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學術界和政策研究界,一直都知道阿富汗遲早要玩完,英國認識則更早_風聞
托卡马克之冠-自由撰稿人-不首先使用种族歧视和双重标准2021-08-16 15:43
實際上美國的學術界和政策研究界一直都知道阿富汗遲早要玩完,比如米爾斯海默在他的《大幻想》裏寫過,阿富汗遲早被拿下,塔利班的勝利只是時間問題,這書裏他寫阿富汗部分的時候是他在2017年寫的,也就是説,至少在4年前,美國的嚴肅學術界就已經把塔利班徹底控制阿富汗作為一種約定俗成的結論進行公開討論了。
這也是為什麼傲慢如美國也一直沒把塔利班定性為恐怖組織的主要原因——説話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英國人對這一點的認識要更早,早到個什麼程度呢?2013年的時候,一個叫邁克·馬丁的英軍上尉就寫了一本書,叫《親密戰爭:1978-2012赫爾曼德省衝突口述歷史》,裏面就明確説了,按照聯軍在阿富汗的行事方法,輸掉英國第四次對阿富汗戰爭(這是英國對阿富汗戰爭的稱呼)是早晚的事。
英國政府也很早就在為撤出阿富汗做行政準備了,他們搞了個叫做“阿富汗重新安置和援助政策”的計劃,打算把為英軍工作的阿奸和翻譯儘可能都帶走,而這個計劃已經籌備了有幾年時間了,光就這一點,比把翻譯和阿奸全都丟下不管的美國格調就高出不少。
説一下這個邁克·馬丁,這位老兄可是個傳奇人物,他是英軍中少數幾個會講一口流利的普什圖語的人,他在阿富汗服役的時候沒把自己當做佔領軍士兵,而是把自己當做一個民俗學家,他在執行任務之餘,換上便裝,深入阿富汗赫爾曼德省的社會基層,憑藉出色的社交能力和當地人打成一片,從部族長老到行腳商人,從地頭蛇到中間人,從塔利班成員到北約特工,他和這些人談笑風生。
這是牛逼炸了的行為,為啥牛逼呢?因為赫爾曼德省是駐阿英軍傷亡最嚴重的省份。
舉個不是那麼恰當的例子,如果抗戰期間,一個日軍軍官在太行山地區和八路軍,區小隊縣大隊,地主團練,國軍,土匪,遊商,民兵打成一片,還談笑風生,你會怎麼看這個日軍軍官?
這老哥後來還去遊歷剛果去了,還和當地的土匪、部落談笑風生。
從邁克馬丁身上,你可以看到那種典型的英式探險家的影子,穿着當地人的服飾,瞭解當地人的習俗,熟知當地人的文化,過着當地人的生活,能夠擺脱一己成見,站在一個公允的角度去觀察,分析,總結當地社會的內在規律,能夠真正明白對方在想什麼,而不是想當然的認為對方在想什麼,然後將其學術化,形成一種跨文化圈的理解能力。
這種極有價值的能力曾讓英國獲益良多,雖然今天的英國已經不是帝國了,但這種能力卻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下來,和美國那種暴發户比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帝國底藴。
他通過自己在阿富汗的實地走訪調查,服役經歷,再加上他自己對阿富汗歷史的研究,撰寫了這本書,這本書的初版手稿由於涉及大量的英軍戰鬥部署和執行任務的細節,以及大量對英軍當時的軍事策略的批評而在2014年出版之前受到英軍的阻撓,在英軍的逼迫下,他被迫刪減了大量篇幅並辭去軍職,但是英國學界出手庇護了他,倫敦國王學院認可並接納了他的學術成果,在他因為辭去軍職受到巨大壓力之際任命他為戰爭研究系的研究員,這是頗不尋常的,因為他原本是牛津大學生物系的學生,據説他的成果受到了曾任英國駐阿部隊司令,後來的英國國防參謀長戴維·理查茲的極度認可,他動用自己的影響力阻止了英軍對他進一步追責,另外王室注意到了他的成果和經歷,倫敦國王學院對他的庇護據説得到了王室的授意,總而言之,他的書經過波折之後得以出版。
