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腐敗的阿富汗_風聞
大雾拦江-退伍军人-2021-08-23 09:08
【編者按】阿富汗20年“民主夢”破碎,當惡名昭彰的塔利班以幾乎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士氣佔領喀布爾時,人們不禁要問:為什麼一個戰備精良的民主政府在一羣草莽惡徒面前如此不堪一擊?本文將為讀者展示一個真實的阿富汗政府——實際上是黑手黨式的權力運作機制和由此衍生的系統性腐敗,而美國在這其中的無能、無視和無奈也是讓人大跌眼鏡。

2009年,喀布爾
在美國撤離阿富汗帶來的慌亂、絕望、嘲諷中,人們彷彿忘記在這片飽受戰火摧殘的土地上,人們也曾充滿希望,將自己的未來押注在美國將重建一個美好國家的許諾上。
2001年,9-11恐怖襲擊事件震驚世界,美軍帶着滿腔仇恨對阿富汗發起了反恐戰爭,幾乎將基地組織和為其提供庇護的塔利班消滅殆盡。大獲全勝或者説是自信心爆棚的美國並沒有就此鳴金收兵,而是要重建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雖然拜登最近否認了美國應該擔負這一使命,但當時大家的看法是,美國在阿富汗的大部分重建工作似乎都奏效了。
美國在這個近乎隔絕於現代文明之外的國家建立起代議制政府,扶植立法機構,並提供一定程度的治安和社會服務。美國改革了阿富汗的教育體系,在校女童以及大學和工作場所的女性人數呈指數級增長。 公民權利被寫入法典,新聞和司法自由應運而生。公共醫療大幅改善,新生兒死亡率顯著降低。看到故土欣欣向榮的景象,在2001年後的幾年裏,有數百萬難民返回阿富汗。如果一切順利地發展下去,美式民主在阿富汗似乎真的能生根發芽,修成正果。

2012,喀布爾
披着“民主”外衣的專制政府
美國在過去20年來,從未放棄對阿富汗的民主化改造。早在2001年,美國就召集盟友在德國波恩召開了以加強阿富汗民主建設為主題的國際會議,在美國的幫助下,阿富汗有了憲法,建立起立法和司法機構,從2004年開始舉行五年一次的總統大選。
然而,民主在阿富汗從來都是海市蜃樓。
與伊拉克不同——美國在那裏建立了一個具有制衡機制的議會制度,並在那裏舉行了地方和全國選舉——在阿富汗,美國建立了一箇中央集權的總統制度,處於弱勢的議會無法對總統進行制衡,省長也不是民選的,而是由總統任命。正如印第安納大學中亞研究和中東研究教授納齊夫·沙赫拉尼 (Nazif Shahrani) 在 2018 年的一篇文章中所説,現行的阿富汗憲法賦予總統比國王還要多的權力,並且總統本身已成為“重大危機的中心”。的確,每次總統大選都會帶來各方角力的政治動盪,選舉本身的合法性飽受詬病,選舉舞弊的亂象頻仍,民眾對選舉逐漸失去信心。2004年首次總統大選投票率達到驚人的70%,而2019年最近一次大選投票率只有區區26%。
自 2014 年以來,阿富汗政府領導人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將民主推向了邊緣,政府的行為和治理模式削弱了民主制度。哈佛大學政府學教授史蒂文·萊維茨基( Steven Levitsky)和哈佛大學比較政治學教授丹尼爾·齊布拉特(Daniel Ziblatt)合著的《民主如何消亡》一書指出,阿富汗政治領導人在四個方面將民主轉變為專制:1)拒絕遵守民主遊戲規則 ; 2)否認政治對手的合法性;3) 容忍或鼓勵暴力;4) 限制包括媒體在內的反對者的自由。

