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走出混亂,為什麼這麼難?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21-08-19 15:36
來源:看世界 2021-8-19
8月16日,阿富汗總統府外站崗的塔利班成員
阿富汗,故事仍在繼續。
8月17日,阿富汗副總統阿姆魯拉·薩利赫宣佈自己為“臨時總統”,留在阿富汗,仍要組織力量對抗塔利班。
在總統和第二副總統已逃走他國的當口,薩利赫宣傳自己“永遠、永遠都不會向塔利班低頭”的姿態,或許是想給那些不服從塔利班的人,營造一絲希望。
但在喀布爾,塔利班已經以勝利者和執政者的姿態,召開新聞發佈會了。
相比於1996年那次掌權,這一次,它的公開表現温和了許多,也就世界的關切做出了一些承諾。比如,聲稱將“組建一個有各方參與的‘伊斯蘭政府’”、“沒有人會被報復、被審問”、“私營媒體可以繼續自由工作”、“阿富汗不會被用來對付任何人”、“女性將非常積極活躍,不會有歧視”等等。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塔利班高層近日還在電視上,公開接受了女記者的採訪。這一次,塔利班值得信賴嗎?
8月17日,塔利班高級將領哈馬德在喀布爾接受一名阿富汗電視台女記者的電視專訪
自我變革的失敗
不過,鑑於塔利班上次執政時期對“非伊斯蘭”,尤其是女性表現出的不寬容,以及震驚世界的炸燬巴米揚大佛等行為,外界對如今塔利班的表態保持謹慎,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分析認為,觀察近來的塔利班,它的執政基礎從人員構成到宗教理念,要説有脱胎換骨的變化,至少目前誰也不敢下定論。
在這次的發言中,發言人也確認了“伊斯蘭教法之下的統治”,女性所能獲得和享有的權利,當然也是在“伊斯蘭教法系統之下”的權利。
8月17日,阿富汗喀布爾,新聞發佈會現場,塔利班發言人扎比烏拉·穆賈希德(圖源:人民視覺)
所以,塔利班的特殊性意味着,不能將它和普通世俗化的革命力量同等看待,它在建立政權後,能否經歷從暴力的革命邏輯到建設的執政邏輯的自我轉變,下定論都是有一定風險的。
如果我們把視線拉長,塔利班的此次執政,依然是阿富汗近百年現代化進程中的一環,不同於很多國家的是,它的現代化進程,交織、糾纏着各種最為複雜的人類問題:現代國家的建構和整合挑戰,城市與鄉村的分離與割裂,帝國的進入與反帝的拉鋸,內部世界伊斯蘭宗教力量與各種世俗化、現代化方案的博弈。世界大國勢力在這裏明爭暗鬥,強國在這裏掰手腕,區域強國在下面暗度陳倉。在這樣複雜的歷史面前,任何簡單的斷語都是盲目而片面的。
從現代化的視野來看,在最初遭遇英帝國的過程中,阿富汗作為一個國家就開始了整合的嘗試,也從一百年前開始就走上了世俗化改革之路,1920年代,阿曼努拉國王(1919年至1929年在位)學習土耳其的凱末爾改革,頒佈新憲法,在世俗化方面不可謂不堅定。在日常生活方面,規定罩袍不是女性外出的必穿衣物,男人也無權要求女性的穿戴,蓄鬚男子不能為政府工作,官員上班必須穿正裝打領帶,不能戴頭巾,穿長襯衫,燈籠褲。國王以身作則,倡議一個男人只娶一位妻子。
1920年代,阿曼努拉國王(左二)推行了較為激進的世俗化改革
後來的情況表明,這位國王世俗化的努力,在這片土地上過於激進了。他的努力沒有持續多久,就遭遇挫敗,之後他攜妻子逃亡意大利,終老他鄉。
阿曼努拉的後繼者薩考(哈比布拉),則恢復了傳統的沙里亞法,取消了女性的受教育權,規定女性必須穿戴布卡,外出要有男性陪護。
沙里亞法要求女性外出必須穿戴名為“布卡”的罩袍——最為嚴實的一種宗教派別服裝,連眼睛也不能露出,而是由一層網紗覆蓋
