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裏,都藏着個別人不一定理解的夢想之地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8-19 20:05
如果只看下面這個照片,沒啥意思吧?
也不好看,也沒噱頭。

但如果説這是陽關故址旁的一處……任何一個讀過點書的中國人,是不是感覺自然大大不同?
如果單看這個大廳,是不是沒啥意思?跟個小講堂似的。

如果跟您説,這是塞維利亞舊宮,麥哲倫籤協議開始環球遠航的地方,是不是感覺就不太一樣?
單看這張照片,大概會覺得貓長得不錯,後面的石頭堆亂七八糟的沒啥好看。

如果跟您説,這背景是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紀的狄俄倪索斯劇場,歐洲戲劇最早的源頭之一,是不是感覺似乎順眼許多?
您看這個,估計心裏覺得“這是啥破樓梯?!這也能走人?!”

但如果説,這是阿姆斯特丹的倫勃朗故居,他就是每天上下這個樓梯,去一樓接待委託搞銅版畫,上樓弄顏料畫《夜巡》,是不是感覺好像不那麼簡單了?
這個,乍看就是個普通布拉格的房子。

但如果説,這就是黃金巷22號,卡夫卡就是在這裏面寫《變形記》的,感覺是不是不同些?
地方其實沒什麼新奇的。
大多數有趣的地方,都跟人有關。
以及,每個人,心裏有一個自己想去的、其他人不一定理解的地方。
我初去巴塞羅那,坐雙層旅遊大巴時,見過一個金髮白皮膚、一望而知是日耳曼人種、體格可以佔據兩個座位而不給其他人留空隙的大哥,身着一件羅納爾迪尼奧的巴塞羅那隊10號球衣。一路車行,導遊介紹,他無動於衷。直到車停在諾坎普球場前,導遊剛用英語説了句“現在我們來到了著名的諾坎普球場”,那位大哥蹦將起來,從車子第二層向下一路滑滾,跳下車去,面對諾坎普球場,然後:張開雙臂,開始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二層望着他。奇怪嗎?不奇怪。從看見他身穿小羅那件已成往事的10號,我大概就猜得到了。

瑞士有個叫馬蒂尼的山間小鎮,普通人徒步20分鐘,可以從鎮的一頭走到另一頭。鎮上堪稱名勝的,只有一個聖伯納犬博物館(此地是聖伯納犬發源處)、一個古羅馬競技場遺址(一個網球場大小,冬天場裏可以積起齊腰厚的雪)和一處山口。

最後一個名勝,我是聽一個遠道而來、曬得彷彿咖啡加多了牛奶的哥倫比亞人説的。
來這裏看聖伯納犬?
不不,我是漢尼拔的愛好者,這裏是他帶着大象翻過阿爾卑斯山,去打羅馬的山口,就是這裏!
真的嗎?軍事史上有寫是這裏嗎?
應該是這裏!我研究很深的!你看我手機裏都是研究漢尼拔的資料!!
我有一個朋友念念不忘想去威尼斯聖馬可廣場。“你喜歡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
“不是。”
“你喜歡剛朵拉?”
“不是。”
“那為什麼?”
“COCO李玟以前有首歌叫《暗示》,MV就是在那裏拍的!”

每個人心中,自然有這麼一個,對他而言意義獨特的所在。
對不瞭解的人沒啥意義,就是個普通的、説不定還不算好看的老所在。
但對喜歡的人,那地方多少寄託了你對那段歷史、那個人物、那段時光的喜愛,給了你一種身在現場的美好幻覺。
比如我有個愛看《瘋狂的石頭》的長輩,我真帶他去重慶羅漢寺時,他喜出望外。
有住在成都的長輩不滿足於成都武侯祠,一定要去勉縣看一看。
看一看能怎樣呢?不能怎樣,但架不住人能幻想。
杜牧那首詩,其實是一切懷古者的共同心聲:
“折戟沉沙鐵未銷,
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
——現在各類懷古者,也包括古董兵刃收藏愛好者,或多或少都是這樣。
看着一個地方,一柄折戟,就能一口氣腦補一場大戲。
看一處古蹟,就能心馳神遠,與歷史人物共呼吸。
折戟未必多好看,折戟的背景才動人。蘇軾所謂故國神遊,就是這個了。
自然了,對不那麼喜歡那段的人,就會覺得莫名其妙,因為每個人所喜歡的古蹟牽連着他喜歡的那段歷史,就像一個個體密碼似的,不懂這個密碼的人,就會覺得莫名其妙——就像對不看球的人而言,你指指諾坎普伯納烏老特拉福德安菲爾德,他不知道意義何在;對不懂中文的外國人而言,你聽到“陽關”二字就不禁浩然長嘆,他也全然不知道你在嘆什麼。
像如果沒讀過《基督山伯爵》的人,如果我告訴他,那個島就是馬賽的伊夫堡,他估計也沒感覺。但喜歡過的,自然明白那種振奮。

如果沒看過《權力的遊戲》,看到杜布羅夫尼克的照片,大概也只當箇舊城;但看過的自然心曠神怡——那甚至不需要是段真實的歷史,真實的世界,但自己曾經沉醉其中,就夠美好了。

不妨説,每個人在抵達這個夢想之地前的人生,都是這段旅途的一部分。
是自己通過閲讀、觀看、想象,已經在想象中營造了那個所在,那個夢想之地背後,藴藏着一段只有自己能夠理解的記憶。去,只是一次印證,是跟曾經的自己完成一次終極對話:
“我到了,我們一起看到了,我們又了卻了一點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