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 | 錢雪梅:對阿富汗政治轉折的幾點觀察和思考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2021-08-21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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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15日,隨着總統加尼出逃,塔利班進入喀布爾,阿富汗政局發生劇烈變動,其政治發展面臨新的歷史轉折。
一、阿富汗政治轉折的現象
阿富汗“變天”讓外部所有觀察者都深感意外。時下媒體通行的描述是:加尼辭職,和平移交權力。這類表述含有演繹和推理成分。截至8月18日,加尼還沒有正式辭職,也沒有履行“和平移交權力”的程序。阿富汗政局實際發生的變化主要有四點:
**第一,加尼總統直接出走,沒有做任何政治安排。**他離國後,全國和解高級委員會(HCNR)主席阿卜杜拉(2014—2019年間任政府行政首長)才發表聲明説,“加尼作為總統已經變成過去式”。
第二,塔利班和平進入喀布爾並宣佈“結束戰爭”,以“不流血政變”的形式結束了它長約20年的暴力反叛。
**第三,阿富汗進入嚴格意義上的無政府狀態。**新政府尚未建立,舊政府已停止運轉。國家沒有主政者,前總統卡爾扎伊、前行政首長阿卜杜拉、前抗蘇軍閥希克馬蒂亞爾三人組成協調委員會,負責接洽各方,準備“和平移交權力”事宜。
第四,自8月15日以來,塔利班軍隊、外國軍隊、阿富汗國家安全力量在喀布爾和平共存,相互間沒有發生衝突。

上述前三點在阿富汗歷史上均有先例。前塔利班政權領導人在2001年年底棄城而逃。無政府狀態是1992年4月到1996年9月間阿富汗政局的突出特徵。不過當時尚有名義上的政府存在,但由於軍閥混戰,中央政府有名無實。不流血的政變在1973年也曾發生過。此次的不同在於,塔利班經歷了長期武裝鬥爭。最近媒體紛紛哀嘆阿富汗國民軍之“潰敗”。其實,“潰敗”一詞不夠準確。國民軍近兩週幾乎放棄了抵抗,主要原因在於:**(1)塔利班自去年與美國達成協定後,加強了攻勢,且屢戰屢勝。今年美國的撤軍決定,進一步削弱了阿國民軍的鬥志,導致士氣大挫。(2)軍隊最高總指揮(即總統加尼)意志不堅定,態度不明確。他既不積極和談,也不認真應戰,沒有總體戰略部署,更沒有給地方民兵和社區武裝力量提供必要支持,30萬國民軍遂成一盤散沙,地方武裝也有名無實。(3)最重要的是,塔利班十多年來不斷向政府和軍隊滲透,成績斐然。**今年4月中旬美國拜登總統宣佈撤軍計劃以後,塔利班立即軟硬兼施,“招安”駐防各地的國民軍,與多地高級軍官達成收編或解散協議。
上述第四點對阿富汗而言是新現象。它表明美國已經失去了在阿富汗的戰爭意志。但是,**撤離是美國的戰略抉擇,是為了擺脱阿富汗戰爭泥潭,也是為了調整國家安全戰略,真正完成從以反恐為中心到以大國競爭為中心的戰略轉變。撤軍不等於離開、更不等於放棄阿富汗。**拜登在8月16日的講話中表示,將“繼續支持阿富汗人民”,將繼續“用外交、國際影響力和人道主義援助來引領(世界),將繼續推動地區外交,致力於防止暴力和不穩定。將繼續為阿富汗人和世界各地民眾的基本人權大聲疾呼”。他還強調,人權必須成為美國外交政策的中心,而非邊緣;但美國將不再通過無限制的軍事行動來完成,而是通過外交、經濟手段,由此把世界“團結起來”。
二、阿富汗政治轉折的內容
塔利班正在籌建新政權,阿富汗政治將迎來轉折。轉折主要有兩點,一是從戰爭轉為和平,二是改變政治發展的方向。目前來看,其政治制度的變更已成定局,但能否實現和平則還不確定。
和平的不確定性至少有三點。**首先,塔利班宣佈結束的戰爭只是它自己的“反叛”戰爭。塔利班無疑是20年來阿富汗政局中最大的反叛者,但它卻不是唯一的。“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ISKP)、跨國武裝分子等其他力量也參與了戰爭。塔利班的“戰爭終結令”對他們不一定有效。至少,曾與塔利班多次激戰的ISKP不大可能立即聽它指揮。塔利班內部各派的分歧也是一個不確定因素。其次,**在高級政治層面決定戰與和的關鍵變數是,塔利班近期能否與其他政治力量實現和解,達成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分權協定。否則可能像20世紀90年代那樣,推動反塔力量聯合(即北方聯盟)作戰。其中最重要的是能否與塔吉克人(阿富汗第二大民族)達成諒解。當前不和諧音符已經出現。8月17日晚,塔吉克族政治精英、加尼政府的副總統阿姆魯拉·薩利赫突然宣佈自己為“代理總統”(acting president)。此舉完全符合2004年憲法規定。但塔利班根本不承認該憲法。薩利赫還同時表示,將“決不向塔利班恐怖分子低頭”,“決不背叛”北方聯盟靈魂人物、抗蘇英雄阿赫邁德·馬蘇德。這等於向塔利班宣戰,而且公開動員塔吉克人的民族感情。截至8月18日,馬蘇德的兒子小馬蘇德一直踞守着潘傑希爾地區。如果阿卜杜拉參與談判失敗,不排除出現新北方聯盟的可能。**最後,**在草根層面,40多年的戰亂導致大量武器彈藥散落民間,社會矛盾十分複雜,偶發事件也可能引爆為成規模的衝突和動盪。
