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福建小孩,被這些大頭神仙嚇哭過_風聞
跳海大院-跳海大院官方账号-2021-08-17 21:41
院辦屎大淋聽聞我是個福建人,加我好友後的第一件事:甩來一個視頻,問我認不認識裏面的三尊大神。
外省人對福建人的賦魅包括但不限於:普通話稀爛,彩禮五十萬,以及,八十萬神仙總教頭,家家户户供着外地人叫不出名字的神明,腿上彷彿裝了神控感應器,遇到大型塑像就會自動下跪磕頭。
在福建,你可以看到真主與關二爺做鄰居,大日如來和太上老君住對門,進口的,本地的,知名的,小眾的,求學業的,求姻緣的,歡聚一堂。因此,身為閩南土著,我與各路神仙不能説毫無關係,只能説親如一家。
福建神仙的春晚
這種月黑風高、煙霧火光夾雜硬核LED射燈、宛如cult片現場的儀式叫做“遊神”,是閩台地區的一種大型羣體祭典,也叫遊老爺、迎神、進香、神像出巡。閩地自古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連遊神這一活動也分化出不同版本,主要有三種:海上媽祖遊神、福州遊神和閩南遊神。細節略有差異,但總體形式是一樣的。
新年伊始,人們把當地供奉的神明“請”出廟宇,繞村鎮巡遊,接受民眾的香火膜拜,祈禱新的一年破厄消災、家宅平安。
遊神隊伍短則幾十米,一頂神轎,前後左右配幾個敲鑼打鼓的,在坊間製造動靜,宣告有神仙到此一遊。而氣派一點的,可以綿延數公里,在市中心甚至會發生交通堵塞。
這和當地神廟的香火,以及組織遊神的單位“社”的規模有關,有的“社”較為富裕,香火旺盛,籌集的善款多,辦得十分熱鬧,一次祭典甚至能花上百萬,光是煙花爆竹就能燒掉十幾萬。

遊神隊伍花樣繁多,窮奢極欲,光是負責表演的“鬧熱陣”就有十幾種名目,比如西洋樂陣、旗陣、傘陣、藝閣、舞龍舞獅、拍胸舞、火鼎公婆等。
前一秒,cos成英國皇家海軍儀仗隊的西洋樂陣踢着正步走過,緊接着,穿着豔麗制服的姐姐阿姨們就撐開縐傘,搖出一陣旋風。

火鼎公婆

涼傘陣

拍胸舞
除了拍胸舞、火鼎公婆這些專業的舞蹈表演需要請職業演員來完成,其他方陣都是由本地居民自發組成的。院辦小時候就扛過舞龍的燈,一天能拿100塊辛苦費,對於十年前的小學生來説,那已經是鉅款了。
不僅如此,那時大人之間流傳着一個説法,舉過旗、扛過燈的小孩會受神明庇佑,因為陪它們走了一路,神仙記住你啦。
人類早期cosplay珍貴記錄
遊神的隊伍中西合璧,來者不拒,和福建人供奉的八十萬號神仙一樣,不問出處,心誠則靈。其中,最受矚目的當然是開頭提到的“大頭神仙”。
這個四肢和人體工學毫無關係的甩動法讓我想到了↓

如果冒犯到神仙,我道歉!(滑跪.jpg)
遊神活動一般從傍晚開始,黃昏日月交替,逢魔時刻。
噔。一記鑼響,花車禮炮平地一聲雷,硝煙中漸漸顯現一個矮娃娃,戴着奴才帽,一邊跳着魔鬼的步伐一邊揮舞鞭子,謂之“開道”。

馬路兩邊,各家各户開始放鞭炮,噼裏啪啦的響聲和瀰漫的白煙中,其他神仙踩着各自的節奏,迎着人羣跳起舞。
一個鄉土魔幻之夜拉開帷幕。

圖片來源微博@阿誠的白日夢
除了當地人供奉的主神端坐在神轎中,其他神仙則要到人羣中營業飯撒。因此,少不得由人來扮演。
人們頂着竹篾編制的頭套,扮成各種神偶。神偶也有門道,按照福州當地方言,大的叫大神翁,比如一些耳熟能詳的武將,二郎神、千里眼順風耳等,以及黑白無常裏的黑無常。小的叫童仔,頭套重量較輕,手腳靈活,因此經常充當觀眾席氣氛組,比如台灣知名街頭藝人電音三太子,土地公等。
福建本地的小孩最熟悉的莫過於“孩兒弟”了——穿肚兜,扎兩條垂髫小辮,目光如炬,咧着嘴像在大笑,大臉盤上還細緻地戳了一對梨渦。惟妙惟肖,細節滿分。

