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擊收學費,收完倒閉,有家長被套22萬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8-25 21:29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肖瑤
距9月1日傳統開學日期還有一週,8月23日下午,上海上千名中小學家長,發現自己動輒數萬甚至十幾萬的學費,一夜之間隨教培機構倒閉而消失了。
8月22日,在全上海擁有15處校區學科類輔導機構啓文教育,在其成立正好10週年之際,對外宣佈公司破產。

啓文教育宣告破產
教職人員被迫離職,已繳的學費無處可尋。據家長們根據費款接龍的自發統計,有家長續課後不能退還的學費高達22萬元。
多名家長告訴南風窗記者,因為啓文宣稱“多買多省”,他們大都是一口氣交了一年學期學費,而且眼見開學在即,不少人都已在七八月份提前交了下一學年的全部學費。
截至發稿時,啓文家長們自建QQ總羣已逾2360人。
上個月底,一場暴風雪降臨教培行業。7月24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簡稱“雙減”),要求學科類培訓機構一律不得上市融資,這一個月來,北上廣深各大小頭部教培機構紛紛緊急轉型,自救謀出路。

近日,新東方轉型培訓父母引熱議
政策落地至今已有一個月,大地震已過去,但餘震未了。
家長們不是沒有過憂慮補習班的存亡和趨向,但正如一個準初三男孩的母親趙莉當時所想的,“無非就是少上幾節課,收生少一點吧?”
哪裏想得到倒閉這茬。
25日下午,南風窗記者撥打上海啓文教育官方電話,非人工語音稱“1000號客服為您服務”,而後卻無人接聽。
1
老師沒見到,學校就倒閉
課程打包賣,買得越多,越便宜。
很多家長因此負疚,認為是自己貪小便宜,才會被坑去了鉅額學費。
與大多數教培機構一樣,啓文的教師和營銷人員對家長慣行同一套説辭:按課時交學費,像充會員那樣,量大從廉。如果是跨學級續辦,即將讀高中的可以享受初中課價,即將讀初中的,可以享受小學六年級的課價。
8月初,與趙莉對接的教職人員——同時也是兒子所在小班的班主任,告訴她,她的兒子馬上念高一了,但趙莉可以申請“按照初中價格續費”。
初中2小時課時均價400多元,高中要貴100元左右,算下來,一年至少可以省萬把元學費。
趙莉告訴南風窗,8月16日,她到啓文高中部去當場交了3萬多學費,這之後,孩子又繼續上完了一週課程,直到週日夜晚,微博上流出啓文破產的消息。

倒閉後,家長直接被通知停課
“我當時就懵了,一點動靜都沒有。”趙莉立刻發消息去質問班主任,對方告訴她,自己“也很懵”,很多老師7月份剛與公司續約,而實質工資已經被拖欠2個月了。
家長們這時才知道,公司教職工的工資也已拖欠2個多月,6月份社保至今未交。
“你都知道自己工資沒發,怎麼還叫我們家長交錢呢?”趙莉又急又氣,一共被滯在裏面的5萬多元學費,抵她與丈夫兩人兩個月的工資總和。
學校倒閉前,趙莉在啓文投放的課時費原本還剩下2萬多,加上新交的3萬元,一共被滯住了5萬多。
趙莉想讓老師給自己找回紙質版繳費合同,對方卻告訴她,校區已經全部封了,員工也回不去了。
23日上午,一些員工和家長到啓文上海總部,發現公司已人去樓空,沒有任何公告與掃尾人員,彷彿這家十年補習機構從未存在過。

家長羣內不乏憤怒。倒閉就在一夜之間,在這天之前,毫無半點風聲,一切看似平靜的背後,也許是被封閉消息的端倪。
7月中旬,班主任打電話讓陳欣去續費,陳欣老公看到學校門上貼着一張很不起眼的告示,讓家長最多再付三個月的學費,陳欣沒看見,交完後她老公才告訴她,“我要是看到,肯定不續(費)了。”
暴雨之前的一個月,各校區其實有不少端倪和風聲潛伏翕動。
從七月到八月,不少補習機構開始設法自救,比如調整課程安排,將週末上課改為週一到週五。啓文的老師也是這樣對劉萍説的,但劉萍認為時間太趕,孩子來不及完成學校作業。8月14日,她前去啓文寶山校區申請退還提前交過的下學期學費,加上暑期課程,共計104600元。

