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昊博士:美國並未認真思考如何去解決作為一個政治問題的塔利班_風聞
人大重阳-人大重阳官方账号-关注现实、建言国家、服务人民2021-08-20 09:44
在阿富汗政治變動的關鍵節點,本文回顧了自冷戰時期至今的美國-塔利班關係,梳理了“塔利班是誰”,“塔利班和美國之間的關係為什麼説是‘恩恩怨怨’”,“不可一世的美國軍隊為什麼難以打敗和消滅塔利班”等問題。

當拜登政府不斷宣揚“美國回來了”的時候,美國卻從阿富汗離開了。
回來的是2001年12月被美國軍隊趕下台的塔利班政權,這一回,他們把美國扶持的政權一併趕出了首都喀布爾。
中央情報局等美國情報機構此前的估計是,在美軍撤離後,阿富汗政府軍能夠堅持3-6個月。然而,在塔利班的攻勢之下,阿富汗政府軍一路潰敗,在很多情況下甚至是“不戰而降”。
要知道,就在上個月,拜登還信誓旦旦地告訴記者:阿富汗政府有能力維持政權,阿富汗政府軍有30萬人之眾且“裝備精良”;塔利班只有區區7.5萬多人,絕不是當年越南戰爭中的“北越軍隊”。然而,僅僅過了一個月,塔利班就佔領了喀布爾,令美國再次遭遇恥辱的“西貢時刻”(Saigon Moment)。
**塔利班是誰?塔利班和美國之間的關係為什麼説是“恩恩怨怨”?不可一世的美國軍隊為什麼難以打敗和消滅塔利班?**當阿富汗這個經瓦罕走廊與中國接壤的國家,再次迎來“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政治節點,這些問題值得做一些梳理。
塔利班是誰
1978年,阿富汗爆發“四月革命”,親蘇聯的人民民主黨(People’s Democratic Party of Afghanistan, PDPA)在該國掌權,並試圖在阿富汗開展激進的社會改造,包括重新分配土地、鼓勵婦女參政等,但這些舉措不得民心,引起阿國內的強烈反抗。
蘇聯為維持阿富汗親蘇政權的生存以保障自身利益,於1979年底選擇武力入侵阿富汗。蘇聯對阿富汗的侵略挑動了美國的戰略神經,後者與巴基斯坦、沙特、英國、埃及等國結成事實上的“聯合陣線”,共同向阿富汗境內各類反蘇武裝勢力提供軍事和資金援助,美國中央情報局等針對阿富汗實施了大規模的“隱蔽性行動”(covert action)。
這些為美國所資助的伊斯蘭游擊隊,後來大量加入了塔利班。據統計,美國政府對伊斯蘭游擊隊的資助,從1980年的2000萬美元增至1986-1990年間每年約3億美元,後來成為“基地”組織頭目的本·拉丹也是這些資助的受益者。美國當時提供的武器包括可對蘇軍飛機進行有效打擊的“毒刺”導彈等先進裝備。“毒刺”導彈於1981年才研製成功,每枚價值5萬多美元,阿富汗戰爭期間美國共向阿富汗伊斯蘭游擊隊提供了1000餘枚,擊落近270架蘇軍飛機。
20世紀90年代初,蘇聯從阿富汗撤軍後,阿富汗國內伊斯蘭游擊隊陷入激烈內戰。在這種情況下,(主要是低階的)伊斯蘭神學人士、青年學生、城市失業者等組成塔利班運動,以結束軍閥混戰、建立真正的伊斯蘭國家為宗旨。
塔利班是普什圖語“學生”之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曾是伊斯蘭游擊隊成員,對游擊隊各股力量之間的衝突及其給阿富汗民眾帶來的苦難深感不滿。塔利班成員基本上來自普什圖族尤其是農村地區,他們的思想和行動也受到保守的普什圖族部落傳統的影響。
塔利班的早期領導人奧馬爾(Mullah Mohammad Omar)曾是“伊斯蘭革命運動”成員,該組織在蘇聯從阿富汗撤軍後轉而採取反美路線,奧馬爾本人也具有很深的反美立場。
塔利班最初是以推翻拉巴尼政權為目標,它認為該政府不僅軟弱腐敗,而且還採取了很多損害普什圖族利益的政策。在伊斯蘭游擊隊陷入混戰並導致阿富汗民不聊生之時,塔利班又將其目標調整為結束國家內戰、保護民眾安全、恢復和平秩序,並由此逐步贏得民心。
