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日記】圍城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8-15 08:51
最近國內疫情不太平,印度這邊反而沒了聲音,公眾號、朋友圈裏都有好多人來關心,想知道印度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謎一樣的印度數據
如果説之前的印度是“水深火熱”,那麼現在簡單説來四個字——“小火慢燉”。你説印度嚴重吧,現在跟最嚴重的時候比起來已經不算個事兒了;你説印度不嚴重吧,每天仍然有穩定的三四萬新增確診。然而擱到現在的全球水平上來看,日增幾萬的國家有十幾個,印度有時候連前三都排不進,以印度的人口基數這真的已經算是非常好了。
現在印度在疫情排行榜上偶爾會掉出前三。我本來還以為印度有機會趕超美國,美國用“實力”證明了“你大爺終究是你大爺”!
另外,印度天天在説第三波疫情要來,可第三波疫情卻像遲到的大姨媽一樣扭扭捏捏。儘管生活在第三波疫情的陰影之下,但總的來説印度老百姓目前情緒穩定,因為專家已經説了,第三波不會像第二波那麼嚴重。見過了第二波的大風大浪,有了這樣一個心理預期,還有啥好擔心的?為了對第三波疫情進行預防,我所在的城市目前採取了宵禁的措施,商店每天五點就得關門。這種做法形式大於意義——由於五點之後就買不到菜了,於是老百姓五點前扎堆兒買,這不是人為製造聚集嘛!
正當印度全國上下普遍沉浸在戰勝疫情的喜悦之時,我卻在研究印度疫情數據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事情:印度南部的防控一向很嚴格的喀拉拉邦(Kerala)在排行榜上“一枝獨秀”,最近每天都包攬了全印度50%左右的新增病例,而喀拉拉邦的三千多萬的人口只佔印度總人口數量的2.4%,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呢?在分析這個反常情況的時候,讓我發現了一些事兒。
考慮到很多人對印度地理沒概念,先了解下喀拉拉邦在哪兒
喀拉拉邦究竟是何方神聖?包攬了印度近期一半的確診
印度全國的新增確診曲線
喀拉拉邦的新增確診曲線,這也太不合羣了
話説印度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搞血清抗體檢測抽樣調查,通過抗體檢出率來估算有多少人被感染過病毒。今年五月底完成了全國第四次普查,數據顯示印度全國有67.6%的人檢出有抗體,這是個什麼概念呢?按這個比例推算,印度實際上已經有9億多人感染過病毒了。排除掉裏面大約有5%的人之所以有抗體是因為接種過疫苗,同時考慮到這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數據,實際情況仍然應該有9到10億的印度人是感染過病毒的。
其中,抗體檢出率最高的邦是中央邦(Madhya Pradesh),高達79%,10個人裏面有8個感染過;而抗體檢出率是最低的,恰恰是最近承包了印度一半病例的喀拉拉邦,僅為44.4%,在印度墊底。
五月底印度各邦的血清抗體陽性率
一直以來喀拉拉邦的抗體檢出率都要遠低於印度綜合水平
然後,用抗體檢出率乘以當地人口,我們可以反推估算出實際感染人數,將實際感染人數和每個邦上報的“確診人數”進行比較,又會得到一些很有趣的結果——
印度最窮的比哈爾邦(Bihar),抗體檢出率75.9%,推算出實際感染9470萬人,上報確診卻只有70萬人,每134人次感染只有一例被確診;
比哈爾的好基友北方邦(Uttar Pradesh),抗體檢出率71%,推算出實際感染1億6890萬人,上報170萬人,每100個感染者裏只有一個被確診;
前面講到的中央邦,平均每86個感染者確診一個。
嘖嘖嘖,果然是謎一樣的印度!“數據黑洞”名不虛傳。真的是病毒這麼神出鬼沒難以察覺嗎?難道在印度想要被確診就這麼難嗎?
那大家猜猜哪個邦感染確診率最高?——恭喜你猜對了,正是喀拉拉邦!
按照前面的推算方式,喀拉拉邦每6個感染者,就有一個被列入了確診。除了喀拉拉邦之外,成績第二好的是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以下簡稱“馬邦”),每12個感染者中確診一個。巧的是,馬邦剛好是印度疫情數據中確診人數最多的邦,目前印度其他地方的疫情都已偃旗息鼓,就這倆難兄難弟還在蹭蹭蹭往上漲。
134個人裏面確診一個,和6個人裏面確診一個,這數字差距之大簡直匪夷所思,你能相信這兩個邦在同一個國家嗎?整個印度的平均水平是每33個感染者確診一個,這一平均水平基本上就是靠喀拉拉邦跟馬邦拉上來的,因為全印度總共三千多萬的確診病例裏面有將近一千萬是由這兩個邦“貢獻的”,如果再加上確診人數第三、第四名的卡納塔克邦和泰米爾納德邦,那麼全印度有一半的確診都是從這排名前四的邦來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邦全部都在經濟相對發達的印度南部,確診人數與GDP成正比——敢情這新冠病毒嫌貧愛富專找有錢的地方?
