阿富汗總統穆罕默德·阿什拉夫·加尼草率發表聲明,指責塔利班發動了這次恐怖襲擊。給塔利班貼上恐怖組織的標籤,可能有助於阿富汗政府在打擊塔利班時佔據道義制高點。然而,一旦阿富汗政府正式給塔利班貼上恐怖組織的標籤,勢必造成嚴重後果,即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之間和平談判徹底破裂。
塔利班一直認為2001年後的阿富汗政府是美國政治操弄的產物,視其為美國的“傀儡”,也一直拒絕承認卡爾扎伊政府和加尼政府是合法的政府。塔利班還認為,阿富汗政府缺乏民主合法性。2020年2月29日,在接受阿富汗黎明電視台採訪時,塔利班首席談判代表謝爾·阿巴斯·斯坦納克扎伊聲稱, “現在阿富汗沒有政府”,因為“選舉沒有以透明的方式舉行,公眾投票率非常低”。
長期以來,塔利班質疑、否認阿富汗政府的合法性,對阿富汗政府的和解呼籲一直持懷疑、排斥態度,遲遲不願響應、從未積極回應。如今塔利班自認為趕走了強大的入侵者 — —美國,以勝利者自居,似乎更有理由質疑、否認阿富汗政府的合法性。美國完全撤軍計劃的實施,更有利於塔利班中的強硬派佔上風,這或許將使塔利班更加傾向於挑戰阿富汗現政府的合法地位。
目前,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之間的爭鬥呈現升級之勢。阿富汗政府在不斷加大對塔利班的打擊力度。依據阿富汗國防部發布的相關聲明測算,2020年10月6日至2021年5月5日,阿富汗安全部隊共擊斃塔利班分子 5440人,打傷 2085人。在阿富汗安全部隊的打擊行動中,有過11天造成塔利班單日傷亡人數超過100人,其中2天造成塔利班單日傷亡人數超過200人;有過5天造成塔利班單日被擊斃人數超過100人。2021年5月18日,加尼總統表示,阿富汗政府準備在國際聯軍全部撤離後進一步打擊塔利班。
塔利班對阿富汗政府及其安全部隊的攻擊也在加劇。自美塔協議簽署以來,塔利班減少了對美軍和國際聯軍的暴力襲擊,同時增加了對阿富汗安全部隊和政府官員的進攻行動。塔利班繼續通過其軍事行動及其不斷升級的暴力水平向全國各地
的阿富汗安全部隊施壓。 在全國至少20個省中阿富汗安全部隊和塔利班之間的戰鬥仍在繼續。
2021年5月6日,塔利班武裝分子佔領了阿富汗第二大大壩和兩個軍事基地。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的談判幾經曲折都無法達成協議後,塔利班選擇了升級暴力,這與美國、國際社會和阿富汗政府要求減少暴力或停火的要求背道而馳。
顯而易見,塔利班在與阿富汗政府“談”的同時並沒有放棄“打”,邊“談”邊“打”將持續較長時間。以“打”助“談”,通過“打”贏取更多主動,似乎已成為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優先策略。這樣以暴制暴,勢必造成惡性循環,雙方之間的信任赤字將不斷增加,和談隨時可能破裂,進而將阿富汗推向更加危險的邊緣。
二
在若干重大政治議題上,雙方之間存在嚴重的分歧甚至尖鋭對立,這已成為阻滯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談判以及和解的深層次原因。
(一)在停火問題上雙方僵持不下。如上所述,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談判開啓以來,雙方之間不但未能實現持久、全面的停火,反而交火愈演愈烈。全面停火是阿富汗政府的核心要求,也是所有阿富汗和平協議都不可或缺的內容。 阿富汗政府向塔利班不斷強烈呼籲,在全國範圍內實現持久、全面的停火,但未能獲得塔利班的積極回應。2021年4月11日,阿富汗情報機構負責人艾哈邁德·齊
亞·薩拉吉聲稱,自美塔協議簽署以來,塔利班的襲擊增加了24%;並補充説,自2020年3月以來,該組織已經發動了20600次襲擊。
20世紀以來世界範圍內和平協議的締結和成功實施表明,採取措施逐步降低暴力水平是交戰各方建立互信的重要步驟。然而,美塔協議並未就塔利班採取措施降低暴力和實現停火作出明確規定,而是將停火作為談判所追求的目標。 美國政府的阿富汗和解事務特別代表哈利勒扎德預測,在與阿富汗政府達成政治協議之前,塔利班不會接受永久停火。 若是如此, “停火問題”將持續干擾甚至有可能導致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的中斷。