在此期間,美國方面也對塔利班給予了一定的支持。正如阿富汗政府前副外長赫可特·卡爾扎伊(Hekmat Karzai)所言,在美國的加持之下,塔利班以一種“靠得住的、建設性的政治替代力量”示人,贏得了阿富汗民眾的支持。
1996年9月,塔利班佔領喀布爾,宣告塔利班政權成立。到了1998年8月,塔利班基本實現了對阿富汗全境的控制。
塔利班政權成立後,在國內實施伊斯蘭教法,尤其是對婦女和非穆斯林採取暴力壓制政策,它還為“基地”、“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運動”等組織提供庇護。由此,塔利班政權受到國際社會的孤立,只有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和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給予其外交承認。1998年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敦促塔利班結束對婦女權利的侵犯。
約在1996年5月,“基地”組織將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選為藏身之地,此後“基地”組織對美國在海外的設施和人員實施了多次襲擊。1998年8月,“基地”組織製造了美國駐肯尼亞和坦桑尼亞使館的爆炸案,224人遇難,其中包括12名美國人,5000多人受傷。1999年,在美國的推動下,聯合國因其窩藏“基地”組織而對塔利班政權實施制裁。
在處理與美國的關係方面,塔利班政權雖在公開場合毫不掩飾其反美立場,但仍希望與美國建立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其領導人奧馬爾曾要求藏身阿富汗的“基地”組織不要同美國發生直接對抗,以此作為庇護後者的條件。
美國實際上也一直和塔利班保持着一定的聯繫。美國國務院直到2001年2月才要求關閉位於紐約的塔利班代表辦公室。但塔利班代表阿卜杜勒·穆賈希德(Abdul Hakim Mujahid)仍以其他身份繼續在美國活動。同年3月,塔利班政權派出特使訪問美國,與美國官員會面討論雙方關係。
總的説來,塔利班政權在國際上處於孤立狀態,在國內也面臨諸多挑戰。它雖然更多靠宗教而不是族羣方面的號召力起家,但其政權的所作所為,被非普什圖族勢力認為不過是“狹隘的族羣沙文主義”。塔利班政府將幾乎所有非普什圖族的政府高官辭退,包括大批受過蘇聯訓練的經濟技術官僚也被棄用。
當時,塔利班控制了阿富汗國內90%以上的領土,馬紮裏沙里夫等北方大城市也為其佔據,但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和什葉派的哈扎拉人則在中亞國家、伊朗等國外力量的支持下建立起反塔利班的武裝隊伍。其中,烏茲別克族的阿卜杜勒·杜斯塔姆(Abdul Rashid Dostam)是“北方聯盟”的重要領導者,他明確支持建立世俗化的政治體制。
在塔利班政權的控制地區包括一些普什圖族的聚居區,也存在反對的聲音,一是認為塔利班實施的政策太過保守和嚴厲,包括規定婦女必須穿戴從頭到腳全覆蓋的罩袍(burqa)、禁止歌唱舞蹈等,有些做法甚至與阿富汗本土的傳統和文化相沖突;二是認為塔利班不過是巴基斯坦方面扶植的“工具”,是伊斯蘭堡的利益代言人。生於阿富汗的美國前駐阿富汗大使扎爾梅·哈勒扎伊德(Zalmay Khalilzad)曾提出,“很多阿富汗人將它(塔利班)視為一種從根本上説源自外國的運動,是巴基斯坦難民營而非阿富汗傳統價值觀的產物”。
美國為什麼打不死塔利班
2001年9月11日,“基地”組織對美國本土實施恐怖主義襲擊,造成3000多人死亡。
為了“復仇”,小布什政府要求塔利班政權交出當時藏身在阿富汗的本·拉丹等“基地”組織領導成員,但塔利班最終對美國説“不”。10月,小布什政府發動阿富汗戰爭,在美軍和“北方聯盟”等勢力掀起的攻勢之下,塔利班軍隊很快潰敗。12月9月,其最高領導人奧馬爾逃離其南部最重要的根據地坎大哈,這標誌着塔利班政權的倒台。