這張統計表格,從左到右四列數據分別是抗體陽性率、估算的感染人數、報告的確診病例、平均多少感染有一例確診
圖表中的單位Lakh代表十萬,是南亞專用的計數單位
假設
我這人吧,一直主張用數據説話,然而研究了印度的疫情數據之後,我只能説讓人“浮想聯翩”!喀拉拉邦的數據那麼“秀”,其他邦的臉被打得很疼。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我不輕易下結論,但可以來做假設。
首先我們可以假設認為,全印度只有依然在持續新增病例的喀拉拉邦情況是相對真實的,也就是説現在其他邦並不是沒有病例,只不過大家都放棄治療了,而喀拉拉邦還在認真防控負隅頑抗,所以才會顯示出如此“異常”的數據。
這樣的假設應該是某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吃瓜羣眾所喜聞樂見的,但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大家,這並不符合我在印度的實際觀察,現在印度大部分地區疫情確實已經消停了。因為給孩子打預防針的關係,我最近一個月還去過兩趟醫院實地考察,醫生跟我説現在醫院裏只有兩個新冠患者,印度整體而言基本上已經很安全了。
那麼,結合抗體檢測的結果,我們其實也可以得出這樣一個假設——
喀拉拉邦是印度目前唯一一個由印度共產黨執政的邦,經濟發展水平、醫療資源水平都比較高,人民的受教育程度在全印度更是最高的,當地政府對防控極為重視,因此之前的感染率一直得到了控制,抗體陽性率比較低。
導致第二波疫情的德爾塔變種由於其傳染性超強,印度其他邦完全無力招架,直接繳械投降。隨後德爾塔變種把所有能感染的人都已經感染了一遍,這些人產生了抗體之後具有了一定的“預存免疫”,這就是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印度的疫情得到了控制。最近網上又在傳的那條關於伊維菌素的消息是謠言,我在6月23號的《【印度日記】柳暗花明。未完待續……》那篇已經闢謠過了,要是這玩意兒真有用,現在那些大爆發的國家為啥不用?
但是吧,由於德爾塔變種無孔不入,有抗體的人羣儘管不易演變成重症,但依然會攜帶並傳播病毒,因此病毒可以繼續感染那些沒有抗體的人。喀拉拉邦的抗體陽性率低,病毒有更多的可感染目標,因此就導致了現在喀拉拉邦的新增確診依然居高不下。
這是不是意味着,前期防控水平越高的地區,後期遭遇超強變種病毒的時候抵抗力就越弱呢?
從理論上來講確實如此,舉個極端的例子,美洲那些原住民,之前在新大陸被動隔離了幾千年,突然間面對那些殖民者從舊大陸帶來的細菌、病毒,由於缺乏“預存免疫”而被團滅——之前幾千年裏沒有一個美洲原住民死於天花,卻在一百年內差點被天花滅絕。
看到喀拉拉邦這樣的情況,讓我想到了中國,請允許我繼續假設——大家注意,我這裏所説的都只是假設——假設我們中國一直把國門關閉下去,把病毒隔絕在外面;而全世界其他國家人民都跟印度一樣躺平了,地球就像一個超大的培養皿在那兒養蠱。過了一陣子病毒越養越兇,而全世界人民羣眾在付出慘痛的傷亡代價之後,免疫力也都跟印度人一樣越養越強……那麼,中國會不會變成“新大陸”呢?
