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掃蕩印度的這個掠奪型國家,為何窮亂到現在……_風聞
简单快乐-2021-08-18 12:20
文 | 梅新育 商務部研究院研究員
來源 | 瞭望智庫
近兩百年來,阿富汗始終處於混亂之中,根源在哪裏?
將眼光投向廣闊的歷史背景,尋根溯源,審視社會、政權的經濟與財政機制,筆者發現,一個重要的根源在於:傳統的“掠奪型國家”體制在現代世界已隨風而逝,但阿富汗始終無法建立起一個可持續的、跟得上現代社會發展步伐的經濟產業基礎。

阿富汗馬紮裏沙里夫,兩名婦女在泥爐上烤制傳統麪包。
與或許是大多數人頭腦中那個飽受外來侵略干涉、奮起還擊的阿富汗形象不一樣,遭受英軍、蘇軍入侵,國際反恐戰爭等,僅僅是這塊土地歷史的一小部分。
在歷史上的絕大部分時間裏,立足於這塊土地的政權,以這塊土地為關鍵基地和通道的政權,在外界面前都不是被動的受侵略者,他們的經濟社會生活和財政建立在發動戰爭掠奪外部財富的“掠奪型國家”的基礎之上。
1
掃蕩印度
掠奪型國家曾經的“成功”
讓我們回顧歷史:
“羯若鞠闍國週四千餘里。國大都城西臨殑伽河,其長二十餘里,廣四五里。城隍堅峻,台閣相望,花林池沼,光鮮澄鏡。異方奇貨,多聚於此。居人豐樂,家室富饒。花果具繁,稼穡時播。氣序和洽,風俗淳質。容貌妍雅,服飾鮮綺。篤學遊藝,談論清遠,邪正二道,信者相半。伽藍百餘所,僧徒萬餘人,大小二乘兼功習學,天祠二百餘所,異道數千餘人。”
注:出自《大唐西域記》,卷第五“六國”。
玄奘大師在《大唐西域記》中濃墨重彩描述了當時印度次大陸戒日王朝都城曲女城居民繁盛、經濟文化發達的景象,他本人也正是通過匯聚全印各國君主高官、高僧的曲女城辯論大會而一舉成名,威震天竺。

2021年4月18日,阿富汗楠格哈爾省,一名兒童躺在被採下的玫瑰花中。圖|新華社
然而,延續發展數百年的這一切繁華,都在來自阿富汗的伽色尼王朝素丹馬茂德的屠戮洗劫之中化為灰燼。1018年(北宋真宗天禧二年),馬茂德入侵洗劫曲女城,僅掠往喀布爾及中亞各地奴隸市場出賣的印度俘虜就有5萬名,動用了350頭大象、1000峯駱駝把劫掠的財富運回伽色尼。經此一劫,繁盛數百年的大國京都曲女城淪為如今印度北方邦恆河岸邊的殘垣斷壁卡瑙季(kanauj)。
注:亦譯“坎諾”“根瑙傑”。
到19世紀,當英國曆史、考古學家依據《大唐西域記》找到這片廢墟時,不禁黯然神傷,嗟嘆不已。
曲女城的毀滅只是馬茂德對印度次大陸26年不間斷侵略掠奪中的一個片段而已。伽色尼王朝(962—1186年)是早期立足於今日阿富汗並對周邊地區產生了巨大影響的國家,這個王朝從建立之初就是一個典型的“掠奪型國家”,在馬茂德統治期間“發揚光大”至於頂峯。
1001至1026年間,馬茂德17次入侵西北印度,頻率接近一年一度。從旁遮普、拉其普特納、恆河平原到古吉拉特,廣大地區在其鐵蹄之下為之糜爛;伽色尼文人們以謳歌讚美筆調記錄下的他掠奪和屠殺的“偉績”,千載之後讀來仍令人心悸不已:
