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美帝國撤軍和阿富汗政權潰散之際_風聞
翟东升-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2021-08-16 17:35
在阿富汗苦撐20年之後,美帝國的雄鷹又一次變成了大鴿子,拍拍翅膀溜走了,留下成千上萬的本地追隨者膽戰心驚地等待着命運的審判。為什麼要説“又”呢?因為半個世紀之前有過先例,美軍1972年撤出南越,三年後北越軍隊攻入西貢,那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明確承認自己戰敗的戰爭。
那場戰爭中,北越自始至終都在以十命換一命的消耗戰略消磨美帝國的戰爭意志。而這次在阿富汗,美軍開始撤軍3個多月,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撤出,塔利班就已經攻佔了全國。阿什拉夫·加尼總統放棄權力逃到鄰國,塔利班宣佈組建臨時政府,接收政權。
這次從阿富汗的倉皇撤軍,是美帝國在冷戰後時代的第一次潰敗,在全球地緣政治中具有重大意義和深遠影響。我猜想,未來的歷史學家們很有可能會把此次敗退阿富汗定義為美國所建立的自由主義全球帝國崩塌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
我本人不是阿富汗問題專家,但是作為國際問題學者,偶爾有機會旁聽比我專業的人對此問題的討論,因而有以下幾點感想,供讀者批判。
一、美國的阿富汗戰略犯了什麼錯?
戰略,首先關乎目標和手段之間的平衡問題。2001年美國藉着9·11事件之後世界各國對他們的同情和諂媚,依仗自己的絕對武力優勢,貿然發動了阿富汗戰爭。他們所公開宣稱的目標,本來是相當有限的,那就是將恐襲者繩之以法。
但是,美國戰爭機器中的某些關鍵人物,比如當時得勢的新保守主義者,把自己的地緣政治私貨塞進其中,試圖通過武力優勢打進別國,然後搞政權更替,推進其全球民主化議程。如果只想要實現第一個小目標,其實根本無需大動干戈,只需要拿出幾千萬美元賞金,獲得本拉登的行蹤,然後派特種部隊或者幾架無人機遠程奔襲即可復仇,財務和生命成本都很低;但是要實現第二個宏大目標,那就需要十萬大軍二十年時間往裏砸,因為要想全面改造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就必然要全面改造該國的經濟和文化基礎。
如今美國花了萬億美元,死亡2300多軍人(這還不包括更多殞命在阿富汗的美軍承包商),他們最終得到了什麼呢?只有一場恥辱的失敗,連帶着全球盟友和旁觀者對其國力和戰略意志的懷疑。顯然,美國當年的戰略決策是意識形態導向的,而不是基於對自身目標和手段的冷靜的現實主義評估。
一個人想要成功地撒謊騙人,首先要讓自己相信謊言;長期來看,説謊者誤導自己所帶來的戰略性損失總是遠遠大於誤導別人所帶來的戰術性好處。所以,誠實不僅是一種美德,而且是一種很合理的生存策略。我一貫主張,對外政策中不要迷信所謂的宣傳能力和話語權,不要拿別人當傻瓜。
即便你糊弄得了別人一時,但是其潛在代價是巨大而長久的,最大的代價是會把自己糊弄住了。美國的宣傳機器擅長用自由、民主、法治、良治那套話語忽悠全世界,但是最大的危害是把自己的決策者忽悠得分不清歷史事實和意識形態宣傳了。過去20年間,美國在阿富汗的戰略目標不斷擴大化和模糊化,跟美國對外政策的意識形態化很有關係。
自古以來,成功的征服者通常都會給被征服民族以足夠的自由度,甚至把自己的政治權威植入到本土的宗教文化中去,比如古波斯帝國的阿卡梅尼德王朝給巴比倫等地以宗教自由;清朝的征服者在漢地稱皇帝用儒家官僚體系治理,而在草原上則自稱大汗,這些都是充滿政治彈性和實事求是精神的成功案例。而美帝國的意識形態自大與痴迷,讓它在阿富汗白白付出了生命、金錢和帝國威望的巨大代價,其教訓值得旁觀者吸取。
二、既然阿富汗是個坑,美國為什麼不早點止損?