目前來看,未來阿富汗政治發展進程肯定會轉向。塔利班不會繼承現行的美式政治制度,也會逆轉小布什總統在其任內啓動的對阿富汗的西式民主改造。大概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可以説美國在阿富汗是失敗的。由此需要考慮兩個問題:
**第一,**塔利班會獨自掌權嗎?筆者認為大概率不會,至少近期建立的臨時政府或過渡政府會有一定代表性或包容性,但塔利班必定佔據主導地位。迫於國際壓力,同時為免直接引發內戰,它會同意與其他力量分權。但可以預計,阿卜杜拉在新政府中的權力會小於加尼政府時期(2014—2021年),不大可能再佔政府約一半部長的職位。
**第二,**塔利班主政是否會把阿富汗帶回20世紀90年代末的“黑暗境地”?筆者認為大概率不會,但其社會治理將會比2002—2021年間更嚴格和保守。塔利班不會簡單重複的原因主要有三個。**其一,**聯合政府中其他力量的牽制作用,國際社會的壓力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塑造和“規訓”的作用(比如通過“承認”、援助等來規範/換取塔利班的承諾和剋制)。**其二,**阿富汗的社會生態發生了很大變化。阿全國一半以上的人口出生於21世紀,已經習慣了社會和政治自由,這與1996年的境況完全不同。塔利班可以憑藉武力改變政治制度,但不能用武力改變國民的思想和心靈。而且它會汲取上一次執政的教訓。**其三,**今天的塔利班與25年前相比也有了很大變化,具體如下表所示:

三、幾點思考
阿富汗變局引發熱議。有人擔心塔利班上台會增加鄰國和地區安全風險,主要理由是:塔利班是“宗教狂熱”和“恐怖主義組織”,與跨國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網絡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以及從事毒品走私等等。對此筆者認為:
**第一,阿富汗政局穩定是打擊毒品走私、防治跨國極端主義恐怖主義威脅的必要前提。**長年戰亂是阿富汗變成毒品生產基地、跨國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理想藏身地的重要原因。只有阿富汗恢復正常的政治法律秩序,才有可能就相關問題展開有效的國際合作,共同制止違法犯罪行為。國際社會應盡力幫助阿富汗恢復秩序、維持和平。
**第二,塔利班是否真正願意打擊跨國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力量,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表面看它的實踐有兩面性。比如它曾不計成本地保護本·拉登,也曾不惜代價多次與“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ISKP)交戰。但這背後塔利班其實有着一貫的標準,即對方是否服從它的權威和領導。“基地”組織兩代領導人都宣誓效忠於塔利班埃米爾,ISKP卻試圖與塔利班爭奪資源。塔利班在20世紀90年代末沒有專門約束跨國極端主義恐怖主義力量的機制,這是“9·11”悲劇得以發生的條件之一。現在,既然它已公開正式承諾不允許任何力量利用阿富汗領土危及相關國家安全,那麼,相關國家應該和國際社會一道,推動塔利班建立專門的制度,確保兑現承諾;還可考慮與之訂立專門的安全合作和引渡協定,以免當年美國的困窘。
**第三,阿富汗塔利班不是恐怖主義組織。美國政府從未把它認定為恐怖主義組織。**塔利班在20世紀90年代末的某些政策的確不符合公認的文明標準和國際規範,但那主要是其第一代領導人的學識和價值取向的產物。塔利班近些年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且其本身也不是鐵板一塊,不能把它標籤化,不能不加區別地接受西方政府和媒體建構的塔利班負面形象,不能把它預設為威脅或敵人。西方宣揚的“伊斯蘭恐懼症”,在某種程度上與冷戰時期西方宣傳的“共產主義恐懼症”是相似的。
**塔利班即將成為我國鄰國阿富汗的主政者,它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發展道路和政治制度。**無論它的意識形態是什麼,只要它不向外“輸出伊斯蘭革命”,不干涉別國內政,就不會影響我國與之和平相處。普什圖人極其重視榮譽和平等。在與塔利班打交道時要給予充分尊重,只要他們尊重我國的核心權益,就應當真正把他們當作平等夥伴來對待。
本文轉載自“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微信公眾號2021年8月19日文章
文章原標題為《錢雪梅:對阿富汗政治轉折的幾點觀察和思考 | 簡報#115》
作者錢雪梅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特約研究員
本期編輯:杜文睿 江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