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任其然：圍繞阿富汗，印度和巴基斯坦網友開撕了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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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塔利班兵不血刃重新拿下首都喀布爾之後，巴基斯坦總理伊姆蘭·汗在出席一次演講時討論起了“心靈枷鎖”。他用阿富汗舉例説，阿富汗人已經擺脱了他們身上的“枷鎖”。

這段演講迅速被理解為對塔利班的支持。在巴基斯坦和印度這兩個素來劍拔弩張的南亞國家，人們在社交平台上圍繞阿富汗變天開始了新一輪爭吵。

巴基斯坦人權部長馬紮裏（Shireen Mazari）成為了一場小風暴的中心。8月15日，馬紮裏發佈了一條推特，將美軍1975年倉皇撤出越南西貢大使館和此次撤出喀布爾大使館的兩張照片並列在一起。其後，她遭到許多人的抨擊。有印度人留言説：“你在歡慶阿富汗的情況，但很快，你的國家也會變成這樣了。”

馬紮裏在推特上發圖並和反對者罵戰

巴基斯坦網民則分成兩派：一派為馬紮裏叫好，另一派則認為政府官員公開嘲諷美國並非好事，有人質疑道：“如果美國官員在推特貼出巴基斯坦軍隊在達卡投降（1971年第三次印巴戰爭，以東巴基斯坦即孟加拉國獨立為結束）的照片，你會怎麼回覆？”

馬紮裏不依不饒，繼續抨擊時局。她先是發推嘲諷加尼逃跑，又在17日繼續發推，指責印度作為聯合國安理會輪值主席國阻止巴基斯坦參與阿富汗問題的討論。亦有巴基斯坦網民跑去印度外長蘇傑生（S. Jaishankar）的推特下留言嘲諷説：“跑呀！印度人！跑呀！”

互聯網上的泄憤指責、嘲諷取樂似乎成為當代國際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就連政府高官也放開手腳，看看誰更能刺激對方的神經。

早在今年7月，阿富汗前副總統、現自稱代總統的阿姆魯拉·薩利赫（Amrullah Saleh）在其社交平台主頁貼出巴基斯坦軍隊1971年向印度人投降的照片，並譏諷道：“親愛的巴國推特戰士們，塔利班和恐怖主義也無法治癒這張圖裏的傷痛。找別的辦法吧。”

薩利赫七月的推特，嘲諷巴基斯坦網民

巴基斯坦網民也不遑多讓，用薩利赫在喀布爾一次襲擊時狼狽震驚的動圖進行刷屏，並寫道：“親愛的阿姆魯拉穿了尿布吧？”

隨着總統加尼遠走而崩潰的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近年來多次指責巴基斯坦支持塔利班。這頗能反映一部分阿富汗人的民族主義態度。在喀布爾遭遇圍城前後，推特上親政府的阿富汗人發起聲勢浩大的“#抵制巴基斯坦”標籤，數日之內被轉載數百萬次，大量印度網民也加入轉發。

從阿富汗塔利班在1990年代崛起，到如今再度強大，外界一直有許多指控，認為巴基斯坦是其背後的最大支持者。就在不久前的6月底，巴基斯坦總理伊姆蘭·汗還在國會抱怨説，美國總認為巴基斯坦能控制塔利班，要求巴方把塔利班拉回到談判桌上，而伊斯蘭堡根本沒有相關的談判籌碼。

無論上述辯駁到底有幾分真實幾分虛構，在所有人都關注阿富汗的時局將如何影響美國之時，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的衝突對阿富汗的影響，恐怕被忽視了。**從歷史來看，阿富汗局勢背後總有印度和巴基斯坦競爭的影子。**如今，面對重新上台的塔利班，這兩個南亞國家又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一、**如何看待塔利班？印度還沒有想好

8月19日，在紐約結束了一場聯合國安理會會議的主持之後，印度外長蘇傑生召開了一場簡短的記者會，在談到印度對阿富汗現狀的態度時他説：“現在仍然是比較早的階段，這個階段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證阿富汗局勢的安全和讓印度公民安全回國。”

蘇傑生還提到“印度在阿富汗的投資反映着我們和阿富汗人民的關係，這樣的關係當然還將繼續”，言下之意不排除任何和塔利班的合作。

**目前為止，印度沒有和塔利班建立正式的溝通渠道。**先前有媒體報道稱印度已經開始和塔利班聯絡，這令和加尼政府關係不錯的莫迪政府頗為尷尬。

歷史上，印度和塔利班不是沒有溝通嘗試。1996年塔利班第一次奪取阿富汗政權時，印度國內政策界辯論過如何應對塔利班：一派認為堅決不能承認塔利班政府；另一派則認為塔利班是可以觀察和接觸的。