戰略上的及時止損是需要勇氣和政治資本的,但這兩者,以前的美帝國政治家們都沒有。至晚到2008年,美國政治精英們就已經普遍意識到這一戰略決策錯誤,奧巴馬政府想要撤軍,但是沒有撤成。特朗普政府也想要撤軍,也沒有撤成。為什麼?政治枱面上,説是要捍衞帝國的面子和信用,枱面下則是某些軍隊大佬和軍工利益的阻撓。
曾經聽一個美軍退役軍官聊及自己在阿富汗的日常處境:“平時我們就躲在巨大的堡壘般的軍營裏不出去,有時候會有游擊隊半夜裏襲擊,無非是投射個小火箭彈嚇我們一跳,絕大多數時候死不了美國人。但是一旦打死打傷了美國人,我們就付錢給部落武裝的首領,讓他們幫忙去抓襲擊者。多數時候,幾天之內就會有不知真假的襲擊者被抓住,屍體被吊到集市邊高高的杆子上,以儆效尤。”
我問他,那豈不是你們在向本地武裝付保護費?回答説,是的,就是這麼回事。我此前實在想不到竟然有如此窩囊的佔領軍,説來甚是可笑,但是仔細想想也合理,畢竟越南戰爭給美國政客的慘痛教訓是:花點錢不要緊,但是美國國內輿論無法忍受太多的士兵傷亡。我又問,那你們為什麼還要賴在那裏這麼久?回答説,面子和信用,加上政客們沒人願意承擔戰敗的直接責任。
我常説,帝國的政治經濟學本質就是槓桿,而槓桿是靠戰略信用維持的。那麼為什麼現在的拜登政府最終願意撤軍了?我的猜想是,財政上是真的沒錢了,而且政治上左右兩翼的幕後勢力在帝國收縮的問題上出現了合流。財政角度看,今年8月1號開始,聯邦債務上限的豁免到期了,疫情應對和本土基建很花錢,阿富汗戰爭這個由前前前任領導搞的爛尾工程沒必要再花錢撐下去了,能省點省點吧。政治角度看,民主黨大金主索羅斯和共和黨大金主查爾斯·科赫這兩年一起出資搞了個智庫叫昆西研究所,他們主推的政策就是美帝國的戰略收縮。
三,為什麼美國所扶持的阿富汗政府軍根本沒有戰鬥力?
軍事戰鬥力首先不是來自於武器裝備,而是來自於人的戰鬥意志。如果説一支軍隊的戰鬥力是10000,那麼戰鬥意志是那個1,而武器裝備、地利優勢、後勤補給、軍事訓練等等就是後邊跟着的0。而一支軍隊的戰鬥意志如果是0,那麼其它東西給他再多也沒用。戰鬥意志來自於什麼地方?我認為絕不是利,而一定是義。
當然,對於不同的民族來説,這個義是不同的,你相信自由民主個體解放是正義,而他卻認為尊卑秩序族羣傳統才是正義,這種重大的差異可以追溯到各個民族間差異甚大的基本文明經典、歷史文化傳統和經濟生活方式。美佔時期的阿富汗政府軍本質上是迫於生計而替美國做傀儡的一支僱傭軍,他們缺一個本土的強勢的義來鍛造其軍魂。
所以,中國古人講究“義戰”和“師出有名”,曹劌論戰時先要問統治者靠什麼參戰,我黨我軍一直強調自己是正義之師,這都是要確保全軍上下心中有個義。法國大革命之後,被法蘭西民族主義動員起來的法軍能夠採取大不同於以往的戰略戰術,橫掃歐洲各國的封建軍隊,就是因為他們參戰的政治動能不同了。克勞塞維茨一直強調戰爭無非是政治的另一種(暴烈)手段的延續;我軍一直把軍隊政治工作視為戰鬥力的基礎,這些都是實踐中反覆證明的真理。
美軍征戰阿富汗,給自己最初武裝的道義是為9·11復仇,然後更進一步是推行自由民主改造世界。但問題在於,本拉登是躲在巴基斯坦而不是阿富汗;而且美軍在阿富汗的所作所為不斷地解構自己所聲稱的道義目標:你可以靠宣傳欺騙全世界,但是你無法長期欺騙美國自己的軍人,因為他們自己明白自己究竟在幹嘛。
更重要的是,美國扶持的阿富汗政府軍心裏沒有任何“義”來支持他們,對這幫多大30萬的全副武裝的偽軍,美軍似乎沒有做成任何有效的政治工作和心理建設。所以一旦美國撤軍,這30萬裝備優良的大軍便在七八萬塔利班戰士的進逼之下土崩瓦解不戰而降了。
四,假如拋開戰爭倫理、國際法和政治影響問題,從純戰略的角度看,美軍是不是完全沒有贏得阿富汗戰爭的機會?