那麼,既然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是不是索性還不如早點躺平,早死早超生呢?——並不是,另一個數據證明了喀拉拉邦主動防控是有效的。
“主動防控”至少有兩個效果**,一是避免了同一時間出現大量危重病人造成醫療擠兑,提高了重症生存率;二是給全民接種疫苗爭取了時間**。喀拉拉邦的疫苗接種率要比印度整體水平高了將近一倍,有42%的人接種了第一劑,18%的人接種了完整的疫苗。再加上較充分的醫療資源,喀拉拉邦雖然確診人數多,確診死亡率卻是全印度最低的,只有0.5%,低於印度大部分地區1-2%的死亡率,也低於世界大部分地區的死亡率。喀拉拉邦有記錄的死亡人數只有一萬八千多人,而僅德里一個城市就有兩萬五千多名死者。考慮到數據可信度,兩者的實際差距應該更大。中國嚴格的主動防控給接種疫苗爭取了大量的時間,疫苗接種率越高,重症率和死亡率就能夠越低。
左下角的黑圈代表喀拉拉邦的死亡人數,確診死亡率全印度最低
但問題又來了——疫苗開發和接種速度能趕得上病毒變異速度嗎?全民接種會不會像濫用抗生素一樣讓病毒產生“抗藥性”?病毒一直都在持續突變怎麼辦?突變讓疫苗失效了怎麼辦?這場軍備競賽啥時候才是個頭?要防控到什麼時候?
甚至我可以再來做一個假設,如果哪天突然冒出來一個同時具有超強殺傷力和傳播能力的超級變種怎麼辦?死亡率堪比天花、腺鼠疫、埃博拉——好了好了,打住打住!再這樣假設下去,索性假設彗星撞地球生物大滅絕得了!
同學們,就算是假設,也得考慮到客觀現實。假設是為了幫助決策,而在進行決策的時候,我們固然要想到各種各樣可能發生的糟糕情況,但同時也必須考慮到,所有的決策都有“機會成本”的存在——通俗地説便是“代價”。假如一切決策都基於最壞的假設,那麼必然會產生極高的機會成本。因此我們不能一味往最壞的可能性做打算,用老祖宗的話來講就是不能“因噎廢食”。
“共存”不等於“躺平”
新冠病毒固然已經表現出了各種出乎意料的“狡猾”,我們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它。然而根據我們已經掌握的信息來看,它既然是一種病毒,不管它怎麼變異,都能夠通過“預存免疫”來抵擋,被感染或者接種疫苗都是獲得“預存免疫”的不同途徑。“預存免疫”可以極大地提高人羣生存力,假如完全沒有“預存免疫”的話,就會像新大陸的土著那樣被病毒團滅。新冠剛開始傳播的時候之所以殺傷力那麼強,正是因為人類沒有“預存免疫”。
最近張文宏醫生説要做好“與病毒共存”的準備,這番言論在國內引起了極大的爭議,對此我也有些想法。
我們國家從疫情開始至今採取嚴防死守的策略,除了給接種疫苗爭取時間之外,很大程度上是基於一種假設——我們假設只要將疫情完全撲滅清零,新冠病毒就會像2003年非典那樣自己消失。然而由於豬隊友們的不給力,在疫情最初期白白浪費了中國給他們爭取的時間窗口,因此這一假設現在恐怕已無法成立,徹底清除病毒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既然原來假設的條件已經變了,難道不應該重新考慮策略嗎?而且張文宏説的“與病毒共存”是有一個前提條件的,那就是死亡率和重症率降低到流感的水平。
流感的死亡率是0.1%,喀拉拉邦目前將死亡率控制到了0.5%。我去研究了一下其他國家的數據後發現,完整疫苗接種率50%的美國,最近7天的死亡率也在0.5%,美國疫苗接種率越低的州越嚴重,絕大多數住院患者都沒接種過疫苗;而喀拉拉邦0.5%的死亡率,是整個疫情的平均水平,從這點來説喀拉拉邦比美國做得都好,應該説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疫苗接種率60%的英國最近7天的確診死亡率是0.3%;以色列的疫苗接種率跟英國相仿,死亡率是0.27%。按照這一數據來估算,假如要將死亡率控制到流感的0.1%的水平,至少要將疫苗接種率提高到90%,才能得到足夠的“預存免疫”,估計得像接種水痘那樣強制接種才行,而且得要定期打加強針。
有人肯定要説,就算能降到0.1%的死亡率,那一千個人裏面還不得死一個嗎?14億人可不就得死140萬人嘛!
