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塔利班2.0版本的迭代進化談起_風聞

塔利班捲土重來之初，我判斷其國政模式是伊朗+阿聯酋，目前確認也是這樣。下面目前階段小結，結束這段觀察期 。

現在上台的塔利班是執政2.0版，外似寬容温和，推進部落酋長聯合制，依舊是內向壓迫的宗教軍事集團，2.0到3.0的看點是一能否建立成功有效的政治體制並維持運轉，二是能否建立超普什圖的跨民族教士集團來坐到酋長們背後。説這些必須要往回追溯塔利班1.0版是什麼？塔利班1.0版就是普什圖族底層的伊斯蘭復仇者聯盟，這個難民營宗教學校起事的組織，把剷除民兵軍閥，抵制一切阿富汗之外來組織勢力，追隨德奧班德思想，建立伊斯蘭教法國家當作目標。還有在表面政治目標之外，毫不留情的懲處那些搞亂國家內戰的軍閥，以及他們眼中出賣阿富汗的任何人與組織，在這裏普什圖人説了算 。

奧馬爾用迴歸伊斯蘭經典和沙里亞教法的方式建立組織，宗教是聚攏草根和管服內部矛盾的手段。根源是德奧班德宗教思潮，德奧班迪教派源自19世紀50年代抵抗英國統治的運動，主要通過宗教學校傳播，在印度北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這種思潮在普什圖語地區形成的“具普什圖文化色彩”的伊斯蘭宗教信仰體系。這股泛英屬印度地區的宗教原教旨思潮，與瓦哈比崛起的時代不遠，但不從屬於薩拉菲主義。非要簡單類比，就是這個地區的新教清教性質的原教旨主義運動，和北歐日耳曼文化地區反天主教的基要主義（原教旨）不同，在殖民控制下誕生的宗教迴歸主義，反殖民思潮非常濃烈，其底層的保守主義無形中也阻擋了現代化的可能。

原教旨主義者無論是伊斯蘭、基督教、佛教及藏教密宗等等，都是不值得稱讚的，歷史上許多人都寫過為迴歸信仰歌功頌德的清腦書籍，他們覺得只要相信，總能找到角度來圓潤其理論，一方面號稱熱愛自由，另一方面歌頌限制思想的宗教，內裏不言而喻。但是必須認識到，事實上，宗教在各個時代國家都具有強大的底層動員能力，宗教的能量更多來自於廣大信眾的狂熱和虔誠，而不僅是君王領袖的意志。越是一神教的原教旨主義（基要主義）思想，越是鍛造隊伍，自下而上改變的巨大勢力 ，軍紀嚴明的原教旨士兵是實現改造政權的最佳工具人。無論是近代以來沙特家族夥同瓦哈比派建國沙特，還是運用清教信仰農民軍隊擊敗國王軍隊，橫掃愛爾蘭蘇格蘭的護國公克倫威爾，直到後世開拓殖民地的清教新英格蘭民兵，再到中國歷史上自創一神偽基督的太平天國……奉神殺人 冷酷無情 紀律森嚴的原教旨主義，都成為整束軍隊改宗立國的趁手工具，宗教不象政治，容易受到挑戰，信仰是不容挑戰的，挑戰者輕則社會死亡，嚴則酷刑下地獄。原教旨的動力來自哪裏，來自於為固化信眾從思想改造的一切舉措，宗教也是實際上最願意無怨言深入基層生存的組織。越是落後的地區，宗教的基層動員能力越強大。貧窮國家的基督教會或兄弟會之類的伊斯蘭組織，都有深厚的社會基礎。就算美國，越是地廣人稀的鄉村，宗教保守氛圍也越強烈。

現代西方的民主社會依靠的是百年殖民積累和科技進步逐步形成且持續壯大的中產社會，通過媒體運作與操盤，做一場受教育大眾可參與可討論的政權改變遊戲，同時通過實際上控制世界政治貿易的話事權，實現全球的財富集中與轉移，惠及本國下層民眾，遊戲自然可以持續。然而這一套放到阿拉伯地區就根本行不通，因為這些本來屬於財富被轉移和被忽視的地方，全球化的末端，外部世界過來的主要是槍炮炸彈而不是鈔票。無論是外國佔領軍推動的改革碰觸了地區利益（蘇聯支持的阿富汗政府），還是事實上軍閥化的反蘇聖戰者與外國代理人都惠及不到邊遠底層的民眾（美國支持的阿富汗政府），尤其是最近這二十年美國扶持的阿富汗政府搞了N次選舉，底層究竟有多少改善，最成功的不過是總統技術性削了軍閥的部分實權。那個難民營中崛起過的底層勢力沒有瓦解，只是在卧薪反省。