報道截圖
此外,根據阿富汗前財政部副部長古爾·馬蘇德·薩比特(Gul Maqsood Sabit)的説法,另一方面的問題是“阿富汗政府並不在乎人民的利益和感受,他們只願意討好美國,因為他們有錢”、“權力變成了尋租工具”,這就為阿富汗氾濫的腐敗問題提供了註腳。這也是為什麼面對塔利班的攻勢,裝備精良的阿富汗安全部隊乾脆繳械投降,因為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是為“正義而戰”。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
披着“民主”外衣的阿富汗政府的腐敗程度令人瞠目結舌。政治領導人專注於攫取權力和金錢,並培植自己的派系。 地方政府則不斷製造政治危機或行政癱瘓,以從中央政府那裏獲得更多的資金。根據透明國際2020年的清廉指數排名,阿富汗在所有179個國家中排名第165位。
實際上,阿富汗政府的系統性腐敗已經影響到了百姓的日常生活。調查顯示,有一半的阿富汗成年人每年至少行賄一次,人均每次行賄金額為160美元,而阿富汗人均年收入還不足500美元。亞洲基金會的一項民意調查表明,腐敗問題在阿富汗人的“問題榜單”上排名第三,僅次於安全和就業問題。
根據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和國際研究專業教授帕拉戈·達碼瓦拉普(Parag Dharmavarapu)的總結, 阿富汗最常見的腐敗類型包括:小額賄賂——贈送小禮物 (baksheesh) 以換取一些小恩小惠;賣官鬻爵——基於賄賂而非能力招收警察、司法人員或公務員;裙帶關係/庇護主義——根據個人關係/親屬關係而不是資歷授予職位;收錢辦事——這包括行賄以加快處理商業文件或獲得政府擁有的土地;大腐敗——大規模涉及政治精英的腐敗;國家警察和執法部門的貪污。

報道截圖
檢察官、教師、法官和海關官員成為收受賄賂的肥差。 對檢察官和法官的平均賄賂金額相對較高,超過300美元。對其他官員的賄賂金額略低。85% 的賄賂是公務員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主動索取的;13% 的賄賂是阿富汗老百姓主動給予的。 根據聯合國的數據,2012 年有 50% 的阿富汗人行賄; 在該國某些地區,這一數字高達 70%。
更可怕的是,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教師也淪為受賄大户,有50%的阿富汗人曾賄賂教師。不過這些老師也有苦衷,他們要得到這個鐵飯碗必須向教育官員賄賂1000美元,付出這麼多成本自然就會想辦法撈回來。整個教育系統的腐敗則更為嚴重,阿富汗教育部門誇大學校和師生數量以騙取高額國際援助,而這些錢中只有20%真的用於給老師發工資,其他都被當地安全和教育官員搜刮據為己有。
醫療系統的腐敗更是觸目驚心,《華爾街日報》的專題報道呈現了一個可怕的場景——無人照料的被截肢者在牀上排便,血液從病人身上流進敞開的大桶,蛆蟲在受感染的傷口上覓食,醫生和護士對他們不管不問,因為這些病人付不起賄賂。這篇報道提到了阿富汗警察阿里·努爾·哈茲拉特 (Ali Noor Hazrat),他在 2010 年底的塔利班火箭襲擊中受傷入院,為了賄賂醫護,他的兄弟拼命變賣掉家裏的土地,然而等他湊齊這筆錢的時候,哈茲拉特已經在醫院餓死。

等他的兄弟拼命變賣掉家裏的土地湊齊這筆錢的時候,哈茲拉特已經在醫院餓死。

阿富汗醫院的情形令美國士兵瞠目。
本應匡扶正義、秉公執法的阿富汗司法部門則是當地人眼中最腐敗的部門。腐敗滲透到該國司法體系的各個層面,上至最高法下至地方法院無一例外、從授予司法准入、選擇案件的證詞到向被告勒索錢財,腐敗的法官能夠收到數十萬美元的賄賂。其實,阿富汗大多數法官是通過“幕後交易”任命的,基本上不具備法官應有的資質,有些甚至充當了軍閥、恐怖分子的利益代表。 收受賄賂的法官和檢察官通常會幫行賄者阻止法庭受理案件,或直接讓證據和證人消失。法院不受其他政府部門監督,最高法院的決定也沒有透明度。
2012 年 12 月,一位名叫查希爾丁(Zahoruddin) 的高級法官試圖向來法院申請離婚的 22 歲自由記者德瓦(Dewa)索要賄賂,在她拒絕賄賂之後,他竟死皮賴臉地提出想要和她結婚,以此作為批准她離婚的條件。德瓦偷偷錄下了整個談話,並將錄音帶送到了最高法院,很快她就收到了查希爾丁的死亡威脅,幸好此事得到國際媒體的關注,阿富汗最高法院才將查希爾丁繩之以法。