這樣的回合後來不斷上演,在進步與保守力量之間,在希望將阿富汗各民族融合進單一政治體的強勢的集權君主,和鄉村、部落、地方頭人、宗教權威之間,阿富汗在各方力量的拉扯下,幾經政權更迭。從政治強人達烏德,到形象頗為親和的查希爾國王時代(這位國王頒佈的新憲法,在自我約束方面絲毫不輸於任何嘗試現代化轉型的君主國家,比如要求任何王室成員和國王近親都不得進入議會和政府機構擔任公職),循環往復。
阿富汗末代國王查希爾(左)與選為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首任總統哈米德·卡爾扎伊共同出現在後者的就職典禮上
不過總體上,阿富汗在朝着更世俗化、現代化,而非更保守、更傳統的方向挪動。只不過,挪動的步幅,總跟不上現代政治文明的腳步。
外部改造的失意
冷戰期間,美蘇出於對阿富汗的爭奪,主動將高速公路、大樓、學校,吃喝玩樂的現代元素引入阿富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喀布爾,唱片、酒吧、西式服裝,都已經開始流行。
上世紀70年代喀布爾街頭的女性
但一如很多分析人士指出的,阿富汗其實是兩個世界:一個屢屢試驗世俗化改革的、接近現代文明的城市世界;一個是代表着龐大的舊阿富汗的,以不識字的農民為主要構成的鄉村世界。
現代化在城市鋪開了,但是鄉村並未獲益,在阿富汗出生、長大的阿美混血,《無規則遊戲:阿富汗屢被中斷的歷史》一書的作者塔米姆·安薩利,做出了這樣的描述:“沿着任何一條神奇的現代高速公路去往任何一個方向,都會通向不知電力為何物的村莊”、“距阿曼努拉下台已逾30年後,相關的消息卻一點也未曾吹進偏遠山區,村民還在詢問這位前國王的健康狀況”。
後來掌權的人民民主黨和意圖掌控阿富汗的蘇聯,都認識到了鄉村是改造阿富汗的最大障礙,但他們的鄉村改造運動在這片土地上又太粗暴而魯莽。
世俗化改革在阿富汗遼闊的鄉村地區難以推進
均分土地的平民化改革並未使農民獲益,外來帝國的無神論和伊斯蘭格格不入,反抗時有發生,反抗者卻難以辨認。他們平時是農民,放下鋤頭馬上能拿起武器。不堪其擾,失去耐性的蘇軍無差別傷害,對鄉村進行密集轟炸,在田地裏散佈地雷,掃射牲畜,企圖以此把農民逼往城市。
在塔米姆·安薩利的觀察中,蘇聯對阿富汗自我變革進程的破壞性中斷是影響深遠的,它不僅造成了上百萬的人口傷亡,流離失所,而且破壞了進步派和保守派的原有的脆弱平衡。保守派中,反抗組織在競爭中日益激進,在戰爭的殘酷教育中,滋養和善性情的天倫之樂被刀槍見血的生存競爭取代,阿富汗的民族性格隨之變異。同樣不容忽視的是,它還打破了原有的社會結構和權威體系。曾經的土地所有者、部落首領和世俗長老的權威大大衰落,神職人員權力高漲,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極端宗教力量的壯大,也增加了世俗化改革的難度。
1979年,入侵阿富汗的蘇聯軍隊(來源:空中軍事網)
所以,若以反帝反殖這一20世紀的世界進程的主要邏輯來觀察和分析阿富汗,是遠遠不夠的,兩百年以來,它的確讓英、蘇、美三個帝國五次陷溺於此,阿富汗本土力量的反抗從未停止過,但反帝的努力也帶來了阿富汗內部因素的深刻變化,這就是宗教。
幾次的帝國入侵,激發了阿富汗人民的宗教情節,它代替民族主義,成為阿富汗各部落最重要的精神粘合劑,並匯流入到整個世界範圍內保守化伊斯蘭力量興起的大潮。
電影《養家之人》
在蘇聯佔領期間,喀布爾某個不知名角落裏傳出的“真主至大”,就能夠喚起整個城市的回應;一句“他們吃豬肉”,就能夠得到底層普通穆斯林對“非我族類”的反感,甚至敵視。
蘇聯勢力徹底退出後的幾年,喀布爾局勢動盪,戰火不斷,幾十萬人又逃往農村,幾百萬人流浪巴基斯坦、伊朗等周邊國家和地區。蘇聯“消失”後的多年,阿富汗都是滿目瘡痍。