2021年5月10日,塔利班宣佈,在即將到來的開齋節期間與阿富汗政府實施為期3天的停火。為此,全國和解高級委員會主席阿卜杜拉·阿卜杜拉表態, “臨時停火”不是國家問題的永久解決方案,並強調永久停火的必要性。他聲稱: “我們認為,解決阿富汗當前危機的辦法是加快談判,宣佈永久停火併結束戰爭。”不容否認, “臨時停火”可以視為雙方建立信任的積極嘗試。
通過和談,短期內達成雙方都能夠接受的和平協議極其困難。對於崇尚武力、沒有放下槍桿子、也不會放下槍桿子的塔利班來説,他們可能更願意相信,談判桌上拿不到的東西,在戰場上或許可以贏得。通過武力尤其是暴力恐怖式襲擊,進一步打擊、削弱阿富汗政府完全有可能繼續成為塔利班的重要選擇。
(二)關於2004年憲法的存廢爭議不斷。阿富汗2004年憲法的存廢問題,是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爭議的焦點議題之一。在2003年12月13日至2004年1月4日舉行的立憲支爾格大會上,來自全國各地的 500 多名代表制定了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憲法。2004年1月26日,時任阿富汗過渡政府總統哈米德·卡爾扎伊正式批准了這部憲法。2004年憲法確立了國家權力行使的框架和政治合法性的基礎,規定了政府的制度架構、法理基礎以及與公民的一系列權利和義務。婦女平等權益得到了尊重,少數民族得到了承認,在此之前,許多少數民族在國家政治生活中處於邊緣地位。
塔利班一直質疑、否認2004年阿富汗憲法的合法性。在2019年2月的莫斯科會議上,塔利班首席談判代表斯坦尼克扎伊説: “喀布爾行政當局現行憲法是不可信賴的,因為它是在外國佔領的陰影下從西方照搬來的……它的規定是模糊和矛盾的……現行憲法是和平的主要障礙。”
塔利班在以往的對話和公開聲明中一再表示,目前的阿富汗憲法是非法的,因為它是在沒有塔利班參與和“外國佔領”的情況下制定的。因此,他們建議廢除現行憲法,頒佈一部新的阿富汗憲法,而不是修改2004年憲法。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其作用體現在規範國家權力、保障公民基本權利、實行法治等諸多重要
方面,其存廢及修改的影響都非常廣泛而深遠。公民社會參與者和阿富汗政府最強烈的要求仍然是通過和平進程“保護過去20年美國推翻塔利班以來取得的成果”,其中最重要的是2004年憲法所賦予的公民和政治權利。⑦
(三)圍繞政體選擇的較量依然激烈。塔利班於1997年10月改國名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推行政教合一政策,聲稱要把阿富汗建成世界上最純潔的伊斯蘭國家。塔利班政權垮台後,在國際社會的支持下,阿富汗成立了臨時政府。2004年1月,時任阿富汗總統卡爾扎伊頒佈新憲法,確立阿富汗國名為“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阿富汗2004年憲法中“共和國”的關鍵屬性是:主權通過人民、公民來體現;通過公民普選產生國家領導人;任何人都不得凌駕於通過選舉產生的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之上;行政、立法和司法三個獨立的政府部門相互制衡;所有公民都享有不可侵犯的基本權利。而塔利班所主張和實踐的“酋長國”的主要特徵是:通過實施伊斯蘭教法來體現主權;領導人由伊斯蘭舒拉會議或委員會協商推舉產生;所有政府部門都服從於埃米爾的權威;公民的基本權利由埃米爾/領導層解釋的伊斯蘭教法定義或限定。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種體系不僅具有不同的基本屬性,而且許多內容是截然相反的,或者至少是相互排斥的。 