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金脱口秀| 我眼中的編劇進化史_風聞
四味毒叔-四味毒叔官方账号-2021-08-16 17:39

■ 本期輪值毒叔****■****
■單口爍金·宋方金■

剛才給大家熱了一下場,因為怕氣氛太冷。我大概講15分鐘,講完後大家就可以撤了,因為今天晚上的脱口秀基本就結束了。
鑑於有不認識我的觀眾,所以我要做一下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宋方金,是一個編劇,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
今天我想跟大家聊聊我所從事的這個行業,做一下普及工作。當然,咱們都知道當下的影視行業,最需要的並不是普及工作,而是普法工作。每次看到一些我很熟悉的面孔,從《我不是演員》、《演員請就位》這樣的綜藝節目走進《法制進行時》和《今日説法》這樣的法制節目,我的心頭總是湧起一股淡淡的憂傷和深深的感慨,因為人生可以跨界,萬萬不可越界。人生最難的並不是出道,而是出獄。我是根據李尚龍這樣的雞湯作家即興編的兩個金句。

但是比較讓我佩服的是這一位長髮飄飄的汪海林老師。他多次出現在《吐槽大會》,吐槽《吐槽大會》,還有《哎呀好身材》這樣的綜藝節目。也經常穿越到法制類節目裏。有一段時間我們的這位汪老師不是走在法庭中,就是走在法庭的路上。他幫瓊瑤阿姨戰勝了於正,幫一些編劇避免了不幸。多少行業官司中,汪老師站哪邊,哪邊就勝。江湖開始把汪海林老師的風采傳頌——“面癱小王”、“行業吉祥物”、“熱搜製造機”、怒批《陳情令》……
我問汪海林老師,“你是怎麼做到讓自己這麼天衣無縫的?”
汪海林老師永遠都是長髮一撩,跟我説,“方金,要相信羣眾,更要相信朝陽羣眾,因為正道的光照在那大地上。”我們對稿子的時候,汪海林老師一直想讓我唱這首歌,但是因為我五音不全就沒有唱。
我的影視行業生涯是從中央戲劇學院開始的。考上中戲以後,我就回村裏報喜。我跟我娘説我考上中央戲劇學院了。因為我娘是個文盲,沒上過學,不識字。我孃的水平就和現在中國影視行業大部分人的水平是一樣的——文盲。但是我娘愛聽戲,是個戲迷。她説:“孩兒,你考上中央戲劇學院了?咱們得捋一捋。”
她説:“中央我知道,這是管全國的。學院我知道,就是學堂嘛,咱們村也有。中央的無非就是地方大一點,孩子們年齡大一點,你看像你都考上了。可這戲劇,我聽着不太像熟人。這戲劇跟我常在村裏聽的那些戲文,是表兄弟呢?還是親姊妹呢?”
我説:“我學的就是戲文。”
我娘説:“我明白了,你是要去學唱戲。”
我説是的。因為我娘確實一個字都不認識,如果向我娘解釋清楚編劇是怎麼回事是非常困難的,很可能會耽誤我趕往北京的火車。
我娘就問:“你學唱戲很驚喜,學的是哪個品種呢?”
我説:“我在戲文系學的是編劇。”
我娘又開始捋了,説:“編劇?我聽過京劇、評劇、呂劇、豫劇。編劇?你們這個品種苦情戲多嗎?”
我説:“編劇苦情戲很多,主要就是苦情戲。”
很多年之後,當編劇宋方金無數次面對編劇生涯中最艱難、最困惑的時刻,他總是會想起他隨口糊弄他娘編劇概念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因為他一語成讖——編劇的生涯竟然真的是苦情戲居多!