無家可歸的孩子,要麼進入巴基斯坦神職人員建立的宗教學校,或者接受沙特阿拉伯注資推廣的瓦哈比教義,追求“純淨的伊斯蘭”,他們的理想世界不在一個現代化的未來,而在過去,那個“純淨的伊斯蘭”下的完美社會。
沙特阿拉伯注資的、奉行瓦哈比教義的宗教學校
後來美國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在伊斯蘭復興大潮中成長起來的各股力量。其實一開始,塔利班掌權的阿富汗也並未受到美國的太大重視,直到激進伊斯蘭日益壯大,以至於威脅到西方世界及其珍視的價值觀時,美國才驚醒並正視這股已經來到眼前的挑戰。
隨後的故事已為當代人熟悉,美國不僅沒能幫助阿富汗建立起一個有自我治理能力的世俗化所謂民主政權(在最近聲明中,拜登總統倒是沒承認美國的目標在此,而認為美國的目標只在於反恐,並且成功做到了),還深陷於阿富汗,抽身艱難,最後竟撤退得如此倉促,以致造成政府軍一潰千里、塔利班攻城略地,喀布爾大逃亡這樣的結局。美國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困於整個體系的腐敗,還沒來及從失敗國家的泥淖中掙扎出來,就政權易主了。
從英國到蘇聯,再到美國,強權雖然在暴力上具有絕對壓制能力,但始終也無法有效控制阿富汗全境,反抗力量的生機在鄉村,在部落,在溝壑縱橫的山谷,在每一個毛拉身上,在被他們闡釋的伊斯蘭教義中……
不容忽視的存在
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阿富汗有並不欣然接納現代性的“存在”,“自以為是”的現代人會奇怪為什麼那些穆斯林沒有發展出現代性?為什麼他們要視科學與現代為洪水猛獸?除了這種幾乎等同於西方化的現代化是裹挾在西方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強迫中帶來的,從激進伊斯蘭視角來看,基督教的世俗化改造與其説是進步,不如説是墮落。
2012年3月,阿富汗喀布爾,一羣極端宗教分子焚燒十字架和基督教標誌
在基督教和理性之間,科學和人文找到了縫隙,並且開闢出了現代性的空間,但相比於基督教,伊斯蘭教在人神關係上的空間,明顯要小一些。“穆斯林”意為“順從”,所以,人在安拉麪前是絕對的服從者。所以,就衍生出這樣的觀點:進步派在立法方面的世俗化改革的失敗,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保守派認為人是不能立法的,只有安拉才可以,那些人文主義、個體主義的東西,就是一種在邊緣地帶的危險試探。所以,保守派中不乏這樣的認識,即西方世界如今的種種問題,就是不信神的世俗化方案所造成的。
所以,包括塔利班在內的多股反抗力量,對他們所認為已經失去了信仰的世俗穆斯林的仇視,不亞於入侵的侵略者。各股反抗力量在共擊外敵的同時,也不忘將砍刀伸向不合己意的阿富汗人。
2016年5月27日,阿富汗赫拉特省,一羣與阿富汗政府軍對抗的塔利班武裝成員
在帝國勢力和世俗化進步派之外,鄉村保守宗教人羣構成了日益強大的第三股力量,在伊斯蘭構成阿富汗人精神底色的這片肥沃土壤上,源源不斷地獲得養料。這股頑強的阿富汗本土力量,既反對非西方的現代化改造,也不認可有着基督教背景的西方道路,伊斯蘭號召將他們聚在一起,但在夾縫中艱難求生的普通阿富汗人,在殘酷競爭中將伊斯蘭狹隘化、激進化,誰極端,誰才能勝出。20年前,塔利班就在這一競爭中勝出並一度掌權,世俗化變革的空間也在塔利班的掌權中被壓縮。
阿富汗人太需要一段長時期的安定秩序了,塔利班的掌權或許能滿足這一點。但是它能提供什麼樣的秩序,這個秩序能否以現代文明的標準包容女性、非穆斯林、世俗穆斯林,還要等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