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典林老師對談鄧建國老師:新聞傳播學,究竟怎麼學?_風聞
新传研读社-新传研读社官方账号-用有趣推倒学术的墙,让传播学得以传播。2021-08-16 13:42
問題一:
對新聞傳播學的學生而言,專業能力究竟指的是什麼?
**鄧建國老師:**能力是根據專業來定的,那麼首先我們就得明白,我們是一個什麼樣的專業?這個專業裏面包括哪些東西?
專業的是一個人類知識的一種分割劃分。人類的知識可能有很多,像達芬奇、亞里士多德,他們都幾乎能夠把握人世間所有的知識,但是進入現代以來,知識大爆炸,所以我們必須要分專業。
説到專業,就有一個問題:它本身區別於其他專業的本質特徵是什麼?但是很遺憾,我們新聞傳播研究,作為一個專業,本身就有爭議的。
它不僅向外滲透,內部也有很多的傳統和取向,所以説,如果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專業是什麼,與此相對的話,就很難搞清楚我們的專業能力是什麼,因為我們這個領域裏面有太多的專業方向了。
在理論領域裏,我們有批判學派、文化研究、社會心理學派、控制論、現象學等等。如果你確定要走理論取向的話,可能還得在裏面畫一個小的方向或者專業。
如果你確定要走實務方向,那麼,實務方向也分新聞和傳播。新聞需要寫作筆頭能力很強,傳播可能需要你擁有很強的説服能力。
所以,再回到我們這個問題。最關鍵的第一點是,你怎麼理解新聞傳播專業?除此之外還有第二點,你想通過學習新聞傳播專業為什麼需求服務。只有這樣才能定義你的專業能力。
**黃典林老師:**鄧老師提到了一點,新聞傳播學這個專業,內部是很多元性的。確實存在這個問題,包括我們説新聞學與傳播學,實際上這兩者之間也是有差異的。
我想追問一下,可能有的同學也會關注到這個問題。大家在學習的時候,可能總的來講有兩種取向,一種同學可能特別喜歡實踐導向,另一種同學可能特別喜歡理論導向。您覺得實踐能力和學術能力之間有什麼關係?有的同學可能覺得兩者之間好像沒什麼關係,甚至有的人覺得是矛盾的。
**鄧建國老師:**我覺得知行之間的關係從中國的古代就有很多的區分,這是一種哲學的討論,是知勝於行,還是行勝於知,還是知行都不容易。我覺得這兩者並不矛盾。
我們到業界去,如果你從業時間夠長,從業崗位達到一定程度的話,你必然會變成一個trainer或educator,你會站在講台上。我們發現有幾十年實踐經驗的從業者,到了管理崗位,並沒有足夠的理論能力,所以實際上他教也教的不好,帶也帶不好,管理就管更管理不好。
另一方面,我們的學生為什麼學了理論知識,到了實務部門好像不大能用?主要是我們的實務部門的專業程度是很低的,大部分人被reduced成為了copy & paste的被動執行命令的狀態。但這並不意味着理論能力、理論水平就沒有用武之地。
當然,有些理論不具有指導實踐的能力,是為什麼呢?
其中一種原因,是這個理論不適合國情,被生搬硬套到中國來。第二個可能是,我們對這個理論本身並沒有理解好、消化好。
**黃典林老師:**好的,謝謝鄧老師,我補充一點。我覺得如果要談專業能力的話,我可以把它總結成三個力。
**第一個是理解力。**無論你是看文獻、聽講座,還是説看一個現象,你都要很快去準確理解對方在做什麼、説什麼、內在邏輯是什麼。我覺得理解力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所有工作的基礎。
**第二個是表達力。**你理解了之後,還需要把你理解的表達出來。比如新聞傳播這個專業本身,它內在有一個很重要的要求,就是我們要有很強的表達能力。你理解一個東西后,要找到恰當的方式、規範的方式把它表達出來。
**第三個是行動力。**很多人讀了很多東西,也理解了,也能夠寫出來,或者能夠把它用一種創意性的方式,轉化成有價值的東西。但是,他不願意去做,或者做的過程中,行動的方式、態度是有問題的。
**鄧建國老師:**我稍微補充一下點,理解力從哪裏來?理解力就是閲讀文獻——閲讀前人經過大量的經驗數據獲取、分析、提煉,然後彼此peer review,最後沉澱下來的經典理論。經典理論都是成熟的、穩定的,具有高描述能力、解釋能力和預測能力的,甚至是具有控制力的固定的知識結構。
我們接觸足夠多的知識結構後,思維方式就會形成一種邏輯化結構,這個時候,我們具有很強的理解力了。
問題二:
新聞傳播學的學習是不是有正確的方法?