應該強調的是,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堅持政教分離,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主張政教合一。2013年6月,美國與塔利班、阿富汗政府就塔利班在多哈開設政治辦公室達成一致。然而,由於塔利班堅持使用“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政治辦公室”表述及懸掛“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旗幟,阿富汗政府拒絕派代表前往多哈與其接觸。至今,阿富汗政府仍然堅決反對恢復“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
2020年3月10日,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第8742次會議通過第2513(2020)號決議,明確指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不為聯合國所承認,而且,安理會不支持恢復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 阿富汗人內部談判開啓以來,塔利班代表已多次在國際場合公開表示,希望恢復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2021年3月,俄羅斯總統的阿富汗特使扎米爾·卡布洛夫表示,在莫斯科會議期間,塔利班堅持將恢復“伊斯蘭酋長國”作為解決衝突的一部分。對於塔利班的這一訴求,美國、俄羅斯、中國、巴基斯坦等國家都明確表示反對。本地區大多數國家不贊成20世紀90年代“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的迴歸,即使這些國家已經準備好接受塔利班在新的政治體制中居於主導地位。
在阿富汗,塔利班的擁戴者不乏其人,但對不少民眾來説,塔利班嚴苛的統治絕非美好的回憶,甚至恍如噩夢。恢復“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可能會讓阿富汗一些民眾感到不安甚至惶恐。塔利班試圖恢復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阿富汗政府要堅決維護伊斯蘭共和國。國際社會的立場及阿富汗民眾的態度,對於這個爭議的解決將產生重大影響。
(四)對於選舉的態度迥然不同。阿富汗人內部談判開啓以來,加尼反覆強調,舉行大選是阿富汗權力過渡的唯一方式。2021年3月6日,加尼總統再次強調了選舉的重要性,重申“通過選舉移交權力對我們來説是不變的原則”, “我們已經準備好在國際社會的監督下進行自由、透明的全國選舉。我們可以討論並商定日期”。 加尼為此提出了一個計劃,即如果塔利班同意停火,阿富汗將在聯合國、歐盟和美國的支持下,在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簽署和平協議後 6個月或一年內提前舉行總統選舉。同時,為了消除塔利班對選舉舞弊的懷疑和擔憂,加尼和他的兩位副總統薩利赫和薩爾瓦爾準備放棄參加選舉。但是,這一建議被塔利班斷然拒絕,塔利班發言人扎比胡拉·穆賈希德稱: “在過去,這樣的選舉過程曾將阿富汗推向危機的邊緣。”
自 2001年 12月成立過渡政府以來,阿富汗已舉行四次總統選舉,近兩次大選均無法直接產生新政府,都是在美國施壓下,阿富汗各派勢力才能達成妥協。在2019年總統大選中,儘管普什圖族候選人加尼得票最多,但代表塔吉克族等北方民族的阿卜杜拉拒絕承認選舉結果,最終還是在美國等多方斡旋下,雙方才達成妥協。在阿富汗,選舉可能是最令人失望的領域,它成為精英談判的舞台,被欺詐、指控所玷污。 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之間積怨頗深,雙方之間信任赤字嚴重,塔利班對於大選安排的合理性、過程及結果的公正性都持懷疑態度。