啓文教育退費申請單
劉萍的兒子開學升初一,她在今年4月和6月分別給兒子報了初中語、數、英三門課程,共287課次128646元,暑期完結前只上了20節,還剩下265課次。
按照啓文的退費規定,退款申請需要一個月後才能走完流程,但還沒等到半個月,22日晚,劉萍忽然收到朋友發來的消息,啓文要倒閉了,她一下子懵了,還沒反應過來,次日,十多萬學費就隨着老師的失聯和學校的大門緊閉而不了了之。
和大多數家長不同,廖雲交的學費不是續課,而是初次到校報名。公司倒閉前一天的8月21日,她來到啓文寶山區寶信校區,打算給即將升高中的女兒報一門數學,沒料到,老師的面還沒見着,學校就倒閉了。

廖雲與啓文簽訂的售課合同
23日,銷售人員打電話給廖雲,叫她退款,原因是“校區有新的規定,不招新生了”。廖雲把銀行卡號發過去後,還沒等到兩個小時,啓文倒閉的消息就在網上傳開。
“她(銷售)給我打電話,説現在形勢很糟糕,讓我們趕緊去自己報警。”廖雲對南風窗説。
2
炸開鍋,“您自己去報警”
其實在針對教培機構規範整頓的風聲傳出後,趙莉還抱着一絲僥倖。
她的兒子開學高一,恰好溢出九年義務教育範疇,趙莉分析政策條文,發現明文規定的是“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
“義務教育階段”,她咂摸這個説法,“高中就不是義務教育了呀!”
啓文的班主任老師也言之鑿鑿給她做擔保:“高中部不影響的,現在家長交了還沒上的課時費都是在教育局壓着的。上一次課,給(啓文)一次錢。”
廖雲聽到的也是一模一樣的説辭,“高中不在九年義務教育內,不受影響。”
但這句話是在8月21日下午三點左右,距離啓文倒閉不足24小時的時候,傳到她耳裏的。
當時,廖文一邊聽銷售人員説“高中課程不受影響”,一邊聽到旁邊有家長在辦公區與老師爭吵,要求退費,廖雲特地打聽了退費的事,對接老師告訴廖雲,那位家長的孩子已經高三結束了,“情緒有點激動”。
接着,對方相當平靜地向廖雲解釋了合同裏的退費規則:“承諾家長只要申請退費,一個月後一定會退的。”工作人員的反覆打消她的疑慮,“我們30多家分店,這麼大的機構,怎麼可能説倒閉就倒閉呢?對吧?”
懸崖邊上,家長們小心試探。
8月2日,出於對補習機構前景的擔憂,剛交完小學六年級數學英語4萬餘元學費的家長潘宏找到啓文的班主任老師要求退費。對方向他保證:“我們老闆直接講的秋季肯定可以上課的,後面學生都不補課了也不現實。”
但潘宏依然堅持要求退費,老師告訴他,退費需要親自到校區填退費單,統一上交總部,一個月後統一打返款。
8月18日星期三,潘宏從那位老師那裏瞭解到,“退費申請已經上交了”。然而,4天后的星期日,啓文倒閉消息傳出,潘宏再次發信息詢問老師“退費工作沒問題吧?”對方卻已不再回復。

倒閉消息傳出後,啓文教育的老師不再回復家長信息
“誰能想到學校直接倒閉了啊?”
8月24日上午,啓文教育的執行董事長劉潔通過社交平台作出回應,首先表示“個人負債累累”,而“離職員工的工資籌到最後差了十幾萬是找老家裏的親戚三萬、五萬湊來的”。
但劉潔亦透露出,自己是“週五上午10點23分,得知公司扛不下去了”。
“週五就知道要倒閉,週六還忽悠我交錢。”廖雲氣結,週六交錢的還不止她一個家長,據李華透露,星期天下午3點,員工們得知公司倒閉,但直到2點,“有的家長都還在繳費續課”。
趙莉是做財務的,明白“主動申請破產,(公司)肯定早就沒有資產了,至少提前三個月,財務就該知道結局——沒有迴旋餘地了。”
這更讓她不能理解和接受,大難臨頭,“他們還在繼續向家長伸手要學費”。
然而,在這唐突的事變中,作為消費者的家長、作為員工的老師,與公司三方之間,似乎出現了一截有意或無意的信息斷層。
一名楊浦區校區的員工透露,“直到公司宣告破產前,上層領導還在給小區老師指示‘儘量續費’,説公司在積極轉型。”