這本書基本上把塔利班,或者説阿富汗戰爭的本質説透徹了,阿富汗戰爭的本質,就是阿富汗千百年來最傳統的部族混戰,其它勢力,當年的蘇聯人也好,現在的美國人也好,英國人也罷,不過是被捲入到了部族混戰中去。
這種部族混戰屬於阿富汗常規社會結構的一部分,這種社會結構的形成有其內在成因,和當地社會的人文風物,歷史記憶,社會傳統,乃至於氣候降水和地形地貌有莫大的關係,如果我們把阿富汗視為一個生物體,那麼這種混戰本身就是這個生物體的一個器官。
其它外來者,不論再怎麼自詡進步,再怎麼自詡現代化,凡是企圖強力改變這種社會結構,都必然以失敗告終,因為牽一髮而動全身,你觸及其中一部分,其它部分就會成為你的阻礙,因為它們相互之間是有機關聯的。
他在書中進一步指出,把塔利班看作一個組織嚴密,結構統一的勢力是極為有害的,也是錯誤的,因為塔利班根本就不是一個這種組織,他把塔利班比喻為連鎖加盟店,不同的部族(哪怕是互相敵對的部族),通過遙受塔利班印信,以一種去中心化的方式,在塔利班這面旗幟下聯合起來,相當於是塔利班把自己的組織結構在部族層面進行了分佈式處理。
當然,正如世界上所有的連鎖加盟店一樣,要想獲得塔利班的特許經營權,必須先滿足一定的標準,塔利班也會派遣工作人員到各個部族中去推行一些標準,但這些標準總的來看是非常寬泛,非常原則性的,且大多有經學或者普遍道德背書,但並不參與部族內部的日常管理,在阿富汗,插手其它部族內部的事務是極其錯誤的,也是普遍不被接受的,井水不準犯河水,這是一條看不見但確實存在的界線,不可逾越。
還記得那個圖嗎?就是蘇聯入侵阿富汗期間搞土改,西方記者去採訪阿富汗人,阿富汗人説誰窮誰富是真主的旨意,蘇聯人試圖改變神的法律。
好多人看了這圖,痛斥阿富汗人愚昧迷信,表示阿富汗人怎麼不識好歹。
實際上這話的真實含義是:部族事,部族了,您蘇聯算哪根葱?
阿富汗社會對於外人插手部族內部事務是極度反感的,這種反感具有一定的主權特徵,外人插手部族內部事務可以被類比為干涉他國內政,無論意圖是什麼,這種干涉本身就不可接受。
你説我這是為你好啊,對不起,你越界了。
在阿富汗,部族是核心身份認同來源,其它要素不是沒有,但必須位居次席,比如普什圖人,普什圖人這個稱呼很大程度上是外人根據他們的語言習俗對他們的總體稱呼,他們自己並不這麼稱呼自己,他們對自己的身份認知都是某某部族甚至某某姓氏,就像印第安人一樣,你要是在18世紀問一個印第安人,你是印第安人嗎?他會一臉茫然,印第安?那是什麼部落?沒聽説過,只聽説過肖松尼人,阿帕奇人,切諾基人,黑腳人,克里人。阿富汗人對於同族但不同部落不同姓氏的外來干涉尚且非常反感,遑論外國人。
阿富汗的部族對於附庸一個強力主體並不排斥,這個強力主體可以是軍閥,可以是塔利班,可以是英帝國,可以是蘇聯,可以是美國,古代也曾經附庸過中華帝國,當這個主體號召它派兵參戰時,只要你分它一些戰利品,它也願意服從於你,下跪叩頭口稱萬歲這些都不是事,但如果你要插手它部族內部事務,對不起,反你沒商量。
塔利班作為當地組織,當然熟稔這一套社會規則,所以不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他們的這些“特派員”都會規避這些暗雷,因為這對於他們來説是明雷,他們自己就出身於這種社會,對外人來説,阿富汗部族不可捉摸的內在運行規律對他們來説是有章法可循的。
當然,也有一些塔利班的工作人員靠自己出眾的人格魅力,以身作則的行事作風征服了被派遣到的部族中,並參與進日常管理,甚至成為部族領袖,這類事情確實有,但總的來説,塔利班對於遙受自己印信的部族並沒有太多的內部管理。
這些部族平日裏自行其是,盈虧自負,相互間的混戰和敵對照常進行,在阿富汗,兩個同樣打着塔利班旗幟的部落相互間打的雞飛狗跳並不罕見,但在有一些重大活動時,他們會放下彼此之間的爭鬥,暫時服從塔利班的統一號令,而好處是,他們服從統一號令時依然保持盈虧自負的狀態,誰打下來的就是誰的,打不下來怪自己沒本事,換言之,軍事聯產承包責任制。