圖片來源微博@_老老老魚_
仔細一想,這不就是cosplay嘛。

電音三太子
全福建的cos愛好者聯合起來,洋cos滾出拆那!日本有貓眼三姐妹,我們有電音三太子;日本有流星花園F4,我們有西遊記F4;日本有國民homo薰嗣,我們神仙界的國民homo是黑白無常。
閩南人將這種神偶稱做**“大搖人”。屬於閩台傳統藝陣中的“大神尪仔”**,主要流行於閩南廈漳泉、福州和台灣中北部地區。出巡時,表演者鑽入製作好的各式各樣的大搖擺人竹筐中,根據所扮演角色的一套特定程式載歌載舞。
“大搖人”集雕刻、竹藤編、刺繡、舞蹈、音樂藝術於一體,將閩台傳統手工藝和民俗、宗教的精髓濃縮進一個兩米多高的小(?)人裏。
除了以上那些經典角色,比較常見的佳麗還有八仙八將、七仙女、福祿壽、牛頭馬面,一次遊神就是一次人氣大賞,誰是燙門誰是時淚一目瞭然。
作為老餓刺猿,院辦年輕時也沉迷過一陣子cosplay。在那時,cosplay還是一個小眾且燒錢的愛好。家長不理解為什麼你要花幾百塊去定製一塊花裏胡哨的破布,我爸還曾放言,如果我再往頭上搞五顏六色的假毛,就要打斷我的狗腿。
直到寫稿時,我查“大搖人”的來歷,發現這些神偶的造價並不便宜,神將的服裝和官帽均採用京劇風格,道具上,陰系(地府)陣營神明多手持刑具,陽系(天庭)陣營則持拿佩劍、法器等。眾所周知京劇的行頭有多貴,同理,一尊精緻的神偶造價可能要上萬。啊?這不比cos燒錢多了嗎?爸你説呢?!
當然,也不能怪我爸。cosplay對他來説是新鮮事物,大搖人可是老祖宗幾百年的傳統風俗。具體可追溯到清代嘉慶朝以前。在民國,還留下了福州街頭遊神的影像記錄。

人類早期珍貴cosplay記錄
對於福建人來説,這些大頭神仙彷彿一直在身邊。逢年過節要見面,喪葬出殯也能見,久而久之,就不稀罕了。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克服恐怖谷效應和巨物恐懼症的雙重暴擊,在網上搜“遊神 嚇哭”,就是一部福建後生仔的灰色童年物語。


在cult裏cult氣這點上,福建人贏在了起跑線。
遊神的底色原是鑼鼓喧天、人神同樂的,但因為這些兩米多高的XL號coser在夜晚的煙霧火光中羣魔亂舞,時隱時現,反而透出些許沉鬱和驚悚。這種微妙的矛盾點被陰間使者押井守抓住了,在《攻殼機動隊》動畫電影裏復刻了福建遊神的盛況。
在剛剛結束的東京奧運會上,《攻殼》的背景音樂《傀儡謠》還被選為柔道比賽的BGM,我嚴重懷疑立本人是從柔道選手和大搖人的體型中獲得了既視感才選了這首歌。
作為老賽博朋克er,日本人把這門手藝運用得爐火純青:
漫天霰雪下(事實是,福建東南低海拔地區下雪的可能性極小),褪色的6D都市鋼鐵森林簇擁擠壓着街道,巨型神像手持法器,目有精光,身上纏着led燈帶,從閃爍着霓虹燈牌的高樓下緩緩行過。

