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璽：敢問阿富汗路在何方？_風聞

 來源：國觀智庫  2021-8-24

作者孫玉璽曾任中國駐波蘭、意大利、印度、阿富汗等國特命全權大使、外交部阿富汗事務特使、外交部發言人。

地理是亞洲的心臟；

歷史是爭奪的焦點；

民族是不死的勇士。

一、阿富汗國情有哪些基本特點？

阿富汗位於中亞、西亞、東亞、南亞的結合部，被稱為“亞洲的心臟”，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歷史上多次成為大國爭奪的焦點。遠古時代約公元前6世紀時屬古波斯帝國的一部分，現在仍有近三分之一的阿富汗人母語為波斯語（阿富汗人現在稱“達利語”）。公元前329年，來自歐洲的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征服波斯，並從興都庫什山脈南下征服印度。公元前250年，當地人建立“大夏”，或稱“吐火羅國”。公元前140至130年，原來居住在中國河西走廊的大月氏人，為躲避匈奴人的侵擾遷徙到葱嶺以西，滅掉大夏，建立“大月氏國”。後來在貴霜王朝期間，當地人皈依佛教，佛教最早在漢朝傳入中國主要經過該地區。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主要目的地就是大月氏。“絲綢之路”最早的路線就是先到喀布爾，繼續西行，經伊朗、土耳其到歐洲。許多印度僧人來中國傳播佛教也都是先北上阿富汗，繞過中國和印度之間的世界屋脊進入中原。阿富汗境內的興都庫什山脈被稱為：“世界屋檐”。唐僧玄奘也是先到阿富汗拜謁了巴米揚大佛後再南下進入印度次大陸的。

從現實政治角度看，阿富汗基本國情有三個突出特點：

1、伊斯蘭信仰深入人心。公元8世紀，阿拉伯人逐漸征服興都庫什山脈地區，推行伊斯蘭化。現在，阿富汗人99%為穆斯林。伊斯蘭化已經滲透到阿富汗社會的方方面面。所有日常社會活動都離不開教義的宣導。教士階層不僅代表着宗教的神聖權威，還通過宣教全面掌控穆斯林信眾的思想方法和行為方式。他們的權威不僅來自於宗教領袖的精神屬性與宗教魅力，也來自於他們所擁有的土地等物質財富。在抵抗外來入侵的過程中，這種無所不在的信仰更是全面發揮了動員羣眾、組織聯盟、激勵聖戰的作用。20世紀90年代，“塔利班”運動的發生及發展就是充分藉助了伊斯蘭化的作用。

2、部落統治盤根錯節。阿富汗有六十多個主要部落，下轄四百多個部落分支。大小部落之間以血緣關係為聯繫基礎，具有嚴密族譜結構。部落社會內部缺乏強有力和制度化的公共權威，國家沒有能力對之整合，部落社會本質上處於無政府狀態。絕大部分阿富汗人對部落的認同遠遠超過對國家的認同。因此，歷史上從未形成過統一的國家體制。實際上完全可以説，阿富汗不是國家，而是部落，是當今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部落組織。各個部落經常處於高度分離狀態，任何一個時期位於喀布爾的中央政府都無法控制各個部落的決策。不論是國王還是總統一直都以拉攏部落首領來維繫對各地區的間接統治。蘇聯與美國的先後入侵，都企圖用外來的意識形態，不論是社會主義還是西方民主，去統治整個阿富汗，結果均以失敗告終。外部的強大的軍事力量，一旦打亂了部落間的平衡，挑戰了部落的根本利益，就成了部落公敵。他們試圖整合阿富汗部落的嘗試，最終卻成為導致阿富汗混亂局面的主要原因。他們一走了之之後，阿富汗各派政治勢力之間的互相征伐，實際上又是在重新構建權力結構的平衡。

3、傳統的支爾格民主根深蒂固。這種被稱為“支爾格”的部落大會在阿富汗長期存在，屬於部落組織的傳統制度。這種樸素的民主制度有三種類型: 一是大支爾格，負責解決涉及阿富汗戰爭與媾和、頒佈憲法、重建政府等重大事件；二是部落支爾格，存在於村莊之上部落組織的各個層面; 三是地方支爾格，針對村莊和村莊之間的問題。支爾格議事方式雖然看起來比較簡單、原始，但卻得到了大多數阿富汗人的普遍接受。塔利班有時主張舉行“舒拉”會議，也是穆斯林世界解決政權交替過程中人選紛爭的方式，往往是在部落酋長之間通過民主協商的方式舉行。