1026年(北宋仁宗天聖四年),馬茂德攻佔卡提阿瓦半島(kathiawar)名城索姆納特, 5萬拉其普特軍民死於城破之後馬茂德軍隊的屠城刀下,當地珠寶、黃金等等被洗劫一空,運往伽色尼營造宮殿和清真寺,為此足足動用了4萬峯駱駝。
注:索姆納特(somnath),亦譯“索謨那特”“松納特”,位於今印度古吉拉特邦。
正是憑藉在西北印度燒殺擄掠的赫赫“武功”,馬茂德在伊斯蘭教史上第一個獲得“加齊”(al-ghazi,征伐者)稱號,其後塞爾柱突厥人的羅姆素丹國、帖木兒帝國、奧斯曼土耳其才被稱作“加齊社會”。從伽色尼到塞爾柱突厥、帖木兒帝國、奧斯曼土耳其,這些“加齊社會”的經濟、財政運行全部建立在對外戰爭掠奪之上。
倘若沒有從印度掠奪的財富,馬茂德絕無可能將偏僻的伽色尼建成11世紀世界最大的伊斯蘭教文化中心,招徠波斯史詩《列王紀》作者菲爾多西(firdawsi)等一批伊斯蘭文化名人。
1398年(明洪武三十一年),已經控制今日阿富汗的帖木兒入侵印度,巴脱尼爾、德里、舊德里、西里、查漢巴那等主要城市被屠城劫掠一空,僅在攻打德里前夕一次就屠殺了10萬隨軍的印度教徒俘虜。
帖木兒飽掠之後盡興北返,驅使擄走的德里工匠作為奴隸修建了撒馬爾罕最大的清真寺,在昔日繁榮的舊德里留下了用印度教徒頭顱和蹂躪後的屍體堆成的高塔,在持續多月的飢餓、瘟疫折磨下近乎死城,“沒有一隻鳥兒飛過”。
1739年(清乾隆四年),統治今阿富汗的波斯王納迪爾沙入侵印度,佔領莫卧兒王朝都城德里後縱兵燒殺劫掠,長達59天之久。相比之下,日軍制造的南京大屠殺延續時間大約為6周。納迪爾沙那次劫走財富價值約7億盧比,相當於奧朗則布極盛時期的莫卧兒帝國田賦歲入(3.3億盧比)的兩倍多(莫卧兒帝國財政收入絕大部分來自田賦)。
注:在《大象之殤——從印度低烈度內戰看新興市場發展道路之爭》一書中,筆者計算比較了這筆財富與當時世界其它主要大國財富的規模。
其中包括價值8000萬盧比的孔雀寶座,以及莫卧兒王朝宮廷全部著名鑽石,包括截至1905年的世界最大鑽石“柯希納爾”(意為“燦爛之山”),世界最大粉紅色鑽石“光明之海”(原重約300克拉),淡黃色名鑽“沙赫”,等等。依靠這筆鉅額劫掠所得,納迪爾沙歸國之後對其穆斯林臣民免税三年。
納迪爾沙此次劫掠的珠寶鑽石數百年來在國際珠寶界享有的傳奇盛譽之高,令印度人始終難以忘懷,直至今日仍希望收回。2009年2月,聖雄甘地曾孫、時任甘地基金會主席圖沙爾就呼籲英國歸還已經鑲嵌在英國王冠上的“燦爛之山”鑽石。
納迪爾沙遇刺身亡之後,其部將、普什圖薩多賽部族(saddozai)首領艾哈邁德汗(ahmad khan abdali,亦稱“艾哈邁德沙”)自立為王,建立杜蘭尼王朝(durani),成為公認的近代阿富汗獨立國家之父(ahmad shah baba)。
到1773年6月艾哈邁德汗死時,他的帝國控制地域西至呼羅珊,東至克什米爾與旁遮普,南抵印度洋之濱,北達阿姆河。杜蘭尼王朝得以建立並急速擴張,其統治核心與財政經濟支柱就是發動對外戰爭,掠奪戰利品各部族瓜分,以此利益黏合原本矛盾重重的各部族,換取各部族領袖擁戴其為王,承擔為其提供兵源的義務。
