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閣序》這文章,怎麼個好法?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8-27 18:31
先放杜工部的詩鎮樓: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初唐四傑,王楊盧駱。
打頭第一個王就是王勃。
其文章聲名,包括《滕王閣序》,已入史冊:不廢江河萬古流。
《滕王閣序》嘛,聲韻鏗鏘,辭藻壯麗,文氣暢達,瑰偉俊爽。
難得的是,一篇駢文,卻寫出了飛揚氣度飛揚。
我大膽説一句:
六朝體,初唐聲。
王勃死時不過二十六歲,《滕王閣序》是現場寫的。
這篇文的掌故,眾所周知:都督閻公想讓女婿出風頭,先背了一篇,預備臨場寫來耍帥。
不料王勃搶風頭來寫,閻公很不爽,拂袖而去,張着耳朵聽。
聽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老閻:“亦是老生常談。”
聽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老閻沉吟不語。
聽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老閻矍然而起:“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
歐陽修和蘇轍曾對《滕王閣序》略有不滿,覺得太“俳”。
我們現在上帝視角,接受了古文運動之後的觀點,也會認為駢文不太好;其實問題不在駢文本身。
昨兒提駱賓王時,也説到了:好的駢文,讀來順爽華麗,不是挺好?
只不過六朝後期,駢文綁了辭氣,形式重於內容,那就不好了;好比四聲八病,本來挺好;但到後期難免束人手足,就不好了。
六朝後期許多駢文的問題,不在駢文本身,是隻有辭藻沒內容。用我們現代話説:
“這幫寫歌詞的為了押韻什麼都寫”。
倘若駢文有內容,有氣象,那這種形式就挺好的嘛——駱賓王寫個駢文罵武則天,不也讓武則天嘖嘖稱賞嗎?
《滕王閣序》裏頭,幾乎一句一典故,一句一成語。三江五湖啦,龍光牛鬥啦,貪泉啦,扶搖啦,都是典故,語文老師都要求背的。
哪位會説了:那不是加強版辛棄疾嘛?
然而恰因為有典故,所以這篇文很有厚度。我們讀辛棄疾詞,常會因為動不動扯無數典故,忘記是短短幾十個字而已。同理,《滕王閣序》典故豐厚,我們常會忘記這玩意其實才773個字。
那時代沒互聯網,典故沒法隨時查,都是得裝在肚子裏的,還是現場寫的。
這能耐。
然而妙就妙在,典故多,但不腐。
聲韻鏗鏘,辭藻壯麗,文氣暢達,瑰偉俊爽。
咱們逐句説。
開頭“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老閻説是老生常談。的確,這是現成的套子,對春聯似的。
聽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老閻沉吟了,因為分和接這兩個動詞,用得相當好。
動詞在本文裏很重要。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四字對下面七字對。妙在這個襟三江帶五湖,氣勢極大,視野極高;再控蠻荊而引甌越,那直接上到衞星地圖的高度了。
所謂氣象高暢,莫過於此。
以及,注意這個襟帶和控引,又是動詞。
誇完地方,説人物。
什麼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類典故説完,就是“雄州霧列,俊採星馳。”這句裏的霧和星,也活用得極好。至少凌寶兒女士會覺得好——不然為什麼她兒子叫周星馳呢?