   二、為什麼説塔利班捲土重來是美國阿富汗政策失敗的結果？

美國從阿富汗倉惶撤出，塔利班迅速捲土重來，不能説明塔利班有多麼好，只能證明美國20年阿富汗戰爭的徹底失敗。美國在2001年推翻塔利班政權之後，既不尊重阿富汗的基本國情；也不關心阿富汗人民的切身利益；更不考慮周邊國家的意見；自負地認為美國領導的北約安全援助部隊能夠按照西方的意識形態和意願，改變阿富汗。於是就把戰略目標從初始階段的反對恐怖主義進一步確定為在阿富汗“重建民主”“重建國家”。然而，美國20年來在阿富汗投入2萬億美元，絕大部分用於美軍的戰爭消耗，僅有不到1% 用於阿富汗恢復重建。以數百億美元培訓並裝備起來的35萬阿富汗政府軍不僅一觸即潰，還有許多官兵攜裝備臨陣反水，使塔利班武裝出現了數支擁有全套美式裝備的特種作戰部隊。駐阿美軍為了確保自身安全，經常暴力摧毀駐地周邊相當範圍內的房屋等建築，同時還濫用包括超級炸彈和無人機在內的高科技武器，造成大量無辜平民傷亡，激起了阿富汗民眾的強烈不滿。美國的這些霸權主義行徑實際上是為塔利班重新崛起和恐怖主義組織死灰復燃培育了土壤。另一方面，美國缺乏對阿富汗社會的深刻認識。雖然美國在阿富汗進行了很多文化傳播行動，包括利用一些非政府組織進行西方意識形態滲透。但是，這樣的滲透和生搬硬套的西方民主移植，受到了阿富汗傳統部落社會的排斥。相關政治人物圍繞大選結果展開的權力爭奪，更凸顯了西式民主在阿富汗的水土不服。

三、塔利班當前面臨哪些考驗？

內政方面的考驗主要是，能否建立“包容性政府”？當前有關各方都在説“包容性政府”。但是，具體涉及到：如何組建新政府、實行何種國體政體、如何制定未來的阿富汗憲法、誰來主導未來的政府、政府採取何種政治、經濟、社會和宗教政策等問題，意見肯定是不一致的。目前，塔利班找到的談判對象主要有：阿富汗前總統卡爾扎依、阿富汗民族和解委員會主席阿卜杜拉、前總理古爾布丁·希克馬蒂亞等。塔利班發言人表示，塔利班的目標是分享權力，讓國家穩定，希望建立一個由阿富汗人民各部分組成的全面參與性政府，但最終決定將由塔利班的政治委員會做出。至於未來阿富汗的政府制度形式，塔利班強調他們想要一個沒有腐敗的公正制度，不希望有任何政黨單獨控制政府，並強調塔利班希望與國際社會建立關係，不想孤立地存在；但也絕不允許外國勢力干涉阿富汗內政。

外交方面的考驗主要是，能否得到國際社會的接受？當年塔利班在阿富汗執政後，僅獲得沙特阿拉伯、阿聯酋和巴基斯坦三國的承認；美國攻佔阿富汗並推翻塔利班政權後，塔利班不僅在國際上孤立，而且被許多的國家列入“恐怖組織”名單。聯合國對塔利班也有明確的恐怖組織定位。塔利班現在爭取國際承認關鍵取決於兩點：一是塔利班自己的表現和實際行動。他們近來已經做了一系列內外政策宣示。但國際輿論更關注他們能否儘快將政策宣示變為實際行動，而不是將其作為爭取執政地位和國際承認的權宜之計。如果塔利班信守承諾，真正表現出温和善意和冷靜剋制，則無疑會逐漸取信於國際社會。倘若他們陽奉陰違，在國內奉行宗教、政治、社會極端政策，與恐怖組織殘餘勢力在暗中勾勾搭搭，不能真正實施禁毒措施，不能儘快改善阿富汗經濟和民生，他們就會失信於阿富汗人民和國際社會，重新獲得政權也難保不會得而復失。二是國際社會當前對塔利班也應該有的客觀理性的對待。國際社會既要密切關注和嚴格監督塔利班的實際表現，也要為其履行諾言、施行温和的內政外交政策創造必要的條件。阿富汗國內積累了太多的矛盾和大量難題，美國倉惶撤軍又留下了極度混亂的爛攤子。阿富汗的民族和解與和平重建的進程一定是步履維艱。在此過程中，國際社會應共同鼓勵和支持阿富汗各黨派、各民族團結合作，而不能一味指責抨擊，導致矛盾激化，引發極端結局。