首先,賬不能這麼算,就算大爆發也不可能讓14億人全部感染一遍;其次,中國每年交通事故會有約25萬人死亡,每年流感大約死亡8.8萬人,每年死於吸煙的人數超過100萬人,但也沒看到大家對坐車、流感、吸煙有什麼恐懼。新冠由於一開始的高死亡率,讓很多人對其有了心理陰影;後來的成功防控,又立下了不可逾越的高標杆。我覺得假如能夠讓每年的新冠死亡人數降到10萬人以內,從理性上就應該接受——畢竟這個死亡風險已經被出門坐車還低了,跟流感差不多。
可問題在於人是不理性的,很多時候無知反而會讓人更加幸福一些。我有時候同時看印度和國內的新聞感覺挺魔幻的——印度這邊每日確診幾萬人,人民羣眾喜大普奔彈冠相慶;中國新增了幾十個確診,全國上下慌得一批。當然我認為中國的態度才是正確的,如果放任這幾十個不管,就會變成幾萬個幾百萬個,我只是覺得對疫情的過度恐慌是沒有必要的。大家想象一下,要是有個實時的數據圖表天天在那兒播報有多少起車禍、多少人受傷、多少人死亡會怎麼樣?——天啊!每兩分鐘就有一個人死於車禍,你居然還敢坐車?而且車禍跟病毒一樣是無差別攻擊,富人窮人都一視同仁。你要覺得車禍沒有可比性,那流感總行吧?8.8萬人攤在每年的流感季裏面,一天不也得死好幾百人嗎?大家恐慌過嗎?
其實吧,咱們這個世界,死亡是無所不在的。這個問題大家最好還是想開一點,想要不死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別被生下來。
當然,這事兒並不是我説想開點大家就能想開的,怕死是人的本能。我看了網上的反對張文宏的意見還是挺多的,相對最“權威”的反駁來自於前衞生部長高強的説法,他關於防控加疫苗“雙保險”的説法我很認可,因為現在咱們對病毒還不夠了解,不知道放任其傳播複製會變異出什麼幺蛾子來;但他説人類和病毒自古以來是“你死我活”的關係就比較扯了,甚至可以説是“反智”,這個説法堪比“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根本就是罔顧事實誤導人民羣眾嘛!因為他的立論根基是錯的,以人類目前的技術能力,要一個不剩乾死全世界的病毒是不可能的任務。以現階段這種人畜共患的傳播規模,假如説人類和新冠病毒之間必須滅絕一個,那肯定是人類。
人類跟病毒之間,自古以來都是共同演化的關係,自然界裏能夠感染人類的病毒只是少數,但誰也不知道哪個病毒突然變異就具備了感染人類的能力。那些從動物傳給人的病毒,由於跟動物宿主共生演化了很久,突然產生了傳染給人類宿主的能力後,人類對這些病毒來講就跟“新大陸”似的,比如豬流感和禽流感。艾滋病、埃博拉這些讓人類束手無策的病毒,都是從動物宿主那邊來的。每當有新的致死性病毒出現,人類都會付出大量的傷亡代價,在獲得預存免疫之後達成一種平衡**,因此兩者一直是共同演化的**。
唯一一種可能已經被人類在全球範圍內消滅的病毒只有天花,這主要是因為天花病毒不易變異的穩定性,並且人類是天花病毒在自然界的唯一宿主,只要人類身上沒有就基本可以確定沒有了。我們跟天花共存了至少三千年,在發明了有效疫苗160年之後,才將它消滅。2003年的SARS看起來好像自己消失了,但我們只能説它暫時停止了在人類社會中傳播,而不敢説已經徹底消滅了它,哪天SARS從動物宿主那邊捲土重來是防不勝防的。對付天花和SARS的經驗對這次的新冠病毒恐怕無效,雖然咱們也不能排除新冠就跟1918年流感一樣過陣子自己神秘消失的可能性,可這個誰都不敢打包票不是嗎?要是新冠就是一直賴着不走咋辦呢?目前看來人類有很大的概率將不得不跟新冠病毒共生共存共同演化,這不是啥投降主義、資本主義、反人類的觀點,事實上就是自然世界的必然和常態而已。
另外呢,也有人説**“既然能夠清零,為什麼要選擇共存”**。讓很多人感到恐慌的是“共存”二字,一聽“共存”就覺得是在給病毒送人頭。但我認為張文宏醫生的言論應該這樣來理解——現在要開始考慮從成本極高的“清零”策略,調整到成本較低的“防重症、防死亡”策略。
不同的策略歸根結底是機會成本的問題——**外賣小哥的工作風險那麼高,為什麼他們還穿梭在大街小巷送餐?因為他們如果不冒着“生命危險”去工作就會餓死啊!**中國的“清零”策略是基於“全球能夠清零”的假設,目前全球各國至少還在進行聯合防控;假如哪天全球都躺倒了,就中國一個人站那兒把天撐着,成本之高不可想象。且不説出入境的隔離措施,光是讓你們每隔幾個月來一次封城、停工停產、全民核酸檢測……就夠嗆的了。除了神經緊繃各種不便之外,這些也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比方説2020年8月在香港的自願篩查,花費4.41億人民幣,檢測178萬人找出42名患者,平均1個患者花1000萬,難道這些錢不是老百姓一分一分賺出來的?多造幾艘航母不香嗎?