但也有觀點認為,塔利班是在進行戰略轉移,不與美國等聯軍力量在正面戰場交鋒。正如塔利班領導人奧馬爾所言,“美國人擁有所有的手錶,但我們有的是時間”。
塔利班退回普什圖族的根據地——阿巴邊境地區。由於阿巴兩國政府力量長期無法深入這一地區,塔利班得以喘息,並重整旗鼓。2003年3月伊拉克戰爭爆發後,塔利班利用美國戰略重點轉移的間歇期,迅速招兵買馬、休整隊伍,逐漸形成所謂“新塔利班”(neo-Taliban)力量。
塔利班首先在阿富汗東南部的普什圖族聚居區開闢新的據點,如位於坎大哈以西的潘傑瓦(Panjwai)和扎萊(Zhare)。他們還從巴基斯坦的宗教學校(madrassas)中招募大量成員——阿富汗人當警察每月薪酬約為50美元,而塔利班為其成員提供的月薪高達200美元,此外還為其家庭提供所謂“社會保護”。
為了更靈活地開展對美軍、北約聯軍和阿富汗國民軍的襲擊,塔利班改變了其領導結構,將指揮權下放。塔利班內部的“舒拉”負責在各層面進行決策,分為軍事、宣傳、金融、宗教、政治和管理等委員會,其中核心舒拉(the inner shura)包括奧馬爾等前塔利班政權的重要成員,在各地區還有相應的地方舒拉。
塔利班還着手變換攻擊策略,不僅接受了之前反對的自殺式炸彈襲擊方式,還越來越多地展開綁架外國人員、定點刺殺親阿富汗政府人士等行動。塔利班為攻擊西方設施的人提供每天大約12美元的報酬。此外,塔利班還積極利用現代傳播技術手段進行宣傳和招兵買馬。
需要説明的是,塔利班的目標並非要打敗美軍,而是在於削弱被美國扶植上台的阿富汗卡爾扎伊政府。所以一直以來,他們都注重通過“政治戰”保持和擴大自己在阿富汗基層的影響力。
2005年,阿富汗情報機構負責人、國家安全署長阿姆魯拉·薩利赫(Amrullah Saleh)牽頭撰寫了一份重要報告《阿富汗叛亂分子和恐怖分子的戰略》。報告指出,不安全導致地方民眾對阿富汗政府的支持度下降,塔利班則藉此在省、區建立“地下政府”,包括設立各類行政機構和法庭,取代合法的政府機構。報告稱,“在鄉村地區逐漸看不到親政府的政治力量和個人。這些鄉村地區成為塔利班的避難所,民眾沒有任何選擇,只能成為叛亂分子的同情者。”
雖然塔利班構成的威脅不斷增大,但美國小布什政府卻沒有予以應有的重視,副防長沃爾福威茨甚至還向國會議員宣揚塔利班已失去阿富汗民眾的支持。在伊拉克局勢吃緊的情況下,美國需要想辦法減輕美軍在阿富汗戰場的負擔並設法向伊拉克增兵,自然也要淡化塔利班的威脅。
此外,美國政府高層和在阿富汗的美軍指揮官仍將塔利班和“基地”組織視為同類,而實際上塔利班與“基地”存在實質性的差異,美國對塔利班的情報工作極為低效。美軍在阿最高指揮官大衞·羅德里格斯(David Rodriguez)承認説,對於塔利班的活動等情況,“我們只有非常少的瞭解”。
換句話説,**美國並未認真思考如何去解決作為一個政治問題的塔利班。**正如美軍少將並曾任駐阿富汗大使的艾江山(Karl W. Eikenberry)所言,阿富汗不安全的首要根源在於缺乏國家內部的和解,美國努力重點本應是促進阿富汗的“包容性和平”(inclusive peace),但“美軍指揮官着迷於讓卡爾扎伊動用迅速擴充卻驚人昂貴的安全力量去打敗塔利班”。
從“打”到“談”
2006年底,美國聯邦參議員比爾·福里斯特(Bill Frist)在訪問阿富汗後提出,解決塔利班問題僅使用軍事手段是行不通的,與部分塔利班成員進行談判是必要之舉。這是美國政治人士首度公開呼籲美國政府與塔利班展開談判,但對布什政府並沒有產生實際的政策影響。直到奧巴馬執政後,美國才開始認真考慮改變對塔利班的策略,將塔利班與“基地”組織區別對待,將塔利班中的“死硬派”和“温和派”區別對待,思考如何在阿富汗國家政治生活中給予塔利班一定的地位。