**鄧建國老師:**我覺得不存在所謂“正確”的方法,只有合適自己的方法。有很多的例子,你看約翰·彼得斯,他最開始並不是學傳播的,而是從傳播學之外進入傳播學的,然後又在傳播學之內做了很多令人讚賞的成績。包括還有施拉姆,他本來也不是學傳播的。媒介環境學派當中很多人都不是新聞傳播領域科班出身的。但是,他們都做出了很好的成績。
學習新聞傳播學沒有什麼正確的方法,它本身是十字路口,大家從各自的角度出發,帶來自己學科的思路、方法,然後為傳播學研究服務。
我最害怕的就是很多同學來自於不同的學科,但是這些學科他自己什麼都沒學,為什麼要學新聞傳播?是因為原來的學科沒學好,所以新聞傳播學作為一個學科,成了很多逃兵的收容站,這讓我們很失望。
**黃典林老師:**鄧老師,我再次表達我對您觀點的認同,可能沒有一個放置四海皆准的一種套路,説讓你去遵循。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所以我們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還是要回到自己,去看一看你自己的處境是什麼。
這個問題中的“方法”究竟指的是什麼?我覺得可以替換成“路徑”。
如果你是一個跨專業的人,在學自己專業的同時,你對傳播學也產生了很強烈的興趣,希望進行一種跨專業的學習。我們很喜歡一種情況,一位跨專業的學生把原來的專業學好了,同時又能夠把新聞傳播學好,這樣的話,能發揮兩個專業的優勢,這是一個很了不得的事情,我們現在強調跨專業培養,大專業學習。
我舉一個更具體的例子,比如有的同學數理的東西學得很好,特別喜歡那種量化研究。我覺得非常好,這就是你的路徑。有的同學社會批判意識比較強,完全可以走更理論化的、更批判的、更馬克思主義的路子,我覺得也是可以的。
問題三:
如何在理論與實踐之間獲得平衡?
**鄧建國老師:**我補充一句,如果是跨專業的話,學生最好不把它們當做互不相交的平行線,而是把它們作為相互遞進的一條直線。
比如説,我有個學生是學紡織的,然後他轉到我們這裏學傳播了,他對傳播學知道的並不是很多,也有點自卑。我就説,紡織是Textile,它和text在詞源上是有關係的。Textile曾經是一種這種書寫的介質,你作為紡織專業,可以把紡織作為一種書寫的介質,未來有可穿戴式設備,紡織是人類的第二層皮膚,從這個角度來講的話,你可以涉獵媒介考古學、可穿戴設備、新的媒介介質,這不是很好的關聯嗎?(小編備註:真的學到了)
他好像若有所思,他覺得從來沒有這個 perspective。但是這也僅僅是一個啓發而已。他未來能做出什麼,還要看他在紡織這個專業裏面學到了什麼,然後又在新聞傳播這個領域又學讀到了什麼,這都靠他自己的行動力。
我的感覺的話,現在很多的年輕人像楊絳老師講的,就是想的太多,行動力太少,所以他們其實不是缺少ideas,但是最後輪到他們行動,他們怯於行動,懶於行動,結果就是到處在seeking advice。