當然,在當前形勢下,篩查也確實是必要的;因為如果不篩查的話,付出的代價更大——從根本上來講,一切決策背後都是經濟學原理,如何以最小的代價使利益最大化。應對疫情不僅是一個醫學問題,也是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的問題。所謂“久病牀前無孝子”,真正的意思其實是在説:任何高成本的決策,時間上拖得太久都會耗不起。這就是為什麼需要開始考慮策略的調整。
但是“共存”並不等於“躺平”,是有前提條件的。印度付出了幾百萬人死亡的代價,才在現在獲得了足夠的預存免疫;我們之前的成功防控,為中國爭取到了進行疫苗接種的寶貴時間,假如中國能夠通過疫苗來獲得同樣的預存免疫,那就是以最小的代價達到最好的效果。由於新冠病毒可以通過鼻咽呼吸道傳播,而疫苗形成的抗體存在於血液中,在被抗體殺滅之前,病毒能夠在鼻咽繁殖,因此目前就算接種疫苗也無法阻斷病毒傳播,之前設想的免疫屏障可能會難以成立,要想保護自己不能指望身邊其他人有免疫力,得靠自身的免疫力。因此在調整策略之前,還需要大量的數據驗證,並且完成全年齡段疫苗接種。
我覺得接下去很有可能的一個情況或許是這樣的: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全世界大部分國家,無論是通過感染也好、接種疫苗也好,他們獲得了足夠的“預存免疫”,不再將新冠病毒視為威脅;而中國雖然是個“安全島”,但由於疫苗研發的滯後性,始終無法實時獲得足夠的“預存免疫”,中國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把整個世界視為“威脅”。當世界其他國家地區之間實現了完全相互開放,中國卻不得不繼續嚴格防控的話,劣勢就會十分明顯;而中國一旦開放國門的話,就會像前期防控出色的喀拉拉邦一樣,在其他國家疫情已經結束的情況下,一下子爆發出大量的確診病例。
除非我們能夠拖到病毒消失的那一天,但究竟會不會有那一天誰也不敢説。
現在接下去要怎麼抉擇,還真是挺像“電車難題”的——以中國目前的“非常態”,一旦選擇與病毒共存,必然會出現傷亡,這些傷亡難免會被算到決策者的頭上,很可能就會出現聲音叫囂是決策者殺死了這些人(現在就已經有人喊着要嚴懲“反動學術權威”張文宏了)……決策者的壓力非常巨大。
另一個問題在於,由於國際社會的不友好,改變策略初期產生的傷亡,也會成為西方媒體抹黑我們輿論工具——就算我們不想把問題政治化,那些天天對中國虎視眈眈的西方媒體也一定會將其政治化。中國做得這麼好,他們都能雞蛋裏挑骨頭。假如我們進行策略調整,肯定會有西方國家幸災樂禍:你看你們一開始防控得那麼好有什麼用?到最後還不是得跟我們一樣!這也是決策者所需要面對的一個非常棘手的輿情問題。
總而言之,不管怎麼做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
就我個人認為,目前肯定還沒有到可以談“共存”的時機,但假如我們能夠把新冠的死亡率降低到跟流感一樣,得新冠死亡的概率比出門被車撞死的概率還低,卻依然有人不能接受與其共存的話,非要將這個問題政治化,那我只能説,這樣的人是不理性的。真的想要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不是討論到底要不要“共存”,而是趕緊去接種疫苗。言盡於此。
回國難,難於上青天
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在四月份印度第二波疫情剛剛爆發的時候,曾經有過幾個預判,這些預判如今大都已被驗證。
第一個預判:我當時認為,按照病毒的變異能力,養蠱會持續下去,而且由於美國這個毒窩的疫苗接種率很高,很可能接下去的病毒會往突防疫苗的方向變異,果然現在最新的拉姆達變種在這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