2009年3月,奧巴馬總統首次公開表示,美國願意考慮同温和的塔利班領導人進行會談。在美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事務特使理查德·霍爾布魯克(Richard Holbrooke)的大力推動下,美國政府高層對他們在阿富汗的最重要對手塔利班有了重新認識——塔利班中既包括信奉薩拉菲派教義的死硬分子,也有“以賺取每天不足10美元佣金為目的的三心二意的士兵”,而大多數的塔利班成員及其同情者應被當作和解的對象,美國應為阿富汗國內各種勢力的和解提供安全、經濟方面的保障。
2010年美國開始大力支持卡爾扎伊政府主導的“重新整合倡議”,向同意放下武器的塔利班士兵提供資金獎勵。同年11月28日,美國官員和塔利班在德國舉行首次直接會談。12月,奧巴馬政府在對阿富汗-巴基斯坦政策的年度審議報告中稱,美國將“完全支持阿富汗政治進程,包括與那些和‘基地’組織斷絕關係、放棄暴力、接受阿富汗憲法的塔利班成員實現和解”。
由於塔利班並沒有放棄其反美立場,也無意斷絕與恐怖主義組織的關係,美國對塔利班實施一種“邊打邊談、軟硬兼施”的策略。奧巴馬政府向阿富汗大量增兵,遏制塔利班的“回潮”,尋求在戰場上取得更多優勢。2010年之後美軍在馬爾賈(Marjah)、坎大哈等地對塔利班多次展開了大規模清剿行動,但塔利班的力量在阿富汗南部、東部等地區反而進一步增強。此後,美國通過德國、卡塔爾政府居間斡旋,與塔利班高級代表舉行面對面的會談。此外,美國還尋求利用多邊場合向塔利班“示好”——在其直接推動下,聯合國安理會在制裁名單方面,將塔利班和“基地”組織進行分開處理,藉此促使塔利班與“基地”組織進行關係剝離。
然而,塔利班早已判定,美國在阿富汗戰爭問題上已經陷入不可挽回的“頹勢”,加之美國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在國內的支持率有限,塔利班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美國撤軍以及阿富汗政府的倒台。
與執政後期的奧巴馬政府一樣,2017年1月上台的特朗普政府也展現出儘快結束阿富汗戰爭的姿態。同年8月,特朗普在宣佈阿富汗新戰略時稱,他和美國民眾一樣,對花費大量時間、精力、金錢並付出美國人的生命,按照美國的樣子去“重建其他國家”的結果深感挫敗。特朗普明確表示“阿富汗人應掌控他們的未來、治理他們的社會、創造持久的和平”,“我們不會再進行‘國家建設’”。特朗普政府不僅和塔利班達成了和平協議,還實質性地推動美軍從阿富汗撤離,急於甩掉阿富汗這個包袱。
很多人沒有想到,拜登政府比特朗普政府走得還要遠。為了推動美國的戰略收縮並把軍事和外交資源更多用於“大國競爭”方面,拜登上台後不久,就宣佈將在今年9月11日之前將美軍全部撤出阿富汗,後來美軍的撤離時間又進一步提前到了8月底。
據悉,拜登是在內部極大的反對聲音之下做出這一決策的,美國軍方領導人普遍認為從阿富汗撤軍太快或是全部撤軍會損害美國的國家安全利益,美國外交官則擔心此舉會讓盟友和夥伴國更加不信任美國。應該説,美國情報機構對拜登的決策有一定的誤導性,它們令拜登高估了阿富汗政府的能力,低估了塔利班“反攻倒算”的強大實力。
如今,雖然絕大多數美國人已經從阿富汗撤出,但是美國國內針對拜登政府的批評浪潮和“清算”可能才剛剛開始,特朗普已經明確呼籲在阿富汗問題上採取錯誤政策的拜登辭職。
**與此同時,塔利班與美國的博弈也在進入新的階段。**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會不會重新成為“反美”勢力以及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勢力的避風港?阿富汗的未來是否會陷入新的動盪並影響其周邊國家?
作者:趙明昊,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青年研究員、博士。兼任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特約研究員、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