但是,不要覺得我娘不識字才會誤解編劇這個行業。去年,我在南京做了一部沉浸式戲劇,叫《上元燈綵圖》。當地很多媒體來報道的時候寫的標題是“著名編輯宋方金親力為南京打造沉浸式戲劇《上元燈綵圖》”。這些媒體就把“編劇”誤解成了“編輯”。對編輯侮辱性不大,對編劇傷害性很強。
前天,我在首屆國際青年藝術家論壇上做了一次演講。來自全世界各地藝術院校的 63名中國學子因滯留在國內,我給他們做了一場演講。我問;“你們有多少位瞭解編劇這個概念?大家知道嗎?”只有3個人舉手,就是63個人中只有3個人舉手。然後我問:“你們有多少位朋友、同學瞭解導演這個概念?”63個人全部舉起了手。我又問了,“那你們有多少了解演員這個概念?”68個人舉起了手,因為會場的5個服務員也舉起了手。
那麼現在我想問一問,“今天咱們大概有30人左右,除了咱們的工作人員,來聽我們脱口秀的朋友們,你們之中有多少人知道編劇是什麼嗎?瞭解編劇的概念嗎?”大概也是3個人説“有”。
所以今天,我首先跟大家介紹一下什麼是編劇。當你們,或者當你在電影院看完一部精彩的電影,你隨着人流往外走,經常會聽到各種評價——“導演真牛逼”、“張藝謀寶刀不老”、“演員真牛”、“周迅滿滿的少女感”、“攝影真牛”、“拍得好漂亮”、“咱們找個地方要去打卡”……觀眾的議論和聯想到此為止。但是如果你們看的是一部爛電影,你們往外走的時候,聽到的就會是同一個評價——“這是什麼傻逼編劇啊!”
《007》的原型杜斯科·波波夫曾經説過這樣一句話,“有一羣神秘的戰鬥者,他們無孔不入,他們無處不在。但是勝利了,與他們無關,而且失敗了,也無法解釋。”你以為他説的是間諜嗎?不,他説的是編劇。你以為他説的真是編劇嗎?是的,就是編劇。編劇是雙面間諜,我們從生活挺進藝術,又從藝術挺進生活。我入行的時候,像汪海林老師這樣的很多前輩就告訴我,“做編劇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因為咱們是幕後工作者。”行,幕後就幕後,像我這模樣,也走不到台前。
我最開始寫的是電影。但那個時候電影海報已經不給編劇署名了,署的都是“某某導演作品”。你們見到的所有的海報,到今天為止也是這樣的。然後我後來就寫了一個Rap,“你的作品你做主,我去寫它是何苦。”再然後我就開始去寫電視劇了。因為我發現那個時候農村唱戲的少了,我娘他們這一羣不太識字的人已經開始看電視劇了。那個時候她也大概知道我學的編劇是怎麼回事了。
我告訴她:“你等着,我給你寫一出苦情戲,在電視上放,到時候屏幕上會出 ‘編劇宋方金’這五個字。”為此我娘做了三項準備。一是買了一台37寸的彩電。原來我們家的電視是17寸的,在農村已經算很大的電視了,當然錢是我出的。二是她配了一副老花鏡。因為她怕看不清楚。第三是苦學漢字。她在我三個姐姐的幫助下,先認識了“宋方金”這三個字,然後一鼓作氣又認識了“編劇”這兩個字。我娘姓王,加上她認識的“王”字,六六大順——我娘在這個世界上一共認識六個字。
萬事俱備,我開始潛心寫作。終於在幾年後,大概是在2011年的時候,在幾家衞視播出了我編劇的第一部電視劇。但那個時候衞視給廣告讓路,已經不播片頭片尾了。我娘給我打電話,她説:“方金啊,沒事,咱們家都知道這個電視劇是你寫的,不光咱們家,咱們村都知道是你寫的。”因為我娘挨家挨户去通知他們説這個電視劇是我兒寫的。後來我跟很多電視台的領導説,我們幕後工作者的唯一的時光的證據就是能夠在作品上署名。這是我入行遭遇的第一齣苦情戲。
其實做幕後工作者我是心甘情願的。但是做幕後工作者做成了地下工作者,我覺得世界對我有些虧欠。我開始對我的職業和行業進行思考。我跟汪海林、李星文、餘飛,沒有譚飛,因為譚飛沒那麼有正義感,很多同行開始梳理我們行業遇到的一些怪現象。比如説,大家最近知道的《青簪行》,就是吳亦凡和楊紫主演的。吳亦凡和楊紫的粉絲在爭論什麼呢?是爭論二人名字的字號是大還是小。但是我們這些編劇,還在爭論海報上有還是沒有署名。有時候我們覺得非常悲哀,因為如果有的話,大一點我們也承受得住;小一點我們也能忍,但是它沒有。我非常非常地不解——你一個演員爭署名幹什麼呢?大家知道,即便演員沒有署名,你在劇裏邊演,也沒有誰能把你的頭換了。但是在後來的《巴清傳》之後,我知道好多演員的頭也能被換了。
去年,有一位非常大的編劇寫了一部電影,也是我的好朋友。因為海報上沒有他的署名,他非常氣憤,就要起訴他們。我趕緊去工作室看他。當時他正在用毛筆抄《心經》。
他説:“我不起訴他們了。”
我説:“為什麼?”