第二個預判:我説這個病毒會在印度最熱的季節爆發,這意味着就算是酷暑的盛夏也能夠橫行無忌,將會完全無視季節,這個預判也實現了。
第三個預判:我曾説接下去中國的防控壓力會很大,尤其是西南邊境地區。後來雲南瑞麗果然出現了輸入性病例,幸好政府迅速反應,修好了邊境隔離牆;而南京機場傳入的德爾塔變種的傳播速度也讓人有些迅雷不及掩耳。
但有一件事我的預判錯了——我曾説我八月份應該能回國,然而我大大低估了回國的難度。
前些天南京機場的病毒在全國蔓延開之後,身在印度的我收到了來自各界的“慰問”——大家都覺得這下子國內被這麼一折騰,防控措施收緊,我肯定又回不來了。可不是嘛,眼瞅着德爾塔毒王橫掃全球,拉姆達新變種橫空出世,我之前雖然對此有預判,卻沒想到會來這麼快。本來指望着印度第二波到第三波之間能有個喘息的時間讓我回國,現在被這麼一攪和,多半沒了指望。
八月初的時候,曾經燃起過那麼一點回國的希望。機票中介傳出消息,説使館準備要發放回國綠碼了(即健康碼,沒有綠碼無法離開印度),而且還給了一整套的申請流程:
先在印度當地有認證資質的機構進行核酸、抗體IgM雙檢測,拿到雙陰報告之後,可以訂21天之後的機票,這21天在家自我隔離。
登機前的48小時之內,進行第二次雙檢測,必須跟前一次是不同的地方,必須跟前一次檢測間隔21天。
第二次拿到雙陰報告之後,將報告、機票、護照、簽證等等材料上傳防疫健康碼國際版微信小程序申請回國健康碼,拿到中國駐印度大使館發放的綠碼才可以登機。
由於印度沒有直飛中國,飛到中轉國家需要再進行一次雙檢測,再上傳一次報告,獲得中國駐該國大使館的綠碼才能乘坐下一班回國的飛機。
回國之後進行35天隔離,21天集中隔離,14天居家隔離。
為啥要提前21天檢測呢?這是因為一般來講21天能夠走完一個病程。後來又傳出了一個流程版本説是印度國內要雙檢測三次,第一次檢測完21天后檢測第二次,第二次檢測完7天后檢測第三次,第三次檢測完48小時之內登機……也就是説,從第一次檢測到坐上飛機需要一個月,到了中國進行隔離還需要一個月,光是隔離流程就得兩個月。
然而呢,這些流程都是通過中介傳出來的,並沒有得到使領館的最終確認,使領館讓咱們繼續等通知,先不要訂機票。
那些不關注國際航班的讀者朋友,對現在國際旅行的難度恐怕是缺乏想象力的。公眾號上無數留言都在隔空喊話:隨水你趕緊回國吧!早日回國吧!帶着一家三口回國吧!——“回國”兩個字你們説起來是輕如鴻毛,我要操作起來那真是重如泰山,大家真的完全不知道現在回國有多難。這兩天我在新聞裏看到連阿富汗塔利班們都進京了,俺們卻還回不了國,更是心裏哇涼哇涼。
這些個大鬍子都能來中國,我卻回來不了,真是桑心啊……好吧,誰讓人家是反美鬥士呢!
且不説印度跟中國已經一年多沒有直飛航班了,現在不光沒有直飛,連轉機都沒地兒轉。自從印度第二波疫情開始後,印度始發旅客就成了過街老鼠,很多國家不讓入境,亞洲國家的中轉線路已經全軍覆沒。中轉需要滿足三個條件:一是中國駐印度大使館的綠碼,二是中轉國家的許可,三是中轉國家中國大使館的綠碼,三者缺一不可。就算有了印度的綠碼,也不代表我能回國。而且中轉有次數限制,允許中轉一次,否則不受理綠碼……這樣説吧,國家對境外輸入的防控比大家想的更加滴水不漏。
鑑於中轉不了,不少人也考慮過入境某個國家,按照當地隔離政策待一段時間再通過當地使館取得綠碼回來。我聽説有人是這樣從埃及、土耳其回國的,先入境那邊隔離十幾天,然後再申請當地綠碼回來,但這樣不僅風險高,花費也非常高。現在唯一能夠入境的印度周邊國家貌似只有尼泊爾,但尼泊爾中國使館停發了轉機綠碼(6個月以下都算中轉),且目前也沒有開通回國航班,因此此路不通。
千言萬語匯做一句話——別打我這兒走!