艾哈邁德汗對外征伐掠奪的矛頭主要指向印度,波斯得以喘息,印度次大陸則在艾哈邁德汗的10多次入侵裏一次又一次淹沒在屍山血海之中。僅第四次入侵時,艾哈邁德汗洗劫德里和馬圖拉運回阿富汗的財富就多達2.2億盧比,相當於奧朗則布極盛時期莫卧兒帝國田賦歲入(3.3億盧比)的2/3。相比之下,1757年普拉西戰役後,勝利者英國東印度公司向孟加拉榨取的戰爭賠款總額是1000萬盧比。從印度劫掠所得佔到杜蘭尼王朝政府財政收入的3/4,其中從旁遮普與克什米爾劫掠的戰利品最多。
由於這類掠奪型國家強盛之時財政收入中很大比例來自戰爭劫掠,所以他們的政府財政收入名稱長期沿用《古蘭經》第59章第7節而稱作“戰利品”。在被普遍視為阿拉伯帝國、乃至伊斯蘭史上鼎盛時代的阿拔斯王朝,就是如此。
2
掠奪型國家體制
必然沒落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2021年5月14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北部郊區的一座清真寺,一名男子在清理遇襲後的現場。圖|新華社
歷史上一時的“成功”給這塊土地帶來了長久的負面後果——“掠奪型國家”體制決定了這樣的國家一旦對外戰爭失利,其軍隊就會迅速從對外掠奪的利劍轉為對內掠奪的利劍:
*註定了這樣的國家必然軍事政變、內戰頻繁,無法建立穩定、可預見的權力交接世代更替機制,曾經有過的積累在頻繁的政變和內戰中迅速耗竭淨盡;
*註定了角逐權力的軍事精英們為了內爭勝出而不惜頻繁引進外力而殺傷本土本族;
*註定了這樣的國家對平民百姓税負沉重而財政支出始終高度集中於軍隊和“聖戰”,而不可能如同中國大一統王朝正常時期税負往往只有這類國家的1/3、1/10甚至更低,且財政支出大部分用於民生導向的公共事業;
注:這是筆者比較明朝與同時代印度莫卧兒王朝統治最清明時期田賦税率、清乾隆年間確定新疆民間田賦税率的結果。
*註定了這樣的社會不會關注推進生產技術和產業組織進步,進而提高勞動生產率,從而必然因技術、經濟落伍而在各民族、國家競爭的歷史長河中徹底喪失曾經賴以立身的軍事優勢。
當軍事優勢喪失、對外掠奪收益不再時,依靠掠奪收益黏合不同部族而成的“掠奪型國家”也就無法重建了。
“這個國家,與其説本來是為人民的福利而組織的,不如説是為戰爭的便利而組織的”——黎巴嫩裔美國歷史學家菲利浦·希提在其經典的《阿拉伯通史》一書中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這句評語,實際上也適用於這個政權。
為什麼中國歷史上每次王朝崩潰之後至多幾十年就能重建有效管轄中原江山的統一王朝?
因為作為一個生產型國家,黏合社會的物質財富利益來自秩序、和平下生產增長的收益,精英們通過生產增長和促進生產增長而脱穎而出,統一,太平,安心發展生產創造更多財富、改善生活……這樣的願景對所有民眾和精英都有着不可抵擋的強大吸引力。

2019年9月5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一名襲擊事件中的傷者正在接受治療。圖|新華社
今天的阿富汗為什麼數十年來軍閥混戰不休,無法如同艾哈邁德汗那樣迅速建立政令行於阿富汗全部國土的統一政權?
