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布爾時刻之後,美國會反思嗎?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1-08-19 06:16
阿富汗戰爭打不下去了,美國必須撤軍。這是十年前就清楚的事情,美國磨磨唧唧到現在才撤軍,還是沒有避免被只有AK47加毛驢的塔利班掃地出門的羞辱。美國會反思嗎?會的。美國有反思的習慣。當然有避免再犯同樣錯誤的用意,但也是黨爭的必然。要攻訐政治對手,總是要説出個子醜寅卯的。在阿富汗戰爭問題上,兩黨的屁股都不乾淨,但還涉及到很多超越黨派、屬於“美國信念”的東西,能反思到什麼程度就值得觀察了。
1、為什麼要到阿富汗去打仗?
在蘇聯入侵阿富汗時代,美國已經插手了,但911是入侵阿富汗的直接原因。在這一點上,估計美國人不會否定,戰爭的起始是自衞反擊。但戰爭很快就變味了,變成越南戰爭那樣,戰爭的目的模糊了。
美國的入侵很順利,塔利班很快垮台,本拉登逃進山區。美國不能住手,因為還沒有擊斃本拉登,也沒有消滅基地組織,對美國的再次攻擊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問題在什麼時候這個可能性才算消失,這成為戰爭無限延續的關鍵轉折。
本拉登是基地組織的創始人,也是反美的伊斯蘭極端主義的精神領袖,要根除基地組織,必須抓住或者擊斃本拉登;塔利班庇護基地組織,所以要根除基地組織,必須根除塔利班;要根除塔利班,必須建立民主、世俗、現代的阿富汗;這也是不可多得的戰略要地,涉足中亞,制約伊朗,劍指中俄,為美國的戰略版圖補上關鍵的一環。這樣,戰爭從自衞反擊轉向打造新帝國,美國為自己打造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也一步一步踏進了mission creep的陷阱。
在擊斃本拉登的時候,基地組織已經式微,但這也是塔利班捲土重來的時候。這時美國已經卷入太深,但傷害尚且不大,是見好就收的最好時機,但這正是最難的。見好的時候既可以是起飛式發展的轉折點,也可以是懸崖邊上的最後一步,什麼樣的預測取決於“知己知彼”,這正是美國最大的問題。
美國具有發達的情報和分析系統,對於戰術性的態勢發展能精確預測,但戰略性的態勢預測不僅取決於數據,還取決於判斷,這才是美國經常被自己誤導的地方。
在越南戰爭後,主持入侵的肯尼迪時代參聯會主席麥克斯韋·泰勒上將在反思越南戰爭時説到:“首先,我們不瞭解自己。我們以為我們是在打又一場朝鮮戰爭,但這是完全不同的國家。其次,我們不瞭解我們的南越盟軍……我們對北越的瞭解更少。胡志明是誰?沒人知道。所以,知道我們弄清楚敵我友,我們最好不要涉足這樣的髒活。太危險了。”在奧巴馬時代擔任阿富汗事務顧問的道格拉斯·盧特中將則説:“我們對阿富汗從根本上缺乏理解,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阿富汗做什麼。”相隔50年,反思竟然如此相似,充滿諷刺。
美國人的優越感、使命感和美國價值的普世感是根深蒂固的,這是美國戰略誤判的根源,要反思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不反思,阿富汗戰爭這樣的錯誤還會再犯。
另一方面,如果阿富汗戰爭的目的是消滅基地阻止和抓捕/擊斃本拉登,2011年擊斃本拉登後,美國在阿富汗的駐軍和作戰的合法性就有疑問了,但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
2、民主值得保衞嗎?
如果街上抓一個美國人問,阿富汗戰爭值得嗎?十之八九會説不值得。但要問民主值得保衞嗎?十之八九會説值得。要是再問阿富汗政府為什麼不值得美國保衞?估計多半就眨巴眼睛了。在美國大兵的虎視眈眈之下,阿富汗政府可是正宗的美國定義的民選民主政府。
如果説塔利班是伊斯蘭極端主義,美國就是民主教極端主義。民主對於美國人來説,是至高無上的,但民主是什麼?民主政府是什麼?這些從來就沒有清楚的答案,就像在基督教極端主義的中世紀歐洲,誰也説不清楚“信上帝”是什麼含義。多少邪惡都是“以上帝的名義”(in God’s name)、“替天行道”(doing God’s work),如今的美國也是一樣。
但這個問題比美國為什麼要到阿富汗去打仗更有現實意義,因為這關係到台灣、立陶宛等,只是誰都不知道多少年後美國人會把台灣、立陶宛也劃拉到阿富汗那樣“不值得保衞的民主”行列去。
另外,“民主國家不打民主國家”也和“基督徒不打基督徒”一樣不靠譜,十字軍劫掠君士坦丁堡就不説了,歐洲的百年戰爭、三十年戰爭、兩次世界大戰和更多的戰爭都是基督徒打基督徒,只是“我的上帝比你的大,你是假基督徒”。俄羅斯、伊朗都是民選政府,只是被歐美打入“假選舉”,儘管他們不比阿富汗或者其他美國空降的民主更假。
事實上,美國獨立戰爭是否可算“民主國家打民主國家”,也是一筆糊塗賬。西方現代民主制度的始祖英國的政治制度在這幾百年裏沒有改變過。
既然民主可以打民主,民主還值得保衞嗎?如何保衞?
3、美國輸在哪裏?