23日下午4點,啓文老師給未退費的家長髮來信息
在啓文工作4個多月的教職工李華則肯定了這一説法,在22日之前,他兼任的徐匯校區和閔行校區加起來45名左右教職員工,包括他自己在內,“完全沒有捕捉到公司倒閉的絲毫風聲”。
李華解釋道,22號之前,繳費的家長,收費的老師,雙方都不知道背後這麼大的一個機構,即將轟然倒塌。“其實很多問題的出現都是因為信息溝通的滯後和不均衡,很多家長質問我們,為什麼自己工資發不了,還在叫家長續費,但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我們之前被告知的只是延遲工資,加上政策等等因素,我們也是理解(公司困難)的。”
在公司倒閉之前,教職工們也並不認為自己的工資是被“拖欠”了。
3
資不抵債,四面楚歌
李華告訴南風窗記者,在啓文破產通知宣告出來之前,“(公司)運營情況都是正常的”。
其實從7月底開始,一些家長就陸續提出退費申請,李華與其他教職工統一回復家長們“退費是自由的”,這些在合同上有明文規定。
也因如此,據李華瞭解,在部分校區,7月底就要求退費的家長大多數都趕在8月23日之前拿回了退款,但8月份中晚期再申請退還的那部分學費,就不幸被滯留其中。
8月初,公司開會時又傳達了新通知:“8月份的(家長)退費,統一推遲9月份走流程”,和工資的滯留一樣,員工們並未質疑太多。
直到8月21日週六,公司管理羣裏通知週日開會,週日當天早上,李華還收到學生髮來的詢問:學校是不是要倒閉了?
“當時還以為他在瞎扯”,李華完全沒想到會一語成讖,他對學生解釋説,“週末不讓補課,但週中可以上啊。”

8月23日,啓文教育董事長劉磊在釘釘羣裏向所有員工發出聲明
23日下午5時30分,警方給予家長們回應:幾方約談啓文老闆劉磊無結果,啓文已資不抵債,教育局和啓文談的後續對接暫時無結果。
“資不抵債”四個字,大家並不陌生,去年的蛋殼公寓,今年的多家教培機構,都是被這根稻草最終壓垮。
除了上海的啓文,杭州一家名為蘭迪的少兒英語機構,也深陷泥淖之中。
韓梅的孩子今年7歲,念一年級,今年5月,韓梅在杭州蘭迪英語口語買了3年“課時包”,總金額34840元,分為主課與口語課,都是由英美外教老師線上授課,每節課25分鐘。
自6月7日第一次上課直到8月24日蘭迪停業,韓梅剩下的課時還有412小時,學費32617元。
8月初,蘭迪英語的工作人員給出的三點理由,讓韓梅放心繼續上課:
第一,英語口語為“非學科”,即義務教育以外的科目,不受雙減影響;
第二,杭州非試點城市;
第三,蘭迪與外教為合作關係,而非雙減中提到的聘用。
然而,一週後,8月3日,韓梅被別的學員家長告知,所有外教課程已經停止了,當天晚上7點的直播間裏,蘭迪公司的CEO李晶告訴家長:“受政策影響,不得不轉型,蘭迪將從少兒英語轉為中教課和承認外語課。”

多名家長控訴蘭迪英語強制聽課不退費
但當天晚上,班主任又向韓梅保證,現有的學員可以上完所有外教課。次日,蘭迪方又放出通知,以“避免學員報復性約課”為由,限制每週上課時間。
可又過了一週,等到8月12日,蘭迪英語就已全面停課。19日下午,李晶在直播課裏向所有家長承認:“坦率來講,家長的學費,我們(學校)確實退不出來。”學校表示理解家長的合法正當訴求並予以致歉,但“我們也實在沒有辦法”。
當天下午3:00,蘭迪關閉了所有退款通道。這天開始,韓梅不再能聯繫上學校老師,“電話不接,微信不回”。
多名家長千里迢迢趕赴杭州總校,迎接他們的,是正好月底房租到期的校區緊閉的大門。
4
補習,何去何從
趙莉從初二開始就給兒子在啓文培訓機構報班,學期每週末都去,平均上課7小時,寒暑假每天都去,2年來總共花了小10萬。
“他們都去的呀。”趙莉不知道怎麼解釋最開始給孩子報班上課的原因,“他們”既指代兒子班上的其他同學家長,也指代她身邊家有中小學孩子的朋友。
同樣是因為看見朋友的孩子在啓文補習一段時間後語文成績有所提升,7月16日,潘宏一口氣給將念六年級的兒子買了110課時共43020元的語文和數學。
“有熟人上過,(我們)對師資什麼的不會去深究的,也沒那麼多精力貨比三家。”趙莉説。
被現實當頭棒喝後,趙莉忽然回想起來,這兩年的教培機構,似乎總有諸多不對勁。
近年來,補習機構的突飛猛漲令趙莉錯愕,頻繁與高強度的漲價最為直觀可感。每逢寒暑假和重大節點,啓文機構都要漲價,“我們家長的工資漲得都沒那麼多。”