2021年5月17日,加尼在接受美國公共廣播公司採訪時重申, “塔利班接受阿富汗未來政治制度以選舉為基礎,這是政治對話的關鍵”。他強調“這是根本的底線,其他問題可以討論或協商”。 但是,在塔利班的任何聲明或實際政策中,都沒有跡象表明它會同意在未來建立任何經普選實現合法化的政治制度,包括國家元首的選舉。 塔利班沒有表現出組織或參與選舉的意願,對參加選舉的結果也並無把握。雖然塔利班可能得到了一些真正的政治支持,但在其目前控制的地區中依賴強制措施。
此外,在權力分享的具體安排、哈乃斐教法的權威地位等問題上,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間的分歧也依然嚴重,二者之間的較量也頗為激烈。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在重大政治議題上存在嚴重分歧甚至對立,但並無不可逾越的鴻溝。外部勢
力如何影響雙方對和解的態度及措施,成為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和解進程的一個重要變量。
三
阿富汗問題形成以來,其國際化特徵一直非常突出。要想實現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之間的和解,外部勢力的推動不可或缺。阿富汗利益攸關方相向而行、形成合力,阿富汗的和解就相對順暢,否則其和解進程勢必受到遲滯。其中,尤其需要關注兩個方面。
一是美國的作用越來越消極。 “9· 11事件”後,美國全面主導阿富汗和平進程和經濟重建,向阿富汗提供鉅額經濟援助。阿富汗政府在政治、經濟、安全等領域對美國形成程度不等的依賴性,美國也一直將阿富汗現政府視為合作伙伴。但是,毋庸置疑,在美塔和談、美國撤軍進程安排等問題上,阿富汗政府日益邊緣化。
美塔協議的最終簽署為美國實施全面撤軍計劃提供了至關重要的條件。然而,縱觀美塔和談進程,阿富汗政府未能成為如此重要談判及簽約的主體之一,有關先討論塔利班實施停火以及塔利班與其背後支持國家的關係等訴求也未列入議事日程。美塔協議中儘管一再強調不承認“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但一再提及它;同時,完全沒有正面提及阿富汗政府特別是加尼政府,而是使用“阿富汗各方”
“相關各方”等籠統稱謂,將加尼政府置於非常尷尬的境地。尤為嚴重的是,在談判中,美國談判特使哈利勒扎德沒有經由加尼總統的同意,就越俎代庖,向塔利班作出釋放囚犯的承諾。 這樣做,如同剝奪了阿富汗政府的權威,削弱了其談判力。
事實上,美國一心一意尋求與塔利班達成協議的過程,客觀上幫助提高了塔利班的合法性,並削弱了阿富汗政府的地位。 在此情勢之下,阿富汗政府如果示弱,必將陷入更加被動的境地。為此,阿富汗政府對塔利班不得不採取更加強硬的立場和措施,甚至對其加大打擊的力度。為簽署美塔和平協議,特朗普政府對塔利班作出重大讓步,不惜將美國全面撤軍計劃與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脱鈎。這種做法使得美國及其盟友喪失了對阿富汗和平進程的有效監督與約束,對阿富
汗政府與塔利班的和談造成十分嚴重的消極影響。
美塔協議明確規定:美國與塔利班建立積極關係,與未來按照阿富汗人內部和平協議成立的阿富汗伊斯蘭政府建立積極關係;美國將為未來的阿富汗伊斯蘭政府推動國家重建提供支持和合作,承諾不干擾阿富汗政府的內部事務。 美國的承諾,為塔利班與阿富汗現政府之間的競爭與爭鬥注入了更為強勁的動力。
從美塔簽署和平協議到 4月 14日拜登關於撤軍問題的表態以及美國撤軍計劃的實施,美國一再以行動表明去意已決,阿富汗的安危已不再是美國關注的重點事項。
長期以來,美國是塔利班的死敵,雙方之間積怨頗深。美塔和談開啓以來,雙方之間的互信依然嚴重匱乏。與美國簽署了和平協議後,塔利班的反美色彩表面上有所淡化,但其反美特性短期內不會改變。塔利班一再抱怨美國違反美塔協議,尤其對於美國未能按照協議中的時間表撤軍表示嚴重不滿,雙方至今仍在溝通之中;為監視阿富汗局勢,美國正在尋求與阿富汗周邊國家合作,塔利班已為此發出嚴厲警告。 美塔互動的所有負面影響都可能折射到被塔利班視為美國傀儡的阿富汗政府之上,進而強化塔利班對阿富汗政府的不滿乃至敵意。儘管阿富汗人內部談判已經啓動,但要讓美國對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一視同仁,幾乎不可能。近期美國國防部長勞埃德·奧斯汀和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米萊強調,美軍撤離後,美國、北約將繼續為阿富汗軍隊提供支持。美國高調支持阿富汗政府,可能進一步激化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之間的矛盾。