如前所述,美國擅長反思,但總是糾結於戰術層面,幻想戰術改進能避免下一個反思。在越南戰爭時代,美國人自認為在軍事上打贏了每一場戰鬥,但在政治上輸掉了(美國和越南的)人心。 “媒體作梗”、“不支持我們的士兵”是另外兩個主要影響。
在反恐戰爭中,美國媒體從一開始的狂熱支持,到後來的含蓄支持,總體上沒有扯過後腿。在任何時候,美軍官兵(包括退伍軍人)都受到了朝野的堅決支持。但戰爭還是失去了人性,在戰鬥上也越打越窩囊,從佔領全境逐步退縮到喀布爾的“綠區”。連塔利班受到境外大國支持這樣的理由都沒法找,因為不存在這樣的境外大國支持。巴基斯坦不管是不是支持塔利班,孱弱的國力也根本不可能與美國相比,支持與不支持差別不大。
8月16日,由美國國會設立的阿富汗重建特別監察組(SIGAR)發表140頁報告,提出7大失敗原因:
1) 缺乏政策和戰略上的定力和連貫性,引發一系列質疑和缺乏信心
2) 急於求成,低估重建所需要的時間,在需要一個20年計劃的地方,用的是20個一年計劃
3) 忽視可持續發展,只完成項目,不問實效,熊瞎子掰玉米,吃一路丟一路
4) 缺乏本地人才
5) 無法提供廣泛的安全感
6) 不瞭解阿富汗的歷史、文化、背景,空降西方做法,不能及時調整政策
7) 缺乏審評和監督,不能及時糾錯
必須説,這些批評都是正確的,但也都沒有觸及根本,還是懸浮在技術和戰術層面。再來一次阿富汗戰爭,20年後還會是同樣的審評。事實上,這已是SIGAR從2008年成立以來發布的第11份報告,負責人約翰·索普科(John Sopko)在過去10年裏曾作證過50多次,充耳不聞不是因為沒有聽見,或者裝聾作啞,而是觸及美國的三觀,沒法改。
4、盟國主義在哪裏?
美國打進阿富汗的時候,是得到盟國支持的。北約被拉近阿富汗有幾分勉強,但也不能説牴觸。但美國撤出阿富汗的時候,是受到所有盟國反對的,尤其是出兵還死了人的盟國,如英國、加拿大。但盟國也是自私的,一方面不願意自己的犧牲都成為無謂的,另一方面自己早早撤軍了,英軍早就撤出赫爾曼德,加拿大也早就撤出了坎大哈。
盟國主義對美國和盟國的意義是個問題。誰都希望盟國在需要的時候召之即來,誰都希望自己的決策少受盟國左右,只有在自己和盟國利益高度重合的時候,盟國才真正成為盟國。但美國和歐洲盟國在阿富汗問題上,利益不重合的地方太多。比如説,塔利班重回阿富汗後,歐洲可能面臨更大的難民問題,但美國的問題相對較小。這是歐洲反對美國撤軍的很大的理由。
但在阿富汗局勢危急直到喀布爾易手的前幾天,拜登連在留過學、出過力、有“特殊關係”的英國都沒有磋商過,而約翰遜似乎也“打不上電話”,很使得人們對拜登的“美國回來了”感到疑惑。但對美國人來説,一切又再自然不過:你們自己早早溜號,現在要我怎麼辦?
5、美國到底有多盲目?
阿富汗局勢的閃電式崩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能連塔利班都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這説明了美國和整個西方對阿富汗真實局勢的盲目。阿富汗實際上已經在唱空城計有一段時間了,在很大程度上,塔利班不是打進各大城市和喀布爾的,而是走進去的。
都説阿富汗30萬政府軍只有1萬多特種部隊是可靠的。1萬多特種部隊在近30萬草包部隊的支持下,“都是豬也得抓一陣子”了,但還是幾天就江山易色,只可能是空城計的鍋。
美國預計到塔利班會捲土重來,但沒想到那麼快,歐洲也是,以至於緊急撤僑都需要緊急增派快反部隊到機場維持秩序。這還是在喀布爾塔利班按兵不動的情況下。
美國對迫在眉睫的緊急態勢能如此盲目,盟國也同樣盲目,不能不使得人們對美國和盟國掌控世界大勢能力的懷疑。如果美國和盟國能如此盲目,與比塔利班兇險的中國硬碰的時候會是什麼解決?
“對中國更加重視”不解決這個疑問。美國在阿富汗經營了20年,在最後一刻依然有幾千駐軍。即使不管阿富汗其他地方的死活,對於塔利班可能迅速席捲美軍周邊這樣的死生大事不可能不重視。
美國拋棄阿富汗使得台灣格外憂心。當前台灣是美中大競爭中的重要棋子,但台灣也曾經是這個棋子,被拋棄了,誰説不可能再次被拋棄?上一次被拋棄的時候,解放軍還遠沒有完成現代化,下一次可能與美軍齊肩了,甚至超過。那時台灣怎麼辦?與美國的20個一年計劃不同,統一祖國是中國的一個永久性計劃,直到台灣解放。
喀布爾時刻後,美國必然陷入反思。越南戰爭後的反思沒有能避免越南戰爭2.0,這就是阿富汗戰爭。阿富汗戰爭後的反思能避免越南戰爭3.0嗎?可能不能。如果避免了,一定是因為美國國力衰竭了,打不動越南戰爭3.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