瞭解下來,好像只有三條轉機路徑可以從印度回中國——迪拜、阿曼、德國,由於只能訂21天后的航班,現在能訂的最早的機票是九月底,具體什麼時候出票則不能確定。順便説一句,如今是非常時期,我們自己在飛豬、攜程上查到的機票大都是不準確的,看着有機票有價格,到最後一步就會訂不了,出票也會有各種各樣的規定和限制。
由於過去幾個月積壓了大量的回國需求,好多人跟我一樣,印度移民局給的最後通牒是8月31號前離境。在八月初的綠碼消息出來之前,阿曼或者德國轉機的票價大概是兩萬多;有了綠碼消息之後,我們這些滯留印度的中國公民都想要趕緊回去,於是開始“內卷”。本來就沒幾個航班沒幾張票,票價水漲船高,一下子變成三四萬,漲得比比特幣還快。那些在印度工作的中國人,回國機票都有公司報銷,他們哪怕10萬一張票也是説買就買;我作為一名無業人員哪裏“內卷”得過他們,眼巴巴看着他們一個個在中介那邊佔坑,毫無與其競爭的底氣。沒想到的是,那些不計成本回國的滯留人員居然“內卷”出了個幺蛾子——某O字頭手機大廠財大氣粗,一下就把人家阿曼的航班給包下了,專供自己員工回國……現在阿曼那個航班已經不賣散客票了,貌似只有O廠的員工能先走。好了,這下大家誰也別搶了,果然是內捲到最後大部分人只能放棄躺平。
趕着這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檔口,想要回一趟國基本上是傾家蕩產的節奏,讓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阿曼轉機要在機場住三晚,一晚上就是1600人民幣,回來之後還得隔離21天……毛估估算下來總花費沒個5萬塊別想能吃上媽媽做的飯,一個人一趟單程的花費夠我們一家三口在印度開銷一年半載。我基友的老婆兒子之前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可以回國,一聽這票價,也哆哆嗦嗦決定暫緩回國了——畢竟第二波疫情最黑暗的日子都熬過來了,在印度好歹能做個飽死鬼。
之前查到的阿曼回國機票3萬,這票價不包括從印度到阿曼
德國法蘭克福到成都機票53萬盧比,約5萬人民幣不到點。不過這個航班要轉機兩次,走不了的
我對機票價格的閾值,是逐步提高的。疫情之前,中印往返一趟只要三千多,去年聽到包機回國一個人要一萬多塊,心想咋這麼貴,打算等着機票降到單程五千以內再回來;後來發現大家回國差不多都得花一萬多,於是慢慢接受了這個閾值;現在假如有一萬多的回國包機,感覺簡直就跟不要錢白給似的。前些天查到兩萬多的時候,心想咬咬牙也就回了。
買不到機票並不代表不用糾結,因為航班事實上是有的,可我只能乾瞪眼看着卻坐不了。比如查到從德里飛香港才一千多塊錢,這個航班能不能出票不知道,但中國護照肯定是坐不了的;從新加坡走的航班也有,但人家新加坡明確説了除非是新加坡籍公民,其他從印度出發的旅客都不能坐;從南印度這邊回國,從斯里蘭卡轉機特別順暢,航班也有,但需要得到斯里蘭卡外交部和民航局的特別許可才能入境斯里蘭卡,並且斯里蘭卡的中國大使館也只允許“緊急、特殊”情況的回國人員轉機……這些航班政策始終在不斷地變動,需要時刻關注。
德里直飛香港,假如這個航班真實存在的話,應該只有香港居民能坐這個航班
斯里蘭卡現在也無法轉機
現在我能做的,唯有繼續觀望,看看斯里蘭卡、尼泊爾、新加坡、泰國這些地方接下去有沒有可能開放轉機。至於移民局的最後期限問題,我一直在跟移民局官員保持溝通,跟他彙報最新的情況,讓他們知道我很努力地在嘗試8月31號前離境,而現在客觀情況是沒有航班,屬於人力不可抗拒因素。反正截止日期前回不去的人也不止我一個,人數足夠多的話,印度移民局索性組織一架飛機把我們這些“非法滯留人員”統一遣送回中國好了。
當然,“遣送回國”只是我的意淫,更大的可能是直接把我們抓進監獄。上個月有幾個中國公民由於簽證過期被印度警察逮捕了,後來聽説求助了使館,中國使館幫他們爭取到了更長的滯留時間,印度移民局給他們發了8月31號到期的離境許可;我們回國羣裏有人去移民局辦公室申請簽證延籤,排在前面的日本人、孟加拉人看一眼就給延籤,輪到他是中國人,對方的態度非常囂張,意思就好像是他賴着不走似的,最後也沒給批。

印度警察逮捕中國之前發的通知信件。我把這個信件照片發給了我們這邊的移民局官員看,我説不是簽證自動延期了嗎?結果那個官員回覆我説,我們這邊是南印度,他也不知道北印度是怎麼操作的……
這事兒説起來可能算是印度對中國“對等報復”,現在大約有25000名在中國學醫的印度留學生眼瞅要開學了,急着要回中國上課,但由於中國使領館簽證服務沒開放,因此來不了中國。這些留學生曾經聯名上書給莫迪進行求助,要求印度政府進行干預和談判,來幫助他們回到中國的大學唸書——其實我們一點都沒有針對這些留學生,他們也不想想連我們這些中國公民都回不去,怎麼可能放你們這麼多留學生進來?因此印度移民局通過限制簽證、驅趕中國公民進行反制,看起來很像是在給中國政府施壓……冤冤相報何時了啊,遭殃的就是我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在印度的中國公民了——印度這頭在趕人走,中國這頭卻又不讓人進,你們説急人不?