塔利班在喀布爾，1996年

1997年，時任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外交部副部長加利爾（Mullah Abdul Jalil）直言，“我們希望在互不干涉的基礎上和包括印度在內的鄰國建立正常關係。”

這些爭論隨着1999年印度814航班劫機事件的發生塵埃落定。同年12月24日，數名來自巴基斯坦的武裝分子劫持了印度航空公司的IC-814航班，並將其降落在阿富汗南部城市坎大哈。塔利班不想捲入衝突，當印度方面和劫機者通過談判結束危機後，他們便將武裝分子驅逐出境。但這一試圖不得罪任何一方的處理方式還是得罪了印度——直到其2001年倒台，印度政府都沒和塔利班建立任何溝通渠道。

印航184航班在坎大哈，1999年12月

另一邊，在1990年代，印度政府和俄羅斯、伊朗一起支持反塔利班的北方聯盟。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學者阿維納什·帕利瓦爾（Avinash Paliwal）在其著作《敵人的敵人：從蘇聯入侵到美軍撤退的印度-阿富汗關係》中提到，印度情報部門官員向其透露説，當時他們花費了巨大努力，把北方聯盟中的不同派系、軍閥團結在一起，尤其在撮合烏茲別克族軍閥杜斯塔姆和塔吉克族將領馬蘇德的過程中，印度外交和情報系統扮演了重要角色。就在2001年被暗殺前，馬蘇德還秘密訪問過新德里，尋求更多支援。

印度當局在評判該如何介入阿富汗局勢時，取決於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此事和巴基斯坦的關係是什麼？**印度最在意的，是如何不讓阿富汗完全倒向巴基斯坦並威脅印度自身的內部安全。**許多印度人將塔利班視為巴基斯坦的傀儡，並認為他們在培養各種滲透印度的武裝分子——尤其是在克什米爾地區。

1995年，一名叫做Mast Gul的巴基斯坦普什圖人帶領一百餘名武裝分子，在印控克什米爾的一座小鎮和印度軍警交火，給當地造成重大損失。印度人常常把阿富汗人和普什圖人混為一談，這場襲擊事件更加重了印度官員心目中“阿富汗人攪局克什米爾”的印象——儘管這件事和塔利班其實關係不大。後者在1996年被問到克什米爾問題時表示：“我們想要和鄰居們保持友好，沒有意願干涉他國內政，也不希望他們干涉我們的內政。”

如今，沒有證據顯示印度會在思考對阿富汗政策時放棄“以巴基斯坦為中心”的考慮。他們需要考量的是，重返阿富汗政治中心的塔利班在多大程度上是“巴基斯坦利益”的代表？多大程度上有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其對打擊境內跨境恐怖主義和保護基本人權的承諾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兑現？這些將影響新德里對塔利班的下一步判斷。

在印度國內的眾聲喧譁中，既有聲音認為塔利班的承諾不足以相信，也有人認為塔利班確實有所改變，印度應儘快與其開展接觸和磋商。

另一個影響印度態度的現實因素是，在阿富汗政府任情報機構主管時和印度情報部門往來甚多的前副總統薩利赫，正在潘查希爾山谷和馬蘇德的舊部一起集結反塔利班的武裝。這個局面無疑讓新德里陷入兩難——是否繼續支持這些親印度的阿富汗政治力量？一旦支持，而他們又沒辦法抵擋塔利班的攻勢，新德里是否會在阿富汗失去更多？

**二、**印巴在阿富汗的博弈長期存在

在有着“帝國墳場”之稱的阿富汗，英國軍隊、蘇聯軍隊和美國軍隊都沒能在這片土地上取得勝利。

從英國和俄國19世紀末的“大博弈”開始，阿富汗就是帝國競爭的焦點。當時大英帝國之所以想要進攻和奪取阿富汗，最大因素之一就是擔心英屬印度的安全，恐懼阿富汗落在俄國人的手上進而威脅到德里。

20世紀，英國人撤出印度，但其運用政治手腕在南亞留下印巴分治的巨大裂痕和地緣不穩定結構。新獨立的印度和巴基斯坦這兩個國家也繼承了英印政府對安全的執着，以及對阿富汗戰略地位的理解。

對印度來説，阿富汗絕對不能成為巴基斯坦的後院；對巴基斯坦來説，如果印度和阿富汗結盟，巴基斯坦西部沿杜蘭德線劃分的國境線將面臨普什圖民族主義的挑戰——進而威脅到整個巴基斯坦的核心利益。

從蘇聯-阿富汗戰爭開始，印巴衝突就和阿富汗局勢連接在了一起。巴基斯坦不能允許和印度結盟的蘇聯將其勢力範圍擴展到自身西部，從而幫助美國一起在西部山區訓練阿富汗“聖戰者”反擊蘇聯。

這段歷史有一層更深的背景：1971年印度在第三次印巴戰爭中重創巴基斯坦，將其東半部分肢解出去獨立為孟加拉國。巴基斯坦面對印度時的極度焦慮被轉化為了對阿富汗反蘇戰爭的全力支持。

