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佐 | 以實踐來衡量“中國式民主” ——訪王邦佐教授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1-08-24 22:41
2021年8月24日上午,中國共產黨黨員,著名政治學家,復旦大學教授,上海師範大學原校長,上海市社科聯原黨組書記、專職副主席王邦佐同志,因病醫治無效,在上海逝世,享年87歲。作為當代中國政治學學科的主要奠基者,王邦佐先生長期從事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基礎理論研究,致力於當代中國政治學開拓發展,為改革開放後政治學理論體系的探索與完善作出了突出貢獻,具有廣泛影響和崇高聲譽。1986年起,王邦佐先生兼任和專任社聯副主席共22年。多年來,先生對《探索與爭鳴》雜誌予以悉心指導,對刊物同仁關懷備至,先後在本刊發表多篇文章、訪談,推動了關於中國式民主等重要範疇的研討。編輯部謹推出本組紀念專題,以寄託我們的哀思和追憶。在此,我們向先生仙逝致以深切緬懷和沉痛悼念!
王邦佐先生千古!
——上海市社聯《探索與爭鳴》編輯部
2021.8.24

“民主是社會主義的生命。” 發展民主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根本任務之一。中國在發展民主政治的過程中,根據本國國情和歷史傳統,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道路、理論和制度。近年來, 學術界出現了“中國式民主” 的概念,用以指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但這一概念一亮相,便引起了巨大爭議。贊成、支持者有之,質疑、反對者也有之。2013年底以來, 多位學者相繼在《探索與爭鳴》雜誌刊文,多視角地對“中國式民主” 展開了爭論,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在此背景下,本刊記者採訪了老一輩政治學者、中國政治學會顧問、上海市政治學會名譽會長王邦佐教授,請他對幾個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
民主沒有好壞之分
**記 者:**王老師,您好!近年來在學術界關於民主的爭論中,大部分人在一般意義上持“民主是個好東西” 的觀點,但具體到現實,也有一些人認為民主不總是好東西,它有時是壞東西,例如資產階級民主。您如何看待這種評價?
**王邦佐:**學術界對民主這個概念一直有爭論。因為民主的含義很多, 層次也很多。民主是一種國家制度,同時也是一種組織原則,一種結構形式, 一種政治精神,一種程序規範,乃至是一種工作作風,等等。馬克思主義從來不在一般意義上否定資產階級民主,因為相對於以前的社會,它是歷史上的大進步。但既然是統治制度, 就要進行階級分析。
在馬克思、列寧的著作中,揭露批判資產階級民主的欺騙性、虛偽性的文獻很多, 比如批判它是“清談館”,“裝飾品”, “兩黨制是左右手” 等, 都是從實質上、本質上、階級屬性上來揭露它, 並不是簡單地作出好或壞的判斷。列寧講, “無產階級民主比任何資產階級民主要民主百萬倍”。這是從實質上來講的, “百萬倍” 只是一種形容。作為實質民主,社會主義是要努力建設比資本主義更高、更切實的民主,而不是把資產階級民主作為壞東西全盤否定。何況資本主義的某些民主權利是工人階級和廣大人民羣眾通過長期艱苦卓絕的鬥爭甚至流血犧牲才獲得的。事實上,從形式上或程序民主來講,我們並不拒絕學習資本主義民主的某些東西,如選舉方法、制約方法等。即使三權鼎立那套政治制度我們堅決不搞,但其中藴含的某些權力制約、監督等,仍然可以借鑑。
所以, 我認為社會主義民主與資本主義民主不要簡單地以好或壞來定位它。鄧小平講過,西方民主的缺點是互相扯皮、效率低下,它不適合中國國情,我們不搞他們那一套。但他並沒有講它是壞東西。他歷來主張只要本國人民認為某種民主形式適合他們的國情,他們就有權選擇和實踐。可見,從概念的核心內涵和一般意義上講,民主不存在好壞之分,卻存在適不適合國情的問題。
理性看待“中國式民主” 的爭論
記 者: 每個國家在發展民主的過程中,必須考慮本國的國情。正是基於此,產生了“中國式民主” 這一概念。但這個概念產生後,爭論不斷,眾説紛紜。您認為學術界對“中國式民主” 的爭論有什麼背景嗎?
王邦佐: 首先,有一個觀點——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這是各方都能接受的。因此,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和深化改革的進程中,就必然要探索民主政治的建設問題。所以,學術界關注“中國式民主” 問題是可以理解的。
其次, 歷史告訴我們,在一個社會、一個政權的成長過程中,越是有成就的時候,也許它凸顯的問題也越多,當今中國正是如此。聯繫到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尤其是民主建設,大家都承認取得的成績很多;但是另一方面我們的社會問題也很多, 如嚴重的腐敗,真是觸目驚心啊!由此, 各種各樣的人對它做出反應,很多人不理解,包括一些參加革命很多年的老幹部,年輕人也會有不同看法,這種情況一定會反映到學術界。這是問題的社會背景。
再次,國際上出現了很多新的情況,國際形勢、 國際格局發生了巨大變化。例如,西方的民主實際上出現了危機,它自身碰到了很多問題。西方後現代的協商民主的產生。就是因為人們發現選舉民主不像過去講的那樣有效。另外, 美國一直要輸出民主,但是碰到了問題。“顏色革命” 曾經勢頭很猛,後來很多地區出現了亂局, 遭殃的是當地的老百姓,像中東、泰國等。這就導致輸出民主受到阻礙。這是學術界關注“中國式民主” 的國際背景。
記 者: 有人認為,在關於“中國式民主” 的爭論中,存在着觀點對立、互不相讓的左右兩派。您是否同意這種判斷?
