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疫情當前:鄭州封控區下的微觀生活_風聞
百略网-百略网官方账号-观百家而明韬略,商业有趣、有料。2021-08-17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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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哩哩 編輯 | 薄禾
鄭州又在下雨了,天色不明不暗,不是核酸檢測的日子,封控區的路上可以看到零星幾個人。雨小的時候,可以聽到知了叫聲,算是一路走來存在感最強的聲音了。
8月中旬,距離那場大雨已經過去二十多天,距離第一例確診過去了兩週,這裏的人們從暴雨時的惶恐不安,到救援時的眾志成城,再到封控開始的隔離生活,過山車般的跌宕起伏,有慌亂、有遺憾、有努力前行、有咬牙堅持,都是在封控區裏的最真實的生活碎片。
| 我在封控區的14天,
看完了138份流調
每一份流調都是一個鄭州普通人的社會橫斷面,特別是當圍繞一家醫院展開時,沒有人的行動軌跡有輕快的步調。
鄭州從7月31日到8月16日發佈了138份流調,總字數超過一萬八千字,流調檔案裏最小的7歲,第一個確診病例的女兒。最大的76歲,六院一名病人的陪護家屬。這些發佈的流調統計幾乎每篇都是10萬+,但背後牽動的人數何止10萬+。鄭州常住人口數1260.1萬人,中原地區的第一人口大城,封控最早的二七區,常駐人口超百萬。
住在二七區旁邊的夢夢,在第三次調整封控範圍後發現所住小區調整為封控區。“第一例確診病例出來後就有預感,流調裏的活動範圍就在小區不遠。”過完週末她去上班,翻看了發出的十幾份流調,路名越來越熟悉,“流調裏有一位坐公交車回醫院的叔叔,我上下班也是坐那路公交車,下站的地方都一樣。”
3號下午三點,她收拾了下班的東西,找主管請了假,“最低兩週吧。”朋友勸她找個酒店住下,事態不嚴重的時候可以回老家。她拒絕了,“覺得自己還是有責任不給社會添麻煩。”她居住的地方不在中高風險區,但離疫情中心六院只有兩公里。
在準備好生活必需品之後,夢夢之後的日子開始關注不定期發出的流調報告。“先開始最關注的是離自己最近的範圍,慢慢的,開始看他們的活動軌跡。”她坦言那時的心情相當低落,剛剛經歷一場天災,大家都在慢慢修復創傷,覺得一切很快就會好轉,但突然又被按下暫停鍵。
當一個人一段時間的行程被歸納總結,幾百字差不多就能概括。“有一份流調,27歲,20號暴雨當天中午吃了一頓外賣,晚上回不了家住了旅館,第二天接着上班,修鞋子、理髮、帶孩子看病,天災又怎樣,生活一刻不停的在繼續。沒什麼好抱怨的。”
夢夢大學論文研究的是城市紀錄片,看完這些流調後,“可能再也沒有比這些報告更為真實的記錄。”她至今記得論文裏寫的一句話:當世當時的立此存照。

空蕩的路口/受訪者供圖
半夜三點把妻子送上急救車的中年男人,封丘、商丘、鹿邑、息縣……外地來鄭就醫的病人和陪護家屬、頻繁出現的沙縣小吃、大盤雞、蘭州拉麪、菜市場、藥房、早餐店、公交車,光是這些名詞就是一部“鄭州當代生活圖鑑”。
病例86,和丈夫在市中心的醫院開着一家超市,家在直線距離12公里以外的新鄭市,兒女早上六點半去駕校練車,18歲的兒子下午去路口擺攤,20歲的女兒從駕校回來去超市幫忙,一家四口先後被確診。
病例82、83,六十多歲的兩夫妻,隔離前,每天往返於家和腫瘤醫院之間,兒媳出現在後續的流調報告裏,被集中隔離。
病例90,43歲的媽媽,陪兒子去六院住院,自己和女兒先後確診。
還有陪兒子住院的母親,陪外孫女就醫的外婆,值班三個月的護士,從四川來鄭州建地鐵的工人、一天打兩份工的中年男人……
“封控解除後,我們去吃火鍋好不好?”夢夢看着最新的流調報告,給朋友敲下這句話。
| 從信息真空到信息爆炸,
原來我們沒有互聯網自由
一切都好像是從那場特大暴雨開始的。
小羽暴雨後的第二天在家裏看到鄭州的相關新聞,“有幾秒鐘頭是蒙的,我在沙口路出的地鐵,比那輛車早半個小時。”
20號當天她打着傘從家出發去公司,中午跟同事調侃下雨天最適合躺在牀上刷劇。公司比較人性化,午休過後發通知説可以提前下班回家辦公。三點半出公司,八點鐘到家,她被困在地鐵站兩個多小時後,救援志願者用皮划艇載她穿過隧道,送到小區門口。