這其實並不是押井守憑空想象的,福建遊神早已走進21世紀。
供奉主神的轎子從易朽壞的木頭升級成鋁合金嵌玻璃,神像出巡也從完全依靠壯年男子人力抬轎變成四輪推車,周邊繞上一圈七彩LED燈,反射出玻璃窗裏一張張青面獠牙的臉。
而對於福建的阿公阿嬤來説,他們不懂什麼叫賽博朋克,也不知道這些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朋友在年輕人眼中是什麼評價。他們依然專注地跳舞,巡遊,祈禱,在這個野生而蓬勃的市井人間。
拜拜,福建人的出廠設置
曾經有人問,中國古代傳説裏那麼多法力無邊的神仙,擁有一套完整的諸如封神榜那樣的超級英雄戰力系統,為什麼不能像美國的漫威DC一樣做成國際大IP呢?
我回答:因為它們忙着在福建接待香客。
國家宗教事務局數據顯示,福建全省登記在冊的宗教活動場所,光是佛教和道教就有4314座。據非官方統計,福建本土民間信仰的神靈有1000種以上,10平方米以上的宮廟和民間信仰場所約為25000座,這還不包括路邊隨處可見的小土地廟和簡陋神龕。
除了全宇宙通用的關二爺、趙公明、觀音如來等,福建還有特產神明媽祖林默娘、閩王王審知、開漳聖王陳元光……
福建人相信萬物有靈,有三分之二的神明是自產自銷的。他們生前都是普通人,有的是為鄉里做過貢獻的賢德之士,有的是時運不濟、遭到威權壓迫的悲劇英雄,死後當地人為了紀念他們,也紀念那些善良、勇敢、奉獻、堅貞、反抗的精神,為他們塑像立廟,代代傳承,讓這些美好品質成為福建人信仰裏的必修課題。
著名的媽祖林默娘就是一個例子。
媽祖的原身出生於福建沿海,常於風浪裏救助遇險船舶,行醫救人,辛勤勞作,樂善好施。沿海地區的福建人以海為生,常常要出海捕撈,甚至遠赴外洋經商。海上吉凶難測,於是,媽祖便成了福建人的護航女神。拜神傳統讓每個福建人生來便種下信仰的種子,正因為心懷敬畏,相信神靈永遠在身後護持,福建人才有勇氣乘風破浪,行走異鄉。
隨着媽祖文化在全世界華人中盛行,還衍生出專門的學術分支。

可以説,從學業到工作、生活,神明把福建人的一生都包圓了。
像基督徒的嬰兒洗禮一樣,一個福建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和本地的神明緊緊聯繫在一起。父母為新生嬰兒祈福,考試用神明開過光的水筆才能寫出好成績,考完填報志願要求籤問問神仙的意見,遇事不決……拜就完事了!
在《黑客帝國》裏,服下紅色藥丸還是藍色藥丸決定了主角尼奧的命運,而在福建,決定命運的很可能是在神明面前擲出的筊(jiāo)杯是正面還是反面。

院辦有個有錢鄰居,平時小日子摳摳搜搜的,天天在朋友圈發拼XX砍一刀,然而到了廟會“添香油錢”,幾萬塊説捐就捐,眼睛眨都不眨。
福建人,把拜神祭祖刻進DNA。
我如今會變成沉迷抽卡遊戲的賭狗,很難説不是一種福建精神的變種。

閩式特色笑話
知乎有人提問:讓閩南人放棄進香有多難?
底下有一條回答是:
好比讓四川人放棄吃辣。
隨着科學教育的普及,我們這一代人早已不是外地人刻板印象中那種封建餘孽。神拜了,但沒完全拜。迷信了,但沒完全信。
拜神祭祖、進香遊神對我們來説,更像是對一種儀式的堅持。這是福建人重要的文化印記,每次談起它,我才找到一點身為福建人的獨家歸屬感。
小時候,遊神那天會自動變成大型社交場,大人們忙着接香朝拜,小孩就在一張張供桌裏穿梭。炮聲隆隆,人要貼得很近才能聽清彼此説的話。於是,在學校裏從來不説話的兩個人,在煙花和火焰中變得熟悉起來。我們爭先恐後衝進神仙隊伍裏,湊到大搖人腳邊讓它敲頭。誰的腦袋被神開過光,誰就會更聰明,新學期成績就會越來越好。
火樹,銀花,不夜天。


因為疫情,老家已經有兩年沒有舉辦過羣體活動了。在城市孤獨而麻木的人潮間隙中,我有點想念盛大的煙花,花花綠綠的大搖人,和煙霧火光中那一張張虔誠朝拜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