二是其他利益攸關方的影響具有複雜性。阿富汗問題利益攸關方除了美國外,還有巴基斯坦、俄羅斯、伊朗、中國、印度等國家,這些國家無一例外地支持阿富汗現政府,但又不同程度地與塔利班互動,各有不同的影響力。
巴基斯坦是阿富汗和平進程中僅次於美國的外部影響力量。近年來,巴基斯坦與阿富汗的關係有所改善,但因“杜蘭線”、塔利班問題、恐襲事件等,雙邊關係的不確定性增加。應該強調的是,巴基斯坦與塔利班的關係微妙而複雜。阿富汗外長阿特馬爾認為,在和平努力中,巴基斯坦發揮着關鍵作用,因為它對塔利班有重大影響。 事實上,阿富汗人內部談判開啓以來,塔利班依然非常重視從
巴基斯坦獲得支持和幫助。巴基斯坦對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的態度、策略,將對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產生重要影響。
2014年美國宣佈要從阿富汗撤軍後,俄羅斯對阿富汗問題的介入力度日漸增大。2018年 11月 2日,俄羅斯在莫斯科舉行第二次有關阿富汗和平的國際會議,這是塔利班第一次與阿富汗政府代表出席同一國際會議。2021年3月18日,阿富汗問題多方會談在俄羅斯莫斯科召開,中國、美國、巴基斯坦、土耳其、伊朗、卡塔爾代表以及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代表受邀出席會談。俄羅斯認為,考慮到塔利班將在阿富汗未來的政治權力分配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與其建立更緊密的關係是合理的。近年來,俄羅斯採取了兩面下注的方式,與塔利班建立關係,並將“伊斯蘭國”視為共同敵人。 美塔和談以來,塔利班也在積極尋求俄羅斯的支持,試圖藉此提升對自己的國際承認。
伊朗是阿富汗西部重要鄰國,兩國有着深厚的歷史、文化、宗教、民族淵源和聯繫。近年來,伊朗與阿富汗政府的關係持續改善,同時與塔利班越走越近,雙方互動及合作不斷加強。2019年1月,伊朗外長穆罕默德·賈瓦德·扎裏夫聲稱,未來的阿富汗政府不可能沒有塔利班的參與。 國際危機組織阿富汗問題高級分析師安德魯·沃特金斯認為,和其他鄰國一樣,伊朗也在對阿富汗的未來兩面下注。近年來,伊朗的戰略一直是協助和平進程,同時鞏固與塔利班的關係。
阿富汗是中國的近鄰,也是中國周邊外交的優先方向之一。阿富汗的和平與發展,對於中國營造良好的周邊環境、西部地區開放以及“一帶一路”建設都有直接影響。中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近年來一直以實際行動推動阿富汗實現和平、發展與繁榮。2015年中國外長王毅在訪問巴基斯坦時表示,中方支持阿富汗政府同包括塔利班在內的各派政治力量實現和解。如果阿富汗各派有需要,中方
隨時願意為和解進程提供必要的便利。 2018年3月,中國外交部副部長李保東表示,中方認為,阿富汗問題不能靠武力解決,和平穩定只能通過阿政府與反對派直接對話來實現。
印巴分治以來,阿富汗在印度的安全戰略中一直佔有重要地位。在印度對外關係中,印度拉攏阿富汗,抗衡巴基斯坦的意圖不言自明。印度在阿富汗的目標有三個:促進穩定的民主秩序,對抗巴基斯坦的影響,防止巴基斯坦支持的武裝分子利用阿富汗發動恐怖襲擊以致威脅印度的利益。 印度不希望塔利班在未來的阿富汗發揮作用,同時意識到,除非與塔利班達成和平協議,否則加尼政府可能支撐不了多久。 印度將會以務實的態度,依據阿富汗國內形勢變化,相應調整對阿政策, “兩面下注”也很有可能成為印度的重要選項。