我前面説內戰時誕生的塔利班1.0版是普什圖族的復仇者聯盟，在於他們既是原教旨主義信者也是普什圖底層難民，對於軍閥和任何外來勢力都充滿敵視，早期不寬恕的行事作風最易獲得下層貧困普什圖戰士的支持。殘酷處死幻想普什圖族民族主義能救命的同族前總統納吉布拉，折磨處死一度合作的哈扎拉軍閥什葉派領袖阿布杜勒·阿里·馬紮裏希，現實與歷史的外來者、富有者、軍閥都是需要清算的，還包括那個不知好歹要建大伊斯蘭國，當哈里發號令天下把阿富汗當成分舵的ISIS，連同投靠歸順ISIS的“烏伊運”一併擊敗處死。塔利班就是普什圖底層人的殘酷復仇者，包括奧馬爾炸燬巴米揚大佛後的言論，可以看出不僅因為違反伊斯蘭教義，也是回顧歷史對巴米揚省外來民族的復仇。

塔利班1.0版的構成也很複雜，內部温和派與極端派矛盾不斷，靠奧馬爾左右平衡。對外，普什圖瓦里風格，追隨德奧班德式伊斯蘭思想，和瓦哈比也並非同路人，所以塔利班思想層面在伊斯蘭世界是孤立的。海灣大佬的金援在早期慷慨之後，除了沙特阿聯酋少數政治承認外，早轉向他方。普什圖還有句民諺：“我和我的兄弟共同對抗我的堂兄弟，我和我的堂兄弟共同對抗陌生人”。塔利班早期這個普什圖人的組織，並不具有阿富汗跨民族認同的能力，塔利班不加控制也控制不住其部下的冷酷血腥，導致了反對者組團聯合起來對抗塔利班，美軍的介入令其土崩瓦解非常迅速。

奧馬爾死後，二代目曼蘇爾時代內部矛盾更加激烈，矛盾各方直接用槍解決，直到三代目阿洪扎達上台，堅持反美路線並通過宗教學術權威，宗教法律解釋和辯經等方式彌平內部衝突，通過杜蘭尼聯盟的三大部落穩固合作，用教士指揮槍的方式改造塔利班，冷酷的原教旨軍隊，疊加上了政治頭腦和律法軍紀，加強對基層的管束。同時，組織內部黑白通吃的哈卡尼網絡也起了重大作用，他們打理好生意，與各部族上下打通環節，乃至與舊主CIA都具備良好的溝通能力。哈卡尼網絡效忠塔利班後的資源整合，其萬金油作風盤活了塔利班的內外關係網絡。塔利班逐步進化成了有明確目標和充實手段的政治集團，而不僅僅是殺服你族的底層草根復仇者軍事組織。現實的阿富汗，沒有一個民族具備絕對優勢，半世紀以後不斷的戰爭導致土地貧瘠，商貿不通，部落民眾離開鄉土就是難民，天然具備血緣宗族部落屬性。宗教和金錢是跨地區跨部族不多有效的手段。二十年後2.0版塔利班用伊斯蘭傳統與律法來穩固宗族社會，不干涉部落事務，保證部落勢力自主的權利，換取對方的合作投誠，軍事上圍繞國境線封口圍堵，政治上把組織人員發展到敵對勢力內部，被阿富汗政府削權的各族軍閥，從基層上又被塔利班層層去勢。美械主力政府軍的一擊即潰更是加速了整個進度。

然而，塔利班始終沒能軍事征服各族，阿富汗每個民族都背靠一個外國勢力，普什圖背後是巴基斯坦，哈拉扎族背後是什葉派伊朗，烏茲別克背後是烏茲別克，第二大民族塔吉克本身就很強，背後的塔吉克斯坦雖然因為曾經內戰問題支持不夠，但仍舊是塔吉克人的大後方。塔利班做不到沙特家族那樣攜瓦哈比橫掃一切建國並對外輸出，目前對各族聚集區也無法進行政治行政管制，也不象美軍可以天天軍機掠過震懾，令四方諸侯哪敢不從，留給他們的選項就是建立教士集團來整合各部族，同時保持軍力征討出頭鳥，因此行政上的阿聯酋模式是現下的最佳選擇。阿富汗這個內部四分五裂的國家僅是靠着歷史傳統、伊斯蘭信仰和足夠貧困以及對極端勢力做大的恐懼這幾樣兼具才沒有分裂，塔利班現在的高層心裏應該門清，只是能否擺平自身內部與其他勢力的重重挑戰，就不是咱們這種外部觀察者所操心的了。

我預計2.0的狀態不會太久，很快阿富汗的各種問題就會浮出水面，首先就是統治層面，地區挑戰者出現。同時，糧食和經濟馬上就面臨巨大危機。因此2.1版也許會更快迭代出現。但不管怎樣，對於任何一個原教旨者掌權的國家，無論是什麼樣的一神教，我從來不抱幻想，只要他們是內向主義者，無法也不能獲得國際影響力，同時不成為收留孕育跨境極端勢力的源頭，保持壓力令其表面從良就是現實的選擇。既然十字軍殺人越貨的後代們在新教清教化後能靠科學進化殖民後洗白，那些伊斯蘭孤立者就留在窩裏百年進化吧，別擅自出來傳播招搖。現在這個時代，只有解決基層的生存困境，實現教育普及化與基本工業化之後，才是真正改變的出路。阿富汗二十年這場金元與炸彈的實驗，真沒留給世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塔利班這種勢力都不得不務實試着改變，美國也不得不撤軍，事實上承認經營失敗，現實永遠是面向未來最好的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