四、阿富汗政局是否還潛藏危機？

是否會發生內戰仍不確定。2021年8月17日，阿富汗政府第一副總統薩利赫宣佈，根據阿富汗憲法，在總統缺席，逃跑，辭職和死亡的情況下，第一副總統將成為看守總統。他尚在國內，應合法接任該職位。他已經宣佈自己為阿富汗的“臨時總統”。同時，他正在尋求其他領導人的支持，共同對抗塔利班。他還前往喀布爾以北的塔吉克人聚居區潘傑希爾山谷，與著名的反塔利班戰士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之子艾哈邁德·馬蘇德以及加尼內閣中的阿富汗國防部長比斯米拉·汗·穆罕默德一起，在該地區重組反塔利班陣線。該陣線迅速彙集了一萬多名政府軍殘部和北方反塔聯盟的武裝力量，並很快攻佔了喀布爾以北的帕爾旺省省會恰裏卡爾。 在塔利班武裝佔領喀布爾當天，薩利赫就在社交媒體上發文聲稱自己“永遠都不會向塔利班低頭，永遠不會背叛馬蘇德，永遠不會和塔利班共處同一屋檐之下”。他還呼籲阿富汗人加入反塔聯盟。薩利赫和馬蘇德是佔阿人口25%的塔吉克族人的代表。另外，他們很可能會得到一部分哈扎拉族和烏茲別克族人的加入。他們已經在尋求西方國家的支持。

在政治層面，反對塔利班的運動已露端倪。雖然塔利班一再宣佈戰爭已經結束，大量難民仍急於出逃，説明人們對塔利班仍懷有極度的恐懼與不滿。塔利班剛剛控制的喀布爾街頭已經出現了打着阿富汗共和國旗幟反對建立“酋長國”的抗議示威人羣。當年的塔利班運動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生活在難民營中的青年人因反對軍閥割據的腐敗而興起的。現在逃離的難民多數是20年來與美國等西方國家有密切工作關係並且習慣使用手機等現代通訊工具的21世紀新人，他們根本不可能接受奉行原教旨主義、主張建立封建“酋長國”的塔利班。政治鬥爭來日方長。

五、中國能對阿富汗未來發揮什麼作用？

1、中國長期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不干涉阿富汗內政。這會使中國有機會同阿富汗各派政治勢力建立全面友好合作關係。中國的外交斡旋努力必將受到各方歡迎。

2、中國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目標提出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倡議已經得到了包括阿富汗各派政治勢力在內的國際社會的廣泛接受。阿富汗人民對中國參與阿富汗恢復重建的迫切期待將有助於促進阿富汗有關各方儘早達成和平協議。阿富汗一旦達成和平協議，中國可以通過阿富汗實現一帶和一路之間更緊密的聯接，還可以修建直接貫通阿富汗至伊朗的鐵路。

3、中國同阿富汗所有鄰國都建立了極為良好的合作關係。中國正在通過《上海合作組織》平台，積極斡旋，幫助阿富汗建立一個支持恢復和平、重建家園的周邊環境。

4、未來中國幫助阿富汗全面開發礦產資源和能源將會有效帶動阿富汗脱貧致富。阿富汗只有在爭取富起來的進程中，才能逐步根除滋生恐怖分子的土壤，並徹底清除毒品的危害。

5、阿富汗實現和平之後，為了確保和平局面的長期穩定，並保障恢復重建項目的安全，中國可以發揮積極作用，推動聯合國向阿富汗派出維和部隊或維和警察。

6、如果塔利班組建“包容性政府”受阻，甚至與反塔勢力發生內戰，中國對阿富汗的基本政策不會改變，推動阿富汗恢復重建的長遠規劃也不會改變。中國的政策不會被阿富汗任何一派的利益所左右。無論出現任何情況，中國永遠都不會使用武力解決鄰國的內部問題。中國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心等待和督促在“阿人主導，阿人所有”的原則下建立一個得到絕大多數的民眾支持、具有廣泛政治基礎的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