家長和啓文教育工作人員的對話
尤其是疫情期間,趙莉能直觀感受到教培機構擴張明顯,在街上隨處可遇到宣傳和銷售,與教育無關的地方,也總能看到臨時網點。
僅2020年一年,在線教育行業融資總額就已逾千億,比過去5年的總和還要多。
行業的井噴增長,給教育戰線上各方都營造了一幕劇院式的絢彩,趨之若鶩也好,前赴後繼也罷,沸騰背後,有期待,也有焦慮。
一聲槍響,將所有人拉回現實。
四年前,李華從大學畢業後就加入了上海教培行業,3個月前,從上一家教培機構副校長辭職,進入啓文教育,擔任“儲備教學校長”,還沒轉正,公司就倒閉了。
李華的工作涵蓋教學與管理,一邊教物理化學兩門科目,一邊管理課程和老師,督促團隊續費、班容等數據,最開始到手月薪1.2萬左右,7、8月份進入暑期,課時增加,“工資條上的月薪是2萬多”,李華説,但目前,兩個月的工資都無處着落了。

啓文教育人力資源部發布通知,7月薪資延後發放
8月7日,啓文的CEO劉磊在釘釘羣裏通知員工,這個月的工資得延期,到下個月統一發放,考慮到政策變動等經營困難,李華當時認為“是可以理解的”,上層告知的工資補發時間是8月23日,正巧在倒閉後一天。
實際上,在”因為貸款沒有拿下來,所以工資延遲,家長退費也無法正常進行。
實際上,課時費之於老師們工資的佔比其實是微乎其微的。李華稱,在啓文,最常見的一對三課程,即便是課時費最高的高三畢業班,老師能拿到手的總課時費也不過180元,初三則在120左右。
而趙莉、廖雲則向南風窗記者透露,他們給孩子報的一對三課程,課時費平均都達到400多,高中要加價。

啓文教育一對三輔導廣告
但趙莉看中了“一對三”的精準性,“學校裏一個班40多人,培訓一對三,總歸是有針對性的。”
大部分學生都是不敢去問老師的,總歸有種恐懼感,但外面的老師相對學生而言“壓迫感”會低一些,對家長而言,因為是生意,因為交了不菲的學費,不管質量如何,至少老師會對家長擺出好態度。一對三的課程,老師對學生也相較更瞭解,趙莉説,這是“花錢買安單(上海話‘安心’)”。
某種程度,補習機構除了加強學生學習,對家長來説,還多了一層省心和託管的意味。趙莉曾經嘗試給孩子請過家教,但她覺得效果不好。老師上門時,家長待在家裏,走來走去會影響孩子,而且會忍不住看進度,“一看,就容易不滿。”
趙莉解釋,但在補習機構,老師教得怎麼樣,家長是看不到的,就算一節課只做了兩道題,“我看不見,就不知道”。
韓梅現在有些迷茫,孩子的“九年義務教育階段”剛剛開始,就交了三萬多“警惕税”。她原本不是抱着“提高孩子成績”的意圖去報班的,而是希望通過課外輔導,加強學齡孩子的基礎學習能力,“比如語文的閲讀和表達,英語的聽説讀寫,數學的邏輯思維”,她認為這些東西比分數重要很多。
“但我目前瞭解的小學教育,還是偏應試居多。”但現在,她已經不會再考慮今後給孩子課外補課了,“我想,會把教育中心傾向家庭,努力提高自身能力,然後引導孩子慢慢向前。”
(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