此外,卡塔爾、土耳其、沙特阿拉伯等國家也在助力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土耳其尤為積極。土耳其原定於2021年4月底在伊斯坦布爾舉辦阿富汗問題會議,但由於塔利班拒絕出席,會議被無限期推遲。
諸多阿富汗利益攸關方有共同的目標 — —推動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並且為此可能開展程度不同的合作,但在阿富汗的利益訴求不同,與阿富汗政府及其他政治勢力的關係親疏遠近有別,它們對阿戰略、政策存在差別甚至衝突。在阿富汗局勢混亂及前景不明朗的大背景下, “兩面下注”已成為多國共同的選擇,這給本已錯綜複雜的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之間以及涉阿外部勢力之間的關係增加了更多的不確定性。在美國完成全面撤軍後,所謂的“權力真空”或許出現,為爭奪影響力,阿富汗爆發“代理人戰爭”的可能性也在增大。
應該説,外部勢力的勸和促談對於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間的和解有着不可或缺的推動作用。但不容否認的是,這些“勸和促談”客觀上為提升塔利班的影響力以及獲取國際承認創造了非常重要的條件,對塔利班的同情、支持、援助將相應增加。尤為嚴重的是,一些國家對塔利班的示好、拉攏,可能被塔利班視為對其重新掌權的殷殷期待。在近20年的較量中,塔利班使阿富汗政府付出了沉重代價。和談以來,伴隨塔利班與外部勢力之間互動日漸增多,其獲取的國際承認也在空前提升,阿富汗政府的不安、憂懼越來越重,對於打擊和削弱塔利班的緊迫感也日趨強烈。
在阿富汗內外相關因素的交互作用之下,阿富汗和塔利班之間的和解困難重重,充滿風險,日漸陷入困境。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美國的完全撤軍計劃將於2021年9月11日前完成,在7月完成撤軍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此後,阿富汗和塔利班之間的爭鬥可能進一步激化,和解困境將隨之進一步加劇。
綜合看來,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之間的和解可能存在三種前景。一是真正實現阿人所有、阿人主導的和平和解;二是和解進程遲滯不前,國家重建深受困擾;三是和解進程徹底中斷,戰亂不斷加劇,甚至爆發大規模內戰。目前,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之間的和解態勢正在接近第二種前景,走向第三種前景的可能性不容低估,而第一種前景的實現則依然遙遠而艱難。
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間的和解對阿富汗和平重建至關重要,直接關乎阿富汗國家的未來走向與命運。雙方之間能否縮小、彌合分歧,能否凝聚共識,進而達成必要的妥協,是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和解困境能否破解的關鍵。
在美國完成撤軍後,拜登政府對阿戰略、政策將繼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和解的走向。美國是否願意為阿富汗和平和解承擔必要的責任,以及如何承擔這個責任,是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最為重要的變量之一。
阿富汗利益攸關方繼續勸和促談,積極協調對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立場、政策及措施,是破解和解困境不可或缺的重要外部條件。各方能否共同而堅定地支持阿富汗政府的主導地位,同時為塔利班劃定紅線,將會直接緩解阿富汗政府與塔利班的和解困境。

8月12日,塔利班武裝人員在阿富汗東部加茲尼省首府加茲尼市街頭行走。 新華社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