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頂流”阿里巴巴_風聞
智谷趋势-智谷趋势官方账号-新中产的首席财富顾问。微信500强。2021-09-01 18:08
01
一夜之間,阿里五個熱搜。
以為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一個個點進去看,有説趙薇的,有説高曉松的,有説某地官場新近變動的。最熱門也是最搞笑的話題,是很多人在一本正經地問“花唄是不是不用還了”。
但五個熱搜就是沒説阿里到底發生了什麼,於是其中一個熱搜就叫“阿里巴巴怎麼了”。這正是吃瓜羣眾最喜聞樂見的狀態:我不知道你出啥事了,看熱鬧的只怕事不大。
反正,壞人總是有的。近的,有偷漏税的明星,賺大錢天生招人恨的資本家、被腐化的落馬官員,遠的如猶太資本、共濟會陰謀,這些熟悉的戲碼總是會在微博和朋友圈裏不時跳出來。於是吃瓜羣眾們更加篤定了:你看,就説有壞人壞事吧!
太陽底下無新事,這樣全民找壞人的場景,並不只是互聯網時代的獨特景象。
兩百多年前的乾隆朝,一場夾雜着恐慌與狂歡的全民動員,同樣從杭州發端,沿着長江和運河西行北上,席捲了大半個中國。人們相信一些邪惡的妖術師可以通過剪人髮辮來盜取靈魂,並致人死亡。整整一年時間裏,整個清帝國都被這場狂潮掀動,小民百姓風傳各種防範和指控妖術的辦法,各級官員也忙着緝拿妖人。
是不是很熟悉?這種掀動整個帝國的妖術,在兩百多年前叫做“叫魂”;在科技昌明的當下,輪到了“資本”。
隨着阿里的五個熱搜,流傳最廣的消息,是5億入股螞蟻的資本腐化官員的戲碼。
但稍微查一查就可以發現,這個消息的源頭,是油管上一個叫“駙馬時評”的視頻欄目,點開這個欄目,全是關於中國的各種離譜到家的八卦。創辦人叫蔣罔正,自稱是蔣介石的“皇親國戚”。
其實此人本名尹科,原平安銀行杭州分行行長助理,因詐騙罪被公安通緝,僥倖出逃海外