實際上塔利班內部的部族衝突從來沒有消失過,塔利班第二代首領曼蘇爾就曾多次在部族衝突中被打傷,光有據可查的就有三次,2015年8月,他剛當上塔利班領袖的時候,塔利班內部有人不服他,鬥毆,被打傷,2015年12月,在巴阿邊境奎達地區召開奎達舒拉大會(相當於塔利班全國代表大會)的時候發生爭吵,爆發內部槍戰,被打傷,幾名塔利班高層在槍戰中被打死,2016年2月在參加一場葬禮的時候和敵對部族因為宿怨發生槍戰,又被打傷,保鏢被打死。
這還是塔利班的最高領袖,連全國代表大會開會的時候都要槍戰,基層是什麼樣,你想象一下。
英國,蘇聯,美國都沒有意識到,當地人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附庸的強權,而不是一個對他們部族內部指手畫腳的事兒媽,他們都企圖去當這個事兒媽,所以成了全民公敵,而塔利班,則有效的填補了“用來依附的強權”這一生態位,自然無往不利。
你可能會奇怪,塔利班也配和美國相提並論?怎麼就強權了。但是對於當地部族來説,比我大的就是強權。
前英國駐阿大使,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問題特別代表考伯科爾斯勳爵以邁克馬丁的這本書為理論依據,向英國議會進言,停止追隨美國那種事兒媽式的干涉政策,轉而讓駐阿英軍保持孤立主義姿態,和當地人井水不犯河水,英國議會從善如流,英軍在阿富汗的政策做了極大的調整,果然立竿見影,特別是赫爾曼德省,英軍在當地的傷亡立即降低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美國為此批評過英國拒絕承擔軍事責任,美軍和塔利班交火的時候作壁上觀,但是英國人坑美國佬的時候什麼時候手下留情過?
但這也不過是拖延時間而已,無論是英國還是美國,其學界都意識到了,塔利班拿下阿富汗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因為生態位對了,一通百通,沒有任何人能在阿富汗建立一個統一政權,塔利班也一樣,加盟連鎖店才是最優解,所以塔利班搞連鎖店,所以它會勝利。
那麼為何美國學界對此心裏有數,事情卻還是拖到了今天呢?
一方面,美國學界被排斥在決策形成過程之外已經有幾十年了,類似米爾斯海默這種人被視為冷戰活化石,不受待見,米爾斯海默在2012年的時候寫了篇文章,叫《為剋制辯護》,抨擊美國對外輸出意識形態革命的行為,明確預言了再這麼胡搞下去,美國的意識形態金字招牌早晚會被自己給玩砸了,當時這文章在美國極不受待見,因為美國正在熱火朝天的對敍利亞輸出革命,連華盛頓郵報這種反賊報紙都不樂意刊登,他沒辦法,只能退回,後來對文章內容進行了調整和修改之後,作為《大幻想》一書的結尾篇章重新發表,而此時已經是2019年了,美國已經玩砸了。
另一方面,和大眾的一般觀感不同,主導美國在阿富汗事務的不是美軍,不是國務院,是中情局,中情局在阿富汗的內部政治進程中是主導作用,幾乎每一屆阿富汗大選都由中情局一手包辦,中情局豢養了一大堆阿富汗軍閥來給自己辦事,比如烏茲別克族軍閥杜斯塔姆,比如塔吉克族軍閥阿塔·買買提,阿塔·買買提和杜斯塔姆還是老仇人。
還有卡爾扎伊的弟弟艾哈邁德·瓦利,他是坎大哈的地頭蛇,在中情局的資助下搞了支叫坎大哈突擊旅的部隊,他一邊支持自己的哥哥當總統,一邊給中情局在阿富汗提供活動空間,一邊販毒,中情局給他開的工資比杜斯塔姆高,杜斯塔姆每個月7萬,他12萬。
買買提·哈里里,哈扎拉族軍閥,硬核反塔利班份子,誰幹塔利班他跟誰,中情局很少給他錢,但武器和物資給了不少。