暴雨當天的路面實況/受訪者供圖
隨後的兩天,她住的小區停水停電,“第一天晚上,看到朋友圈很多救援信息,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場天災。”第二天信號明顯不好,幾乎一格信號都沒有,媽媽聯繫不上她,發的語音裏帶着哭腔。“好像在一個信息真空的世界裏,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天,在一個大城市,不光是沒有網絡,甚至打不通電話。”
舉着手機在空地裏找信號,成為那兩天很多鄭州人的真實經歷。微信偶爾能收到的消息都是親戚朋友發過來的問候。工作羣裏,領導每半天發一次確認是否安全的消息,但當時的小羽一條也沒看到。她拜託外地的朋友每三個小時給她打一次電話,因為沒有外界消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門。
23號她準備回洛陽,暫時躲避下鄭州目前的生活窘境。步行兩個小時,路上是深深淺淺的水溝和污泥;共享單車堆在一塊,但沒幾個人能掃碼成功;穿過隧道後會有拖着行李箱的人問“姑娘,前面路通不通?”;打三個電話可能會有一個能接通,靠着斷斷續續的信號,她坐上了回家的車。直到出了市區,她的手機似乎才恢復了正常信號,此時電量顯示,還剩5%的電。
後來的一個多星期裏,這段經歷被她反覆提及,“可能有點輕微的創傷應激,那個經歷太深刻了。”7月30號下班後,她約了姐姐一塊去逛商場,“給自己買了一束玫瑰花,這種時候需要一些儀式感。”
兩天後,玫瑰花最邊緣的花瓣開始枯萎,她所在的地方開始進行第一輪核酸檢測。鋪天蓋地的信息向她和所有鄭州人湧來。最多的一天,鄭州八個小時內發佈了5條通告,每一條几乎都即時反映在日常生活上。
核酸檢測/受訪者供圖
除此之外,微信、微博、抖音、頭條……幾乎所有的社交平台都開始流傳關於鄭州的消息、真假難辨但讓人恐慌,配着同一首緊張BGM和不同畫面的短視頻、號稱內部流出的聊天截圖、沒有公章但聲明振振有詞的文件……
在經歷差不多一個多星期的信息轟炸後,小羽還是沒能和這個信息社會達成和解。“我甚至開始懷念沒有互聯網的那幾天,最起碼不用耗心耗力排除無用信息。”
但這可能也是一時的情緒。想了想,她又補充道,“還是感謝有互聯網的相對自由吧,公司提倡在家辦公,照常發工資,比起那些開不了工、甚至集體失業的人,這種狀態可能是最好的了。”
那束玫瑰花最後乾枯褪色,小羽沒有費心做成乾花,“還會有新鮮的花,生活永遠是,未完待續。”
| 鄭漂三個月,待業一週半,
這座城市忽明忽暗
木子計劃月底發了工資去剪頭髮,週六那一天她已經團購了理髮券,一個通告打亂了她當天和接下來兩週的所有計劃。
最先封控的是她公司所在的大廈。31號當天,鄭州第一例確診病例的通告掛在熱搜上,然後就接到了公司暫停線下辦公的通知,兩天週末時間基本沒什麼不同,如果不是菜市場的雞蛋越來越貴、超市貨架上米麪方便食品越來越少,她甚至不覺得有什麼不正常。
封控當天超市被搬空的貨架/受訪者供圖
木子是鄭州一所本科學校的應屆生,畢業時,在線教育招聘還很熱鬧,工資給的高,不挑什麼工作經驗,直到“雙減”政策落地。
週一在家辦公時,業務主管暗示公司可能會有“業務調整”。“大家都有心理準備,教培變天了,已經開始想下一步去哪了。”她所在的公司是一批“裁員潮”中,遣散待遇相對好的。入職整一個月,年假折算了雙倍工資,最後補償“N+2”遣散費。
封控後,全程的離職手續是在線上完成的。她將工牌、工作手機、電腦設備打包整理好,下單跑腿業務,多加了幾十塊錢的保價費,結束了畢業後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沒有工作的日子,最大的活動是“觀察鄰居吃了第幾桶泡麪”,小區裏並沒有“封控區靜悄悄”的感覺,每到傍晚,樓下是搖着扇子下象棋的老人、三五一組打羽毛球的孩子、手挽手散步的情侶、從門口進來提着糧食蔬菜的阿姨……唯一的相同點是大家都帶着口罩。
木子一般傍晚在小區逛兩圈,從一開始的長衣長袖到現在的短袖短褲,從逛五六分鐘到二十多分鐘,偶爾聽幾個阿姨聊些家長裏短。“兒媳婦公司這個月工資發不出來了”、“家裏的車洪災的時候泡水了,一個多月了,還沒來得及送修。”、“親戚家隔壁小區集中隔離了,半夜來了幾輛救護車。”
更多的時候是躺在牀上看小區業主羣。羣裏每天討論最多的兩個話題就是,“啥時候解封,怎樣點到外賣”。