他説:“色即是空。”
我説:“空也即是色”。
他説:“不,方金,空雖是色,但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一直有句話説:“科學家的盡頭是神學”。胡扯,劇作家的盡頭才是宗教。所以大家一定要記住:如果你們進了我們這個影視行業,如果遇見帥大叔,或者像譚飛這樣的油膩大哥,穿着對襟大褂、日式和服跟你談《心經》,他一定是個騙子。但是如果是汪海林這樣的編劇跟你談《心經》,你一定要清楚,他是吃了很多苦才來到你的面前。
我剛才説的是不給署名的情況,但有時候給署名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最近看見了兩張海報,一張海報上面寫的就是“改編自晉江文學城某某某小説”,還有一張上面寫着“改編自磨鐵集團的某某小説”。讓我和海林都覺得這是千古奇談。因為如果按照這個署名方式,《紅樓夢》的改編應該怎麼寫?應該寫“改編字無名氏手抄本”或“清代某某印社刻印的《紅樓夢》”,對不對?我們再更進一步地説,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所有華語影視改編的作品都得這麼寫:“改編自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華字典》裏,11700個漢字的某種特定的排列組合。”

所以説,署名的抹殺只是對我們編劇的一種技術上的“搶劫”,最可怕的還有對我們編劇從根本意義上的“斬草除根”。前幾年某互聯網集團、資本集團有一個代表,我就不提他的名字了。他説從今以後不需要編劇了,只需要大IP和小鮮肉。他們認為沒有大IP和小鮮肉是拍不了電影、電視劇的。
我説:“你們千萬別吹牛,只有一種情況下拍不了電影、電視劇——那就是沒有電的情況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汪海林老師經過縝密的思考和推斷,向全世界宣佈了他非常著名的汪氏定理——大IP+小鮮肉=大XX。直到今天,這麼一個簡單粗暴的定理依然沒有被我們影視行業推翻。
時間來到去年。我跟《甄嬛傳》的導演鄭曉龍去參加一個互聯網的頒獎典禮。我們倆在後台等着給人頒獎。那天現場來了大概有800多人,都是互聯網影視從業人員。主持人喊到的名字都是“魚朦朧”、“月朦朧”、“鳥朦朧”這樣的名字。鄭曉龍導演探頭看了看,他問:“方金,這些人你都認識嗎?”我也探頭看了看,我説:“我好像只知道張若昀”。鄭曉龍導演説:“那你比我強,我只知道張若昀他爸張健。你發現沒有?互聯網再造了一個影視行業,跟我們那個傳統的影視行業已經完全不同了。”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我們傳統影視行業的一個叛徒--大名鼎鼎的白一驄。他原來是傳統影視行業的編劇,編劇過金庸老師的《天龍八部》等作品。在網絡影視剛剛發展的時候,他就跑到網絡影視那邊去了。我跟他説:“白一驄你是一個叛徒!”因為大家知道,那個時候網絡影視行業處在起步階段,網絡影視行業有4個最大的特點:太監穿越、殭屍還魂、挖墳盜墓、怪力亂神。傳統影視行業的精兵強將不應該去摻和,但白一驄去了。兩年以後,有次我跟白一驄去參加論壇,別人介紹説“有請‘網劇一哥’白一驄上台”。我當時羨慕嫉妒恨的勁頭就上來了,因為白一驄在傳統影視行業的時候跟我一樣,是小弟。但是到了網絡影視,他馬上就是“一哥”了。那天我鄭重其事地諷刺了白一驄:“白一驄,你是‘網劇一哥’我沒有意見,但你得必須告訴我二哥是誰。”