艾薩杜拉·哈立德,普什圖老油條,前坎大哈省長,中情局塔利班兩頭通吃。
還有類似於普什圖軍閥薩夫提·買買提,這人雖然是普什圖人,但他就是要和塔利班做對,因為塔利班殺了他老婆。
還有類似伊斯梅爾·汗這類路人,雖然不屬於政府軍,但是和政府軍之間有友好關係,中情局也和保持融洽溝通。
美軍在阿富汗的主要作用,是給中情局的活動提供空間和掩護,順便恰爛錢,或者説主要恰爛錢,順便給中情局打下手。
中情局在阿富汗的收益主要不是爛錢,當然爛錢也有,但不是主要的,因為中情局恰的爛錢太多了,英國人的比喻是中情局恰的爛錢比阿富汗的羊還多,早就算不過來了,因此中情局在阿富汗的主要收益並不是錢,而是對政治議事日程的影響力。
吃空餉恰爛錢實際上是養寇自重中的一種較低層次的玩法,高水平玩法是挾寇自重。
這麼多年來,中情局已經把阿富汗打造成了在華盛頓醬缸中的影響力來源,中情局對阿富汗局勢的掌控變成了一個影響議事日程的工具,每當醬缸中的鬥爭對中情局構成威脅,或者對中情局的意圖構成干擾時,阿富汗就會被抬出來説事,中情局常態化的以阿富汗為藉口和威脅,在美國內部強行推動自己的議事日程,通過把持塔利班問題的主導權,中情局那幫子政棍儼然一副阿富汗問題權威專家的嘴臉,事實上形成了離了張屠夫要吃帶毛豬的關係,美軍也時不時摻合一手,畢竟阿富汗維持這個現有局面對他們來説也有好處。
實際上就算靠他們,美國在阿富汗問題上遲早也是要吃帶毛豬的,有沒有中情局這個張屠夫結果都一樣,無非時間問題,米爾斯海默只是把他們不願意説的話説出來了而已,實際接觸阿富汗一線的中情局自己是清楚這一點的,他們恐怕比誰都更清楚這一點。
但美國人做事什麼時候考慮過後果呢?所以就這麼拖着唄,能混一天是一天。
這種挾寇自重的把戲,中情局玩了整整20年,玩的神厭鬼憎,實際上不論是華盛頓的官僚,紐約的筆棍還是國會山的醬缸爬蟲就沒有不討厭他們的,連在這個問題上有共同利益的美軍都相當厭惡他們,因為每次他們要辦事,就把美軍像家丁一樣呼來喝去,而他們和他們豢養的那些軍閥又不肯為美軍在阿富汗的行動提供便利,美軍不止一次試圖炸死中情局手下那些討人厭的軍閥來向中情局示威,但中情局每次都能壞他們的事,美軍也嘗試過扶植自己的軍閥勢力來對抗中情局,比如阿富汗前副總統法希姆和卡爾扎伊在競選中的競爭對手阿卜杜勒隸屬的民族陣線就和美軍有莫大的關係,奈何美軍打戰還行,搞這種濕活實在是不如中情局在行,所以美軍扶植的勢力一直就這麼半死不活着。
後來美軍想出來一個操作,每當中情局和塔利班有和解動向的時候,就搞大規模掃蕩清剿或者定點清除,進一步激化雙方矛盾,讓談判破裂,以此壞中情局的事,比如2016年,中情局和塔利班和談的時候一度發展的很好,中情局代表甚至被塔利班邀請參加奎達舒拉,得知此事後美軍直接空襲把塔利班第二代領袖曼蘇爾給炸死了,矛盾徹底激化,雙方徹底沒得談,塔利班內部的強硬派完全佔據上風,推舉上來的第三代領袖阿洪扎達以強硬主戰著稱,美軍這種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得到的操作成功讓中情局和塔利班和解維持局面的可能性徹底消失,於是我們看到了如今的局面。
民主黨從奧巴馬時代起就矢志不渝的和中情局做對,奧巴馬在位的時候三天兩頭要查中情局的賬,和民主黨站一邊的筆桿子們,比如紐時之類的,但凡中情局和阿富汗軍閥們有所交易,它都要捅出來細細品鑑一番,到了睡王這一代,奮二世之餘烈,終於把中情局在阿富汗的事徹底攪黃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一如既往的,美國人做事從不考慮後果,中情局也好,美軍也罷,都這樣。
現在的撤退,不過是幾十年來各種不顧後果的操作最終釀下的結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