後面一段是相對老實的駢文,還有些是套話,高朋滿座勝友如雲之類。
行,第一段完了。開頭就氣象高暢,辭采精妙。
第二段寫風景了。
話説,駢文寫風景,最忌諱的是套話。因為駢文本來不缺華麗鋪陳,特別需要清新開爽。
南北朝最頂尖的文章,如丘遲《與陳伯之書》,開頭先給你一個“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
如吳均《與宋元思書》,給你個“蟬則千囀不窮,猿則百叫無絕。”
要清新。
回到王勃。
“儼驂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天人之舊館。”這段就是普通駢文的水準。但妙在前面有“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後面接“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煙水、潭山、翠巒、丹閣,上看下看。
色彩和視野都有了。這是個動態繽紛的感覺。不板,不腐。
這個上下動態感,牽到了下面:
披繡闥,俯雕甍。
這個披和俯,還是上下視角轉換。
以後蘇軾的“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轉低照,也有類似之妙。
因為披和俯,王勃開始大幅度拉鏡頭了:
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
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
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山原川澤好大啊,這是俯瞰。
雲銷雨霽,彩徹區明。這是遠看了。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是千古名句,借落霞與長天已有的印象,映入孤鶩與秋水,是極聰明又極華麗的寫法。學了庾信的句法,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妙在最後: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漁舟唱晚,這四個字,典故出此,現在成了古曲名了。後世千年寫漁人祥和風情,再沒勝過這四個字的。
范仲淹後來“漁歌互答”,終究也不如“漁舟唱晚”這麼四字如畫。
到此為止,這就是一篇工整、華麗、寫景如畫的好文章。
第一段用各類對偶開頭,第二段描寫登臨風景,第三段動態拉鏡頭描寫天地遼闊。端的是好。
寫完景,説心情了。
上面也説了,《滕王閣序》整體是很飛動的氣勢,用很迅速的動詞。
開頭星分、地接、襟帶江湖、控引地域。
之後上出,下臨,然後披,然後俯。一直在動。
這份動態,一直引到第四段:逸興遄飛,爽籟清風,纖歌白雲,氣凌光照。
到這裏,情緒還是高興着的;然後看多了,情緒就轉了。
覺得天高地迥,覺宇宙無窮,興盡悲來,盈虛有數。
開始有點哀傷了。
——當年王羲之“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也就是這裏了。
蘇軾“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也差不多這樣。
——王勃也難過了一會兒:天高海闊之後,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啊!
若到此為止,不失為一篇加強版《蘭亭序》:景也寫了,情也抒了,感慨也發了,可以了。
——但王勃沒一口氣沉到底。似乎低落了,文氣再一轉: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然後又開始刷拉拉,一口氣潑典故下去。
勸了大家:來呀!接着歡樂起來呀!接着奏樂接着舞!
然後自己也飆起來了:我王勃一介書生。無路請纓有懷投筆!司馬相如和鍾子期的典故出來了!走起!
先頭説,這是六朝體,初唐聲。
如果是六朝士人寫這個,可能就開心了一會兒,開始難過,最後唉一聲,也放開了,來個“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王勃卻不頹。
開頭辭采華麗逸興遄飛地動態寫景,中間天高地迥地難過了一下。
但再一仰頭,又起來了。
文章是駢文,但詞句雄飛,清新浩蕩,一點都不頹不腐。全篇都是動態。
上天入地拉鏡頭,古往今來找典故。
這就是所謂大唐氣象了,是少年人的心胸,雖然他寫這文章時倒了黴(而且他快要死了,這時他自己並不知道),卻依然相信未來,一派慷慨。
什麼叫好文章?用到了駢文的好地方——辭采、氣象、色彩——而又不板不腐,這就是千古罕見的好文章。
最後一點,格局。
王勃這《滕王閣序》全文,氣勢彷彿一首交響樂:
開始飛揚高爽的寫景,像第一樂章快板。
中間興盡悲來,像第二樂章慢樂章。
下面立刻老當益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撫凌雲奏流水,像一段歡樂的舞曲。
最後一首詩,是終樂章。
開頭提了老杜那首詩,好大的氣勢: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而王勃末尾那首詩: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妙在最後一聯。
“閣中帝子今何在?”這是千年懷古詩裏頂尖的派頭,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也不過如此。
今何在這三個字,典故出此。
“檻外長江空自流”,與老杜“不廢江河萬古流”句,氣魄彷彿:歷史自行流動,無人可以左右。
我們説一篇文或一首詩好,最好莫過於氣象高眼界大:這就是氣象高,這就是眼界大。
至於“檻外長江空自流”有多好?尤其這個“空”,這個“自”,歷史的浩然氣派都在裏面了。
王安石一輩子都特立獨行,説不要效法前人,還是忍不住借了這句,用在他的《南鄉子》裏:
繞水恣行遊,登盡層樓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妙在這詩也與這整篇文章渾然一體:
明明駢文最容易顯得板滯,但王勃動態揮灑,上下古今,星馳雁飛,行雲流水。
杜甫王安石,以及古文運動大當家韓愈,都並不算熱愛鋪排,但都稱許《滕王閣序》。
好比是三個做白斬雞做神了的師傅,“喲哥們,你這個宮保雞丁炒得好啊!”
跨流派跨風格的衷心讚美,比同流派自家吹噓,那分量重得多了。
臨了,推薦部老電影。《王勃之死》。
裏頭王勃白衣凌雲憑虛凌空寫《滕王閣序》時,真是到位。
一個回頭,千年白雲都在其中了。

三年半前寫了的,修改補充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