王邦佐: 前幾年有一本影響較大的書,叫《中國震撼》,作者曾走訪多國,以大量生動的事實描述中國的成就,很不錯。但是我看後, 覺得有一個問題, 就是他認為社會主義中國所有的成就都是中國特點帶來的,而中國存在的問題如污染、造假、腐敗等等,卻是全世界每個國家都有的。反過來,西方一些人批評中國,則説中國的成就每個國家都能有,不稀奇,而中國的問題卻是其特點造成的。這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而分析方法卻有相同之處。這顯然不夠實事求是,不夠客觀,不夠全面,不夠科學。
我認為,我們要以平常心來對待“中國式民主” 的討論,不要過度解讀,不要貼標籤,人為地區分成左中右,愛國賣國等派別。 學術界討論社會現實問題,十分正常。尤其是民主問題,迴避不了。這場爭論,恐怕不是像有些同志所講的一派人要西化,另一派人要回到斯大林模式的老一套。我想這種極端的思維肯定會有, 但只是極少數。至少《探索與爭鳴》 雜誌上的文章不屬於這種極端。
從這個意義上講,《探索與爭鳴》 做了很多貢獻。堅持“雙百方針”, 討論“中國式民主”, 這是很有意義的。在學界的爭論中, 俞可平教授的 《民主是個好東西》、高民政教授發表在 《探索與爭鳴》 上的 《中國式民主也是個好東西》,這兩篇文章很有代表性。我認同曹沛霖教授的猜析,俞、高兩位在寫文章的時候,也許有一種潛在的思維,即現在有些人由於全球種種亂局,對一般意義上的民主產生了疑問,有的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產生了疑問,於是寫文章澄清這些疑問。
“中國式民主” 符合民主的基本共性
記 者: “中國式民主” 這個概念已經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但也有一些人質疑這個概念是模糊不清的,甚至會成為一些不民主的東西的遮羞布。對此, 您如何看待?
王邦佐: “中國式民主” 就是指當代中國民主, 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中國式民主” 可以講,大家都知道它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當家做主、依法治國的統一。而且中國式民主已經有了比較完善的制度體系。
當然,中國式民主的制度效能、制度作用還未充分發揮,在某些層面上甚至存在制度虛設的問題,這是質疑產生的根源。制度效能未充分發揮的原因很多,包括官僚主義、長官意志、怕出亂子等,主要是執行方面人為因素的阻礙。
我們在講“中國式民主” 的時候要注意幾點: 一、 中國式民主已經有了比較好的基礎,不應另起爐灶;二、中國式民主不是固定、凝固的,而是發展的,要與時俱進;三、中國式民主的發展是漸進的,不是一步到位的;四、發展中國式民主要學習外國經驗,也要總結自身經驗教訓。
**記 者:**那麼,中國式民主的制度體系包括哪些內容呢?
**王邦佐:**從國家民主政治的層面上看,中國式民主的體系包括以下方面:國體, 即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政體,即人民代表大會制度, 不同於西方的三權鼎立,也區別於原蘇聯的蘇維埃制度;國家結構形式,有中央—省、 中央—民族自治區、中央—特別行政區三種形式,建立有中國特色的單一制;政黨制度,既不是多黨制也不是一黨制或一黨獨大,而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與政治協商制度;另外還有基層民主、黨內民主等等。我們需要關注的是, 我國是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大國,需要領導強而有力,直接民主與間接民主相結合;我國既是文明古國,近代以來又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造成精華與糟粕、積極與消極並存的複雜局面,發展民主時, 既不能誇大老百姓文化素質不高, 同時也不能忽視這方面的問題。
**記 者:**現在學術界存在用西方民主來評價衡量中國式民主的情形, 您如何評價中國式民主?
**王邦佐:**評價中國式民主不能用概念來評價, 而要用實踐來評價。即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踐來看, 它是否給人民帶來福祉。就像鄧小平所講的, 人民贊成不贊成、擁護不擁護、 同意不同意是一條基本標準。中國式民主與西方民主並不是截然對立的, 個性中有一些共性的東西。只有符合民主的基本共性, 才能稱得上是民主。中國式民主紮根中國土壤, 是在實踐過程中發展起來的, 符合民主的基本內涵, 包含了民主的基本共性。民主的核心是人民, 即主權在民或人民主權。在這方面, 西方做到了一部分, 經過長期鬥爭, 人民的選舉權等權利逐步得到了擴大, 體現出主權在民, 但選舉仍被資本所左右。在中國語境下,我們講“人民當家作主”, 但實踐中做得還不夠好,人民還不滿意。於是,有人對中國式民主產生了一些疑問。但從實質民主來講, 社會主義民主比資本主義民主更高、 更切實。 這還涉及到一個自信的問題,即對中國式民主要有自信。
對中國式民主, 學術界還有很多分歧。對這個問題的爭鳴討論, 要堅持“雙百方針”, 以防止極端, 澄清誤區,尋求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