**黃典林老師:**我補充一句,很多同學其實他點子非常多,他有很多感觸,他有非常豐富的這種經驗,尤其現在這種新媒體環境下,非常年輕的學生,他對很多文化現象的認知的敏感度,其實比老師要強,他知道的很多鮮活的素材是非常多的,但是問題在於什麼?
**從 idea到最後的成品之間的轉化,他不知道怎麼去做。我覺得這個轉化能力的缺乏,在理論層面和在實踐層面同時存在。**這樣的人,他到了實踐工作當中,也會有很多idea,但是最後做出來的東西,跟idea之間總是差了那麼點意思。
**鄧建國老師:**所以我前面講,對於原來的專業和現在的專業之間的connection,你要善於去發現,然後要變成行動,這個道理,在理論和實踐之間的關係上,也是一樣的。實踐應該成為理論的一個墊腳石,做理論的時候,也不要忘記了曾經的實踐,那麼這樣的話,我們就是一魚多吃,形成一個規模效應。
理論和實踐之間怎麼勾連呢?我覺得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都很缺少一種叫做概念化的能力。
從實踐當中提煉出某種學術概念,這個概念叫construct,是一種共念,然後把它理論化,然後在大量的閲讀已有的文獻,結合自己的實踐,兩者相向而行,在已有的理論上面結合新的實踐,又或者對既有理論進行改造,進行補充或者提出新的理論。簡單來説,就是歸納法和演繹法,兩者相向而行。
問題四:
在這樣一個緊貼技術的學科中,學生應該如何跟上前沿?
**鄧建國老師:**我試着回答一下什麼叫前沿,什麼叫新媒體。我是70後,我那時候的新媒體是博客,那麼今天來看的話,博客新嗎?它變成舊媒體了。我們一直在強調新的革命性,而忘記了新的底層之間的延續性。
博客的革命性體現在哪裏呢?它最革命性的東西是,以前都是機構性媒體,現在變成了自媒體。
在它後面,還衍生了很多。比如説個人媒體的媒介形式可以體現為短文章,這就變成了微博。後來又變成以視頻的方式來表達,抖音就出現了。每一個自媒體都通過鏈接聯繫起來,就變成了Facebook。
這個樣子來看的話,其實它的延續性又很強。所以,我們要應對的層出不窮的新技術的發展,最好的方式就是努力去發現“變”背後的“不變”,“革命性”背後的“延續性”。
我的學生經常在講:老師!我在研究小紅書!老師!我在研究種樹!然後他説,我發現一篇相關研究都沒有,我怎麼做文獻研究?這個時候,你就需要發現背後的延續性了。你要找到連接舊現象與新現象之間的關鍵概念是什麼?
舉個例子,在浪漫小説還是新媒體的時候,很多女性或男性通過閲讀浪漫小説,實現了自我的社會化,甚至是政治化。然後隨着時代的變遷,小説的形式變成了什麼?變成了Talk Show。於是,有很多的人就通過Talk Show來實現自我的社會化,或者看電視肥皂劇實現自我的社會化。
不管媒介形式怎麼變遷,哪怕是今天我們通過社交媒體來接觸社會,來形成自己的社交圈子,來了解外部的社會變動,獲取相關的信息。不管通過什麼平台,都是實現了一個功能,就是自我的社會化。
所以,你研究Forest這個APP,需要思考Forest幫助我實現了什麼,它的功能是什麼。然後,從前這個功能是由什麼來完成的?如果你找到了相應的學術關鍵詞,就會發現大量的文獻。
**黃典林老師:**鄧老師做了一個非常好的講解。幾乎所有老師在指導學生論文的時候,都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幾年前,學生興沖沖跑過來,突然問我説,老師我研究微信紅包。
我們首先理解“前沿”這個詞。很多同學把“前沿”這個概念理解得比較表面化,他把這個前沿理解成了新技術、新的實踐方式,或者一種新的社會現象。
我們從學新聞傳播學專業的角度來講,當然要去了解新的技術是怎麼回事,但是我要説,僅僅瞭解這個可能還沒有完全到達前沿。前沿的意思更多應該是:新現象背後所意味着的問題,究竟與過去的問題相比有什麼變化?
一言以蔽之,我覺得很多同學找不到文獻,提不出研究問題最關鍵的在哪?是因為他的理論基礎太差了,沒有學術文獻方面的積累,沒有這樣一些概念工具的積累,他腦子裏是空的,他找不到那個概念工具包。
下面我再補充一點:我覺得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前沿”,不存在一個絕對新的東西,因為古人講“太陽底下無新鮮事”。
新的現象不斷湧現出來,歷史以及人類社會所面臨的各種各樣的挑戰,它是有延續性的。亞里士多德那個年代所考慮的問題,其實今天人類仍然很關心,比如什麼叫善,什麼叫公正,什麼叫美?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仍然很困惑。
我們對前沿應當是一種什麼態度?以****前陳力丹老師也講過:“不要追熱門!”陳力丹老師這個觀點我很認同。我想用一句話來總結:現象速朽,而ideas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