又過了兩年,我跟白一驄又一起出席一個活動。我提前上台,還是用諷刺的口吻説:“不知道今天‘網劇一哥’白一驄到了沒有?”主持人趕緊打斷了我:“宋老師,話不能這麼説,白一驄已經不是‘網劇一哥’了。”我當時非常興奮,“白一驄也被淘汰了?這非常好。”這個時候我就聽主持人説,“宋老師,現在白一驄老師的title是‘網劇教父’。”
我當場就石化了。原來人家不是被淘汰了,是迭代了。人家是賦能了,是摸準互聯網的底層邏輯,打通爽點、連接癢點、拉起水位、享受爽點了。於是我開始反思我自己。今年有一次,我、白一驄和汪海林一塊吃飯。
我説:“白老師,我向您鄭重其事地道歉,原來您不是我們傳統影視行業的叛徒,您是我們傳統影視行業打入網絡影視行業的間諜。”
白一驄握住我的手,説,“方金同志,你以後該怎麼罵我還怎麼罵,不要暴露我在網絡影視行業的身份。”
我們這幾年,社會行業變得多麼快,李尚龍老師是教培行業的精英先驅,創辦了考蟲網。現在他們的教培行業已經是掃黃打非的黑社會老大了。大家想一想這些名詞:大數據、大IP、小鮮肉、電影、微電影、網絡大電影、電視劇、網劇、互動劇、視頻劇、短視頻、中視頻、流量明星、頂級流量明星……亂花漸欲迷人眼,世間流水任東西。但是,無論它怎麼變,我一直堅信在快速變化的背後有不變的東西。而作為編劇,作為影視行業中的知識分子,我們應該堅守某些不變的東西。
今天我要特別表揚汪海林老師。在很多年以前他就預見了流量明星的問題。大家都知道流量明星簡稱“流星”。汪海林老師就用他那如椽巨筆寫了《一起來看流星雨》。過了兩年,捧出了一顆“流星”,就是鄭爽老師。過了兩年,他依然覺得現狀非常嚴峻,於是他又寫了《一起又看流星雨》。但是情況依然沒有什麼改變。當時他跟我説:“方金,我決定寫《一起還看流星雨》。”被我嚴厲制止了。流星雨也不能老看,老看容易得老花眼。
大前天我跟海林又見了。海林説:“方金,我怎麼感覺自己有些老花眼了。”
我説:“你雖然老花眼了,但是寫《一起還看流星雨》的時間到了。”因為最近又有幾顆流星劃過我們的天空,落在那地球上,我們的行業需要新方向。
最後我想跟大家分享去年中國編劇史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去年針對法律意義上抄襲不道歉的代表——於正和郭敬明。我們做了一些鬥爭,111位編劇在去年的12月21日深夜,首批聯合署名發出了一個正義的呼聲。各大媒體連夜紛紛報道,標題簡短有力,是什麼呢?是“111位編劇怒批郭於”。第二天早晨,郭德綱老師一刷手機渾身哆嗦,他想“我跟于謙怎麼了?”然後趕緊給他經紀人打電話,經紀人説:“不是您,您和于謙老師沒出事,是郭敬明和於正。”
在郭敬明、於正道歉以前,汪海林老師在一家媒體上寫了一篇深情而深沉的文章。他是這麼寫的:“我們發出這些聲音,並不知道是否能起到最終的作用。但是我們必須發出這些聲音。即便沒有起到什麼作用,我們也希望在很多年以後,人們會知道——在那樣一個時候,面對那樣一種無奈的現象,有一羣編劇曾經抵抗過。”
後來的結果大家也知道了,郭敬明和於正道歉了。那麼現在大家也知道了——
我們這一羣編劇,不是曾經抵抗過,是曾經勝利過,正義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謝謝大家,我是宋方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