歸根結底,是因為今天的阿富汗已經是一個沒有對外軍事優勢的貧窮落後國家,再也不可能如同艾哈邁德汗那樣提供在他麾下共同對外侵略掠奪、分享豐厚戰利品的願景,又未能建立起可持續的經濟、產業與財政基礎,沒有足夠巨大的可用以黏合不同部族、民族、階層的物質財富利益。
更糟糕的是,經歷過千百年“掠奪型國家”傳統薰陶,阿富汗社會已經形成了與此相應的社會文化與機制,激勵全社會上上下下在經濟生活中追求壟斷、乃至非法的暴利,漠視信用。
結果是這個國家其它正當產業一片蕭索,唯有走私、鴉片和其它毒品產業在這個國家“欣欣向榮”,在數十年戰火中先是取代其南方鄰國躍居“金新月”毒品生產的中心,然後成為全球毒品生產超羣絕倫的中心,不僅鴉片生產連年遞增,大麻及其製品、冰毒(甲基苯丙胺)等其它毒品生產也快速膨脹:
根據聯合國禁毒署(undcp)統計數據,1992—1995年間,阿富汗鴉片年產量“穩定”在2200—2400噸。
1997年,塔利班佔領喀布爾,並將勢力伸展到阿富汗北部,阿富汗鴉片年產量由此猛增25%,達到2800噸。
……
到2018年,阿富汗鴉片產量已經上升至6400多噸。
2020年,阿富汗罌粟種植面積同比猛增37%,阿富汗鴉片產量佔到全球總產量的85%。

2019年4月4日,阿富汗南部赫爾曼德省格里什克地區的一片罌粟種植地。圖|新華社
同時,近十餘年來,阿富汗大麻及其製品不斷擠壓北非阿拉伯國家同類毒品的市場份額,阿富汗冰毒生產更是突飛猛進,即使駐阿西方軍隊在2019年發動肅毒行動,大舉空襲塔利班控制下的邊境地區,一天之內就摧毀了數十個冰毒製造點,也擋不住該國冰毒產量持續猛漲。
2015年,伊朗緝獲的冰毒中有10%來自阿富汗;到2019年,這一比例已經上升到了90%以上。2019年當年,阿富汗緝獲的冰毒高達上年的7倍。
北海油氣田發現之初,石油天然氣產業豐厚的利潤吸引投資、人才大量湧入,且抬高了市場價格與各方面成本,導致原本先進、發達的荷蘭製造業遭受重創,在國際經濟學中留下了“荷蘭病”這個術語。
今天,毒品、走私等“產業”的高利潤對阿富汗等“金新月”相關國家正當產業同樣產生了“荷蘭病”效應,在不同程度上打擊、甚至消除了這些國家建立正常經濟、產業、財政基礎的希望。
3
資源民粹主義
阻礙礦產開發
有些人將阿富汗經濟發展寄希望於開發這個國家較為豐富的礦產資源,但國內外、特別是阿富汗本國人對此也不宜期望過高。

2019年1月8日,阿富首都汗喀布爾,工人在剷煤。
不錯,阿富汗已經探明擁有天然氣、煤、鹽、鉻、鐵、銅、雲母、綠寶石等多種礦產資源,問題是這些礦產大多數量不算大,如其煤炭儲量不過7300萬噸,不足以創造足夠拉動3220萬阿富汗人整體經濟發展的動力。
即使該國銅礦資源比較豐富,鐵礦資源可能也比較大,喀布爾以南的埃納克銅礦已探明礦石總儲量約7億噸,銅金屬總量達1133萬噸,有可能是世界第三大銅礦帶,阿富汗可能還擁有全球第五大鐵礦脈;但這些礦產總量即使達到了樂觀估計的水平,是否足以拉動阿富汗整體經濟社會發展脱離泥潭,看看贊比亞等國,不難作出客觀、理性的判斷。
不僅如此,且不談阿富汗能否向海外投資者提供按現代產業模式開發其銅、鐵資源所必需的至少10年以上安全、秩序,且不提開發這些深處內陸山區、高原礦產所必需的道路交通基礎設施和天價運輸成本,單就制約困擾資源開發行業的資源民粹主義一點,就令人無法對阿富汗之類國家信任過高:
投資者已經砸下數十億、上百億投入之後,原本按市場價格進行、雙方自願談判成交的交易是否會被抹黑成“掠奪資源”?
是否會強迫投資者大批僱用知識、技能、紀律、勤奮精神根本不合格不勝任卻長於、勇於鬧事的當地員工?
是否會被強迫要求在正常税費之外額外提供沒有一定之規、巧立名目、予取予求的各類“捐贈”,且被海外媒體稱之為企業必須承擔的“社會責任”?
是否會無視政府信用、隨意撕毀已經簽署的協議、合同,隨心所欲提高本已合同約定的税費水平,且“理直氣壯”?
參考資料:
1.張錫模:《聖戰與文明:伊斯蘭與西方的永恆衝突》,三聯書店,2016年12月第2版
2.【美】菲利浦·希提:《阿拉伯通史》第十版(馬堅譯),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
3.【巴基斯坦】艾哈邁德•拉希德:《塔利班:宗教極端主義在阿富汗及其周邊地區》,重慶出版集團,2015年
4.聯合國禁毒署(undcp):《世界毒品報告—2021》
欄目主編:顧萬全
本文作者:瞭望智庫
文字編輯:盧曉川
題圖來源:新華社
圖片編輯: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