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億金融巨頭死到臨頭,政府為何見死不救?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2021-08-28 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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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震驚全球的金融大案,才過去24年而已。今天,我們似乎又看到過去的影子。
1997年11月24號,日本人在電視上見證了一場史無前例的“號哭記者會”。
在記者會上,山一證券社長(總經理)野澤正平嚎啕大哭:
“全是我的過錯,員工是無辜的!”

而奇怪的是,這位扛下了所有責任的社長,上任剛剛104天。

山一證券,是日本證券業四巨頭之一。
這家有着100年曆史的日本證券公司,在這一天因為債務問題宣佈破產倒閉。這是二戰後日本最大的公司倒閉事件。
山一的負債總額高達3.5萬億日元,當時約合1100億人民幣,破產後將有1萬多人失去工作。

而在倒閉前,山一證券擁有資產1266億日元,吸收客户資本24萬億日元,不僅在日本國內很有影響,在國際證券業也頗有影響。
和很多人想的不一樣,真正讓山一在1997年就走向破產的,並不是那3.5萬億日元的債務。
引爆這家“百年老店”走向破產關門的,僅僅是3篇媒體報道。

24年前的那一幕,究竟會不會重演?
01
隱瞞
1996年12月的一天,山一證券破產倒計時11個月,東洋經濟新報社記者木村秀哉接到一通匿名電話。

“我有些東西想請你看一下,我們見一面吧。”
在都內酒店裏的咖啡館,他見到了一個西裝革履卻嗓音粗魯的中年男人,過去是一家投資顧問公司的經理。
他説他因為被金融界排擠而耿耿於懷,於是想要告發以報復,説着從包裏掏出了30多份文件:
賬本複印件、山一社長蓋章的合同複印件,甚至還有會議對話備忘錄……

一連串的資料指向山一涉嫌違法的事實,即所謂的“損失補償”。
簡單來説,就是股民虧錢,證券公司買單。
因為80年代中後期,日本掀起了全民炒股的熱潮。
日本土地交易量劇增,地價上漲,而東京股票幾乎每天都在瘋漲。
當時有一種形象的説法:“賣了日本,可以買下整個美國!”(美國國土面積是日本的25倍)
很多企業甚至以房地產作抵押,從銀行貸款入市炒股,家庭主婦也拿出多年的積蓄搶購股票。

證券熱讓山一這樣的大證券公司賺了個盆滿缽滿。
截至 1990 年 3 月的財年,山一證券的收益高達5735億日元,當時約合人民幣180億元。
在泡沫繁榮時期,證券公司想盡辦法讓更多人掏錢炒股,“多買多賺咯!”
但隨着股市泡沫見頂破滅,那些買在高位的人被“套牢”。
山一證券的經營也受到打擊,買賣股票的手續費收入減少,收益轉為赤字。
原本炒股賠的錢應該個人自己承擔,但山一為了在激烈競爭中留住這些“信任”它的客户,動起了歪念頭——
他們選擇為客户“埋單”,彌補投資者的損失,好讓大家繼續投錢炒股,也就是“損失補償”。
這些“賬外虧損”由山一員工從未聽説過的大量山一子公司秘密承擔着。

然而山一不可能為所有散户“填坑”,真正得到“優待”的只有那些大宗交易的客户。
有散户就因為在山一投資虧損數千萬日元,尋釁報復,結果山一客户諮詢室室長樽谷紘一郎在回家途中被殺,公司的顧問律師岡村勳的妻子真苗也在家中被刺殺了。
木村面前的這個男人,他帶來的資料正是揭露了山一暗中進行“損失補償”的勾當。

第二次見面,男人帶來了更勁爆的證據——磁帶,裏面是跟社長本人的秘密談話錄音。
木村為了核實信息,嘗試直接採訪社長本人求證,被山一方面嚴詞拒絕。
忐忑不安的木村説:“已經做好了被全盤否認的準備,但我必須寫出這份報道。就算是被起訴,也義無反顧。”
於是1997年4月21號,山一破產倒計時7個月,木村的“山一系列”報道第一篇問世,文中詳細展示了那些委託山一證券進行投資的企業名單,在什麼時間蒙受了多少損失,山一又為他們各自補償了多少。

很快,山一方面做出反應,要以毀損名譽的罪名起訴東洋經濟新報社。
木村此舉有些冒險。
僅憑男人的一面之詞,他還沒有掌握山一違法的確鑿證據。
回家以後妻子問他:“寫報道的是你們公司吧?誰寫的這篇報道,不要緊吧?”
直到此時此刻,木村依然不敢告訴妻子,這篇報道就是他寫的——“應該沒什麼問題的”。
但如果他就此戛然而止,這家百年曆史、萬人員工的大公司一定會重新掌控輿論陣地。
短短兩週以後,一個意外的機會竟自己找上門來了。
02
承認
在報上讀過木村報道的人,給他帶來了新的消息。
這個人在某公司擔任會計部部長,多年來一直負責與山一的違法交易,突然被撤職辭退,於是決定揭發。