自由記者德瓦
阿富汗警察隊伍的腐敗也是臭名昭著。從 2009 年開始,阿富汗部分地區的警察部門開始通過手機發放工資,目的就是阻止他們的上級雁過拔毛,剋扣工資。根據麻省理工學院技術評論,當這些警察第一次通過手機APP收到工資時,他們甚至以為漲薪水了,而實際上他們只是拿到原本就屬於他們的全額工資。而在那些沒有采取該措施的地區,多達一半的工資都會落入上級的口袋,層層盤剝下,基層警察也只能通過向平民索取賄賂來彌補。根據2015年的一份報道,有些警察甚至在採取攻擊行動前給塔利班通風報信以換取賄賂。
相比之下,軍隊腐敗稍微收斂一點,但軍官走私鴉片和售賣武器的報道也時常見諸報端。根據2014年的一份報告,由於腐敗,阿富汗國防部丟失了超過 20萬件武器,後來發現,這些武器和彈藥被部隊官員賣給了塔利班。2015年5月,《新聞週刊》報道稱,美國向阿富汗安全部隊提供的 46.5萬件輕武器被賣給了塔利班。

美國向阿富汗安全部隊提供的 46.5萬件輕武器被賣給了塔利班。
阿富汗徹頭徹尾的腐敗亂象一部分要歸咎於當地文化,而政治領導人的帶頭示範作用也非常重要。阿富汗政府的第一任總統卡爾扎伊因此成為眾矢之的,批評者認為正是他任內扶植嫡系,把政府當成黑手黨來運作,導致該國的腐敗根深蒂固甚至習以為常。上樑不正下樑歪,阿富汗政府整個精英階層都撈了個盆滿缽滿,連隔壁的迪拜也跟着沾光。根據阿富汗商會的估計,每年有僅10億美金從阿富汗流入迪拜的房地產市場。
2009年,卡爾扎伊政府時任副總統艾哈邁德·齊亞·馬蘇德 (Ahmad Zia Massoud,是反蘇運動傳奇領袖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Ahmad Shah Massoud的弟弟)居然攜帶5200萬美金現款飛抵迪拜,他很快就被反洗錢官員拘捕,然而,阿聯酋政府並沒有為難他,在未解釋錢款來源的情況下將其釋放。
美國駐阿富汗大使卡爾·艾肯伯裏 (Karl Eikenberry) 發出的外交電報詳細描述了資金外逃的猖獗程度,贓款幾乎每天都會通過帕米爾航空公司的航班從喀布爾運往迪拜,該航空公司由有權勢的阿富汗官員和臭名昭著的喀布爾銀行共同擁有,該銀行的董事長自己就在迪拜的人造棕櫚島上豪置了 39 處房產。