1990年代，塔利班奪取了喀布爾政權。巴基斯坦是少數幾個承認塔利班政府的國家之一。而印度則選擇支持北方聯盟反對塔利班。在印度政策界，“反巴”的傾向一直壓過主張和塔利班政權保持溝通的聲音。

與此同時，巴基斯坦一直是無數飽受戰亂之苦的阿富汗人的最大逃難目的地。早在蘇聯-阿富汗戰爭中，就有數百萬阿富汗人成為難民進入巴基斯坦。而這些難民營也成為日後“聖戰”武裝和塔利班的招募重地。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的數據，2020年有近150萬阿富汗人逃至巴基斯坦，伊朗則接收了78萬。

2020年，接收最多阿富汗難民和尋求庇護者的國家

相比之下，印度吸引了諸多阿富汗精英。如前總統卡爾扎伊曾於1970年代在印度留學多年，避開了蘇聯-阿富汗戰爭初期的局勢。這一次從喀布爾逃去印度的人當中，也有不少加尼政府的官員。

三、印巴衝突攪動阿富汗未來局勢

自2001年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以來，印度與阿富汗高層互訪密切，莫迪2014年就任印度總理後曾兩次出訪阿富汗。就在不久前的7月底，阿富汗和解委員會主席阿卜杜拉·阿卜杜拉還剛剛訪問了新德里。

2020年9月，印度外長蘇傑生在德里和原北方聯盟烏茲別克族軍閥杜斯塔姆交談

過去20年間，印度通過各種方式在阿富汗平衡巴基斯坦的影響力，建立自己的“軟實力”：例如大量吸納阿富汗留學生，訓練阿富汗軍警，並援建了多個大型基礎設施項目，包括位於喀布爾的阿富汗國會大廈、位於赫拉特的印度-阿富汗友誼大壩（Salma Dam）等等。印度成為僅次於美國、日本、英國、德國的第五大對阿援助國，對阿富汗的項目投資超過30億美元。

阿富汗國會大廈，由印度援建

印度的地緣構想是通過和阿富汗政府合作，為其找到一條連接中亞石油氣資源的途徑。這一構想的核心是位於伊朗東南角的恰巴哈爾港（Chabahar），印度在阿富汗境內援助了伊阿邊境對接坎大哈到赫拉特的國道，從而可繞開巴基斯坦，開劈一條連接印度洋和中亞-阿富汗的交通走廊。不過，在塔利班重掌政權後，印度的這一地緣構想恐將面臨尷尬局面。

美軍加速撤離阿富汗是新德里政府一直不願意看到的局面。但在定局之下，外界也開始關注印度是否會更深入介入阿富汗局勢，填補美國留下的空缺。

位於赫拉特的印度-阿富汗友誼大壩

近十年來，印度一直向阿富汗政府出售武器及訓練戰鬥人員。不過，對於卡爾扎伊和加尼這兩屆阿富汗政府的進一步軍事援助要求，新德里方面一直有所保留。

塔利班發言人沙欣曾向印度媒體公開宣稱，阿富汗塔利班無意介入印巴爭端，並歡迎基建和發展類的項目。但他要求印度當局必須在塔利班與加尼政府之間保持中立，不要對阿富汗政府提供任何軍事援助。

對印度來説，在阿富汗的核心利益訴求是不能讓當地變成“巴基斯坦的後院”，這使得印度政府一直在兩條路線中間搖擺——一條是尋求阿富汗成為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的中立國，避免捲入地緣衝突；第二條是支持阿富汗境內的反巴力量，扶持親印勢力。

目前看來，在塔利班重新執政面前，印度依然沒有任何一派能佔據上風。印度既意識到塔利班內部存在對巴基斯坦關係的不同態度，也無法抑制自己對巴基斯坦在阿富汗拓展影響力的擔憂。

反之，巴基斯坦的對阿政策也存在類似難處。畢竟，巴基斯坦近年來一直指控印度和阿富汗政府一起，幫助南部的俾路支斯坦分離主義者和其他武裝在國內策劃恐怖襲擊（印度和阿富汗政府對此均矢口否認）。除此之外，印度在莫迪時代大力推行印度教民族主義議程也對巴基斯坦形成壓力，這些壓力很大程度上可能會傳遞到阿富汗。

隨着美軍全面撤出阿富汗，這個國家看似暫時擺脱了“大國政治”，但作為南亞的一部分，阿富汗依然難以擺脱印巴衝突的陰影。南亞諸國的博弈依舊會影響阿富汗，或成為一枚隨時能影響其自主與穩定的定時炸彈。

本文轉載自“全球報姐”微信公眾號2021年8月25日文章

作者為任其然

本期編輯：穆禕璠 江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