而他帶來的資料掀開了整個案情更大的內幕——就在“損失補償”不斷累積的過程中,山一正在陷入一場巨大的赤字危機,被隱瞞的赤字金額高達2600億日元。
憑藉此人的“助攻”,6月,木村“山一系列”報道第二彈登場。

而山一沒有在財務報表上公佈的鉅額損失第一次浮出水面。
此後木村專注於揭露鉅額損失的全貌。
而很快,他接到了第三通匿名電話。
山一的一個負責人説“要找他當面聊一聊”,時間地點:深夜12點,在江東區一片雜居建築當中。

山一的人説,他們想跟木村做一筆交易:
“能不能不要再登報了,拜託了,我這可是把實情都告訴你了。”
木村沒有答應,而是旁敲側擊:“財務報表外的損失,有5000億日元吧。”
“沒有那麼多,最多2000億日元。”
作為一個記者,木村欣喜若狂。
這是他第一次從當事人口中確認了“損失補償”的真實存在。
他拒絕了對方停止報道的要求,在11月17號刊登了“山一系列”的第三篇、也是最後一篇報道。

報道揭露了山一證券“紙包不住火”的全部事實。
木村的本意,是想給這家巨型企業敲響警鐘,並不是想要“搞垮”山一。
但事態的發展顯然由不得他控制。
此時此刻,距離這家百年企業的倒下,還剩7天。
更讓木村想不到的是,原本要提前揭露這一切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山一社長野澤正平本人。
他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03
自首·未遂
11月19號,木村報道2天后,山一證券的股票價格從3000日元以上一路狂瀉,最終收盤價不足100日元。
不少員工辛辛苦苦買入的山一股票,如今成了廢紙,養老錢血本無歸。

又過2天,美國的評級機構將山一債券評級調整為“不適宜投資”。
3天以後,木村在記者會現場親眼見證山一社長聲淚俱下地宣佈停業破產,心裏五味雜陳。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無論是小個子,還是身材魁梧的巨人、大企業,一旦他變得虛弱了,只要輕輕一推,就會轟然倒地。”
説完他又補了幾個字:“形勢比人強。”
要知道木村的3篇報道加起來,總共只有13頁。

13頁紙,推倒了一家營收數千億日元、員工上萬人的大公司。
原本可能“推倒”這一切的,正是社長野澤正平自己。
就在木村撰寫第一篇報道3個月後,1997年7月,山一做了一次管理層的改革,當時的行平次雄會長和三木淳夫社長相繼辭職。

二人“撤走”的時候指示野澤正平接任社長。
包括野澤自己在內的很多人感到意外,他是個“意外的人選”。
而野澤同志上任時,也完全不知道山一隱瞞了鉅額虧損。
公司的老人、常務董事藤橋忍實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就把實情告訴了野澤。
野澤鐵青着臉,低下了頭,一句話也沒説。

2天以後,他把藤橋叫來。
沒人知道這兩天他心裏都經歷了些什麼。
野澤告訴藤橋,他計劃縮編人員,“以我的名義裁掉一半社員”,然後在暴露之前,對外公佈2600億日元的虧損,在記者會上親自謝罪(雖然罪本不是他的),保住公司殘存的信用。

然而,到了要天下大白的9月初,一件“意外”發生了。
山一的前社長,因為捲入跟黑社會“總會屋”的非法利益往來被逮捕。

野澤被迫召開記者會向社會“謝罪”,卻隻字未提“損失補償”一事,那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無顏在此時公佈2600億虧損的消息,他張不開這個嘴。

當野澤找到銀行申請救助的時候,銀行拒絕了。
走投無路的他找到了當時日本最高財政機關大藏省的領導。

局長聽完以後温和地説:我們會全力支持你們的!
野澤和同事覺得終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那天是1997年11月14日。
然而3天以後,11月17日,木村的最後一篇報道問世,輿論譁然。
2天以後,11月19日,野澤再次找到大藏省領導,他面色蒼白地請求道:“局長,無論如何請救救我們。”
但他得到的答覆卻是:
“客套話就免了,我就單刀直入地説了,希望你們自主廢業,請你進行決斷。作為主管金融機構,不可能許可失信公司繼續經營。”
自主廢業,就是證券公司主動向負責監管的大藏省遞交證券行業停業申請。
如蒙雷劈的野澤最後孤注一擲地問:“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麼?”
局長説:“這是內閣的判斷。”

陪同野澤的藤橋後來回憶説:
“記得我們當時都是站着聽完這句話,對方也是站着的,才一會兒的功夫,就有點眼前一黑的感覺。”
這家企業走到這一天用了100年,而它的落幕只用了5分鐘。
宣佈破產的發佈會被安排在5天之後,野澤就任公司社長的第104天。
頭一天晚上,為了籌備記者會,野澤、藤橋和其他管理者在18層緊張籌備着,野澤對藤橋説:
“要是可以的話,真想從這上面跳下去。”“想打開窗户,一了百了。”