喀布爾銀行
與喀布爾官員的腐敗相比,阿富汗各省官員的腐敗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位於阿富汗東南部的帕克蒂亞省省長朱馬·可汗·哈姆達德(Juma Khan Hamdard)居然派出武裝部隊到承包商的辦公室索要賄賂,不給錢就賴着不走。此人在迪拜甚至開設辦公室專門負責與塔利班叛亂分子、巴基斯坦情報局和伊朗伊斯蘭革命衞隊之間的利益勾兑,可以説是個不折不扣的通敵叛國者。
美國發揮的作用
美國國會2008年成立阿富汗重建特別監察辦公室(the Office of the Special Inspector General for Afghanistan Reconstruction,簡稱 SIGAR),負責調查戰區的浪費和欺詐行為。2014年該機構啓動“吸取教訓”項目,旨在總結美國阿富汗政策中的經驗教訓。歷經數年的調研後,SIGAR在2016年公佈了一份164頁的《阿富汗報告》,隨後《華盛頓郵報》兩次起訴SIGAR,迫使其根據《信息自由法》(FOIA)公開了2000多頁的採訪記錄。
根據這份報告,腐敗的種子早在美軍發動阿富汗戰爭的初期就已種下了。中央情報局、美軍、國務院等機構在打擊基地組織和塔利班的戰爭中,利用現金和利潤豐厚的合同換取了阿富汗軍閥的效忠。本來只是作為一種短期策略,結果卻讓美國與阿富汗最腐敗的人物長期捆綁在一起。幾位美軍高級軍官坦言,軍閥的確腐敗透頂,但又不得不與之合作,因為他們是“對抗塔利班的唯一有效堡壘,與其讓他們與敵人為伍,不如付錢和他們做朋友”。
除了軍閥,中央情報局還向各省省長、議員,甚至宗教領袖提供現金以取得他們的配合和情報。“我們與所有錯誤的人士建立了夥伴關係,”一位美國高級外交官説。 “這些年來,美國仍然與這些人並肩站在一起,將安全利益的考量置於其他一切之上。”

阿富汗前總統哈米德·卡爾扎伊於2012年在總統府。
此外,美國的過度慷慨也是導致大規模腐敗的重要推手。戰後,美國向阿富汗提供了大量援助和工程資金,這種大水漫灌的資金湧入遠遠超出了貧窮的阿富汗所能吸收的資金容量,為腐敗提供了肥沃的滋生土壤。小布什政府期間擔任南亞事務助理國務卿的理查德·鮑徹 (Richard Boucher)曾説,最好將合同交給阿富汗人,即使他們“中飽私囊或者恩澤親友”,也不要把錢付給“一羣昂貴的美國專家”。“我希望把經費用在阿富汗,而不是用在美國環城公路上,”他説。“也許會經過五層貪官的層層盤剝,但總有一部分錢會落入村民手裏。”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國務院官員這樣評價,美國官員(塞錢給阿富汗官員就像)是“如此迫切地把酗酒者拉上桌,我們不停地倒酒,根本不管我們正在害死他們”。
在阿富汗重建特別監察長辦公室的報告敲響警鐘後,美國政府並沒有採取有力行動打擊腐敗,美國國際開發署的一位官員説:“我們利用壞人來抓壞人。我們 (以為我們) 可以繞回來,稍後再對付腐敗問題,但我們從未這樣做過。”曾在阿富汗軍事特遣部隊服役的司法會計師格特·貝托爾德(Gert Berthold)説:“沒人想要問責,如果你要開展反腐敗行動,首先得有人帶頭做這件事,據我所知,沒有人願意扮演這個角色。”
根據《華盛頓郵報》獲得的一批政府機密訪談,實際上,美國官員退縮了,視而不見,讓盜竊行為變得比以往更加根深蒂固。
美國在縱容阿富汗官員腐敗的同時自己也在“花式亂花錢”。根據《華盛頓郵報》的爆料,美軍曾花600萬美元,從意大利空運9只山羊到阿富汗,希望改良當地品種提升羊毛品質,結果這些山羊還沒配種就水土不服,病死他鄉。奧巴馬政府時期向阿富汗增兵,儘管當地美軍長官認為沒必要,五角大樓還是堅持為容納這些增兵花費3600萬美金建造了一個6.4萬平方英尺的指揮中心,直到這些增兵撤退回國了,這座中心才建成,現在處於棄置狀態。為了提升阿富汗空軍投運能力,五角大樓斥資4.86億美元購買20架意大利產G222貨運飛機,由於管理不善、缺乏備件以及阿富汗軍方在維護和駕駛飛機方面的能力不足,該計劃立即陷入癱瘓,這些飛機至少有16架長期閒置在機場跑道上,最後被以3.2萬美元的價格當廢品回收。
當大廈傾覆時沒有一個磚塊是無辜的。
《紐約時間》出品
文:飛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