我認為其實是有的。
首先,他們從一開始就必須大大壓縮自己的戰略目標,不能追求那些虛頭巴腦的意識形態目標,比如對地球另一面的一個遙遠而貧窮的國度實現全面的政治和社會改造。美國政治家和戰略家在出兵之前必須要把戰爭目的務實而明晰地限定好,比如,將自己的國家利益以合理的(時間、生命、財政)成本植入到歐亞大陸世界島的戰略核心區域。
其次,必須在政治上有深度的工作和巨大的投入,讓自己所扶持的新政權有能力跟塔利班搶奪農村和山區農民的政治忠誠。這意味着必須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向這批農民的某些根深蒂固的傳統做必要的妥協,必須因地制宜地幫助他們逐步走向社會革命,而不能像80年代的蘇共在阿富汗農村搞的土改時那般教條化。
其三,必須對戰爭的困難和風險作充分的估算,必須對抵抗勢力發動的游擊戰的殘酷和漫長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假如,2001年小布什政府在規劃入侵阿富汗的時候,不是想着畢其功於一役,趕跑塔利班之後民眾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而是從一開始就構思一個反覆洗盤的五到十年的戰爭過程,那麼美軍自身的生命損失和財務代價估計就會小很多。
所謂反覆洗盤,指的是在用一個月打敗塔利班政權之後,讓各部落按照他們自己認為恰當的形式組建聯合政府,然後美國迅速撤軍,但保留若干易守難攻的重要戰略據點,隨時準備再次介入。等到塔利班捲土重來,孱弱的聯合政府節節敗退之際,美國再次出軍擊敗塔利班……
如此反覆地引蛇出洞、擊其七寸,就把戰爭形式從塔利班擅長的游擊戰變成了美軍有絕對優勢的多輪次正面戰爭。如此反覆洗盤四五次之後,本土抵抗勢力及其支持者的戰爭意志和能力將大受打擊,他們對依靠暴力鬥爭戰勝外部征服者所扶持的傀儡政權不再有太高的期望;而在反覆拉鋸之中,各個部落的實力孰強孰弱、誰忠誰奸也將暴露無遺,等到最終權力分配定型的時候,就可以按照這個打出來的基本面來分配。到那時候所實現的政治均衡和制度安排,則是有相對牢固的本地基礎的,而不完全是美軍憑主觀喜好和軍事優勢強加的秩序。
我為什麼要思考和討論這第四點?這當然不是説給敗退中的美國人聽的,他們現在一心要逃離那個是非之地。我是説給三十年或者半個世紀之後的中國決策者聽的,他們也許現在還是在讀大學生,也許會有機緣讀到我的這篇隨筆。有朋友跟我説你恐怕多慮了,眾所周知阿富汗自亞歷山大大帝以來便是帝國墳場,我們中國人又是愛好和平的、謙虛內斂的民族。
我當然希望是我自己多慮,但是古人告誡我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別忘了,100年前美帝國剛剛崛起的時候,整天批判老歐洲的帝國主義分子和殖民勢力,那時的孤立主義和自我道德標榜在美國對外政策傳統中是多麼的頑固!但是,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而且當你手裏有把錘子的時候,看啥都像是釘子。
如今中國剛剛崛起,將強未強,就已經有不少年輕人把陳湯那句“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整天掛在嘴邊了;三、五十年之後,未來的中國人可能很容易找到一堆或冠冕堂皇、或義正辭嚴的理由去論證自己的選擇。畢竟,在絕大多數時候絕大部分人的理性,都不過是用來論證自己情緒和慾望的合理性的。
我不是和平主義者,我承認有些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在某些時候武力行動甚至是一種道德上的必須。年輕的時候為了拿到博士學位,我也搞過幾年戰略史和戰略思想史研究,琢磨過很多偉大戰略家的輝煌戰例,那時候的我崇拜的是拿破崙和克勞塞維茨式的決戰決勝。但是,隨着年齡和閲歷的增長,尤其是歷史書讀得多了之後,開始能漸漸地體會另一種智慧。
一位事業成功的領導曾經這樣總結自己的經驗教訓:“做領導,最重要也最難的是忍耐”。領導手中權力大資源多,但是風險、責任和壓力更大,如果啥事都想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幹,那一定幹不好。無政府國際體系中處於領導地位的大國又何嘗不是如此處境呢?
歷史上那些驍勇善戰、快意恩仇、急速擴張的大帝國,往往很快就崩盤,成為曇花一現而令人唏噓的故事,而真正深刻地塑造了人類歷史和文明的成功帝國,則往往秉持着對自己誠實到冷酷的現實主義理念,不追求短期的榮耀而追求長期的成長性,唯有如此的戰略審慎和着眼長遠,方得可大可久。
願未來者初心不忘,天祚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