而半夜的時候,藤橋起身發現,野澤還在為發佈會做練習,嘴裏嘟囔着:“千萬別出錯,千萬別出錯。”
11月24號,中午11點30分,終於到來。

“沒有意料到,今年成立100週年的本社,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感到萬分悲慟。”
他的刻苦“練習”沒有白費,整整兩個小時,面對記者諸如經營責任確認一類的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
直到被問到“關於員工安置您是怎麼考慮的”時候,他徹底繃不住了,於是就有了開頭那載入史冊的一幕。

在他言辭懇切的籲請下,上千家日本公司給山一員工提供的聘用崗位數量,足足是山一員工總數的2倍,達到了2萬個。
1999年6月2日,東京地方法院宣佈山一破產。
山一的倒下成了日本泡沫經濟結束後的一個標誌性事件。
然而對山一事件的反思,卻超越了國家,也超越了時代。

尾聲:必有迴響
1965年,證券市場很不景氣,山一證券也曾陷入危機,引起了擠兑風波。
當時媒體的報道引發客户蜂擁前來擠兑。
支店長跟員工説:“公司不會倒的,放心吧!”
為了顯示山一公司有錢,把數千萬日元的鈔票捆堆放在了店面裏顯眼的地方。

當時證券公司的困境並不僅限於山一一家。
如果山一倒閉,整個證券行業恐怕會全面崩潰。
大藏省和日銀擔心多米諾骨牌效應,於是在當時的大藏大臣田中角榮的決斷下,啓動了日本銀行特別融資。

同時山一整頓總部和支店,將當時9400名員工裁掉近40%,重新開始起步,用時4年3個月就把特別融資全部償還。後來乘着日本宏觀經濟向好的東風渡過了危機。
那1997這一次,為什麼大藏省不再出手相救呢?
原來就在11月17日、18日兩天,大藏省證券局的對策會議一直開到深夜。
這次秘密會議只有局長、審議官、總務科科長、證券業務科科長、負責人助理等極 少數人蔘與。

起初,長野局長期望日本央行啓動特別融資進行全面救助,就像1965年的第一次“山一危機”那樣,日本央行啓動特別融資, 再一次拯救山一證券。
長野在17日的緊急會議上給日本央行的本間忠世理事打了電話, 打探日本央行是否可以動用特別融資。
但是,他得到的答覆卻是:“我不可能讓特別融資去救助存在違法行為的對象。”
長野問道:“既然得不到日本央行的救助,那麼,能不能像三洋證券那樣使用《公司更生法》?"
(《公司更生法》,是在不解散破產企業、延續公司主業的基礎上,實現公司自主重建的目標。)
大藏省的證券業務科科長小手川同樣回答道:
“山一證券和三洋證券的規模不一樣,並且存在違法行為,地方法院是不會受理的。”
違法的山一,連“更生”都更生不了。

日本媒體認為,這是對泡沫經濟以來醜聞不斷的日本金融界的一次嚴厲懲戒。
1997年11月,是日本金融界的多事之秋。
除了山一證券,三洋證券、北海道拓殖銀行也相繼破產。

過去很長時間,在國會和媒體上,批判的聲浪一直不絕於耳:
“市場的事應該交給市場,憑什麼將國民的血汗税金注入苟延殘喘的金融機構!”
但是,由於大藏省對山一證券見死不救,指導山一“自主廢業”,人們對日本金融系統的惶恐達到了空前嚴重的程度。
11月26號,山一宣佈停業後兩天,各地方銀行出現恐慌性擠兑。某家大型銀行最高紀錄是一天流出了400億日元。

股票市場中的謠言性質更加惡劣。開市交易開始之後,流言四起,銀行、證券、股票全線崩潰。
日本央行的領導回憶道:“這一天真的是第一次覺得這份工作很可怕。”
大藏省領導也説:“彷彿站在地獄的邊緣”。
日本央行理事本間在電話裏向銀行局局長進言道:
“局長,既然已經如此了,目前有必要實行強有力的措施。”
“在混亂將起之時,有必要動用財政公款來支持銀行等金融機構。”
國會和媒體輿論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山一倒閉後僅過了一個月,日本政府決定採取金融系統穩定政策,設立頭寸總額達30萬億日元的財政資金救助盤子。

官方一系列安撫民心的發言和動作之後,股票市場的混亂才逐漸穩定。日本經濟總算是停在了“平成恐慌”的懸崖邊上。
縱觀整個山一破產前後,無論企業做到多大,關於日本政府,一條清晰的主線就是
不違法,不一定救;隱瞞違法事實被揭露,則救無可救。
無論是年虧千億的華融,還是負債累累的恒大;

無論是今天熱搜上和趙薇等人有密切關聯的某大廠,還是正在進行網絡安全審查的滴滴。
如果一家企業從百姓手裏賺走血汗錢,還用這些錢從事違法的勾當,那麼等待他們的就只有法律的制裁。
在木村第三篇報道的結尾,他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邁向再生的第一步,
必須從對過去的懺悔開始。

參考資料:
NHK:《Another stories系列 山一證券的百年噩夢》
清武英利:《殿軍:山一證券最後的12人》
西野智彥:《日本的迷失·崩潰:1996-1998》
馮侖風馬牛:《「泡沫」破滅之後,這家「曾經排名日本第一」的企業是如何垮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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