看得多了,木子甚至給他們做出了分類:“樂天派”,該幹嘛幹嘛,出現時都在閒聊和找人打王者的;“恐慌派”,比較關心哪兒又被封了,是不是有救護車來了;“焦慮派”,每天必問啥時候解封,想上班,想買東西,想出去逛街。
學着買菜做飯/受訪者供圖
甚至統計了幾種類型幾天裏的活躍頻率,樂天派佔據了主流,鼓舞動員,核酸檢測時幫忙樓管通知消息;恐慌派會突然出現,開頭是有人分享一條抖音,或者是聽到什麼動靜之類,大家開始集中討論;焦慮派是不定時單獨出現一下子,問一句什麼時候解封或者抱怨工作要丟了。
她認為自己屬於樂天派,剛畢業,即使突然失業也可以換個職業重新開始。休整了一個星期她開始網上投遞找工作,但有時因為封控也會遇到些麻煩。“有的直接拒絕線上面試,有的工作要求幾天之內到崗,時間和空間都很難協調。”
幾經週轉她找到一個廣告公司的崗位,“但人事説最多把offer留到八月下旬,封控時間沒有確切日期,都還很難説。”
木子的短髮已經能紮起來,髮尾撅起來,不順貼的一簇,“大家都是走一步算一步,我選擇跟生活死磕到底。”
| 我以前相信遊戲人生的
但這段時間要通的關卡也太多了
張軍的烘焙店,裝修已經停了一個多星期。
先前因為洪災,中斷了四天了。他所在的北三環,屬於鄭州市內地勢較高的一段,店面沒受到太大沖擊。開始復工的頭幾天,交通不順暢,工人來不齊,裝修器材也跟不上,只能停工。
27號接着裝修,固定好二層的地板,準備次日做樓梯加固,鄭州開始局部封控,裝修不得不再次停止。
暴雨前的局部裝修圖/受訪者供圖
裝修停了,但要花的錢已經花了,烘焙師傅請了兩位,即使停工,基本工資還是要照常支出,“要不然開業的時候現找嗎?那更耽誤事。”
開家烘焙店他是考察過的,“有前景,能幹,投入高但收益也不錯,能做成一個品牌是最好的,先把社羣做起來,維護好,慢慢攢客流量。”
他學歷不高,但心思活泛,四十歲的年紀,不愛喝茶。年輕時幹過工程,喝酒多但從不勸酒,開過網吧,玩遊戲能玩通宵。最賺錢的時候,三年全款買了房,賠最多的時候,存款全砸進去。
今年過完年他就開始留意門店的事情,六月份看中了一家商場的店鋪,交了一年的房租,小幾十萬。隨後開始裝修,預計七月底完工。裝修了二十天,又幾十萬投了進去,烘焙師傅談好了,小工也招了,還差最後兩批設備。
然後鄭州暴雨,緊接着疫情開始。
物流不通,材料設備都運不到,即使人到齊了也沒辦法開工。“裝修好了也沒用,大家不出門,有店也開不了門。商場以前多熱鬧,鄭州是省會啊,好多年輕人。”
七月底,微信公眾號系統維護暫停註冊申請,他想着趁機會先把線上運營做起來但卻也在這段時間卡了殼,“好多事情趕到一塊,但又什麼都做不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創業,卻是短時間內不可抗力發生最多的一次。
“大家都説實體店難做,但我想找一個能幹長久的,哪怕從頭開始呢。”
這個夏天需要從頭開始的不止他一個人。洪災過後,他遇見一對夫妻開麪包車拉着一車鞋子擺攤處理,他挑了四五對,和攤主閒聊,“店裏進水,一屋子鞋子和倉庫都進水了,十幾萬的貨,沒啥保險,攤到外面,曬乾一批賣一批,泡水嚴重的直接扔了。”
他還和攤主説好第二天多帶一些尺碼來,然後是疫情,再也沒見過來擺攤的人。“一車的鞋,不知道處理了多少,當時應該多買兩對,多幫一點他可能也能重新開始。”
下過一場雨後,他又去看了一眼店鋪,刷過一遍底漆的屋子已經沒什麼味道了。他在樓梯拐角站定,比劃了一塊地方,“這個位置掛一副《魂鬥羅》的像素畫吧,我小時候玩這個遊戲,總是過不了最難的第七關,但憋着一口氣,不吃不喝也得打通關。”
他穿着前兩天買的處理鞋子,從屋裏出來沾上一點石灰,一口氣拉下捲簾門説到“有些遊戲就是專門難為人的,但沒辦法,開局了就得打下去。”
| 寫在最後
截至8月17日,鄭州疫情防控通告發布到第26號,洪災救援在部分地區緩慢推進,全市完成了第四輪核酸檢測,封控範圍總面積約30平方公里,封控區居民總數近80萬人。
過去的三十天,無數人經歷了生離死別,聽到最多的話是加油。洪水漫天那一刻覺得活下來是天大的幸運,在城市幾近停滯的兩週裏重新面對捉襟見肘的生活。
羅曼羅蘭在《名人傳》中説: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直面生活並且熱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