回國還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説起來諷刺,我這樣費勁折騰回國的唯一目的就是辦新的簽證,然後再想辦法回到印度。從中國來印度目前是可行的,我之前在《【印度日記】疫苗有時,歸期無期——印度疫苗接種記》裏寫過的那個娶藏南媳婦兒的哥們兒,4月份遞交了簽證申請,7月份拿到了入境簽證,8月頭上到印度了,他的經驗證明了像我這樣的家屬眼下是能夠拿到簽證的。他來印度的航班是多哈中轉,價格也還能接受,只要一萬三。這哥們兒一年多沒見女兒,女兒都不認識他了,看到他直哭……我想我要是回國的話最快也得三四個月才能搞好籤證,再回到印度的話,不知道我兒子還認識我不。
我知道很多人要勸我帶老婆孩子一起回來——假如有辦法的話我肯定會帶,現在是真的沒辦法。中國簽證還沒有開,所以我太太沒法兒跟我一起回來;儘管我兒子已經有旅行證了,**但鑑於我不具備哺乳功能,實在沒有本事獨自帶他隔離那麼多天。**而且為了拿兩個綠碼,這麼小的小孩兒也至少得三次雙檢抽三管血(如果21+7+48小時的説法得到確認,那就是總共四管血),捅N次鼻子。我就算再怎麼支持國家防控政策,也不捨得這麼扎自己孩子,所以在目前沒有直飛的情況下還是我一個人先回來比較好。
説到這裏我又要吐槽一下印度的醫院。我為了準備回國,上個星期去做IgM血清檢測,醫護人員抽血的時候一針把我紮成這樣,明明有根很粗的靜脈血管不去扎,非要扎我邊上那根細的!這輩子抽了那麼多次血還是頭一次碰到……印度這都是赤腳醫生嗎?想到要讓這些人在我兒子身上扎三次,想想還是算了……
如果使館能組織包機讓大家回來是最好的,春節前曾有過一趟包機。但包機沒大家想得那麼容易,印度政府這邊有很多審批流程要走。中印關係本來就不太好,推動起來更是像擠牙膏,就比方説印度版的“春苗行動”,貌似由於印度這邊一些文件還沒批下來,所以現在還沒開始接種。所以包機的事兒不能指望太多,只能隨緣。
這樣説吧,為了回國,但凡能想的辦法,我們都已經集思廣益想過了,就差徒步翻越喜馬拉雅回國了,這個問題上大家就不用幫着出謀劃策了。有個讀博的中國留學生跟我在同一個城市,照理説留學生的回國優先級別應該是比較高的,離境許可8月31號到期,現在也一樣滯留在印度回不去。
綜上,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假如政府安排包機之類的“奇蹟”未能降臨的話,我可能還得繼續在印度呆至少一兩個月,以等待合適的機票。本來我想當個按期離境的良民,結果現在被“逼良為娼”繼續當黑户。
結語
這篇雖然有些牢騷,但我還是非常堅定地對國家和政府的政策表示理解和支持,疫情防控這件事上不能有僥倖心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個漏網之魚就可能讓全國人民付出巨大的代價。回國越困難越讓我明白中國防控成果的來之不易,身在國外固然艱難,國內的同胞也是不容易,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就封小區封城。
這兩年來經歷了各種各樣的“活久見”,體會了越來越多的“無常示現”,心態其實越來越淡定。在這疫情的非常時期,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遇到情況不要忙着下結論,讓子彈飛一會兒。從長遠來看,將來人類與病毒“共存”或許是一種必然,但在目前階段尚不可輕言“共存”,需要先做好大量的前期調研和準備工作,在各種條件未具足的情況下“共存”會讓先前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中國是一座圍城,外面的世界無比險惡;印度也是一座圍城,被外面的世界各種嫌棄。圍城中的人們如你如我,其實並沒有太多決定自己命運的能力……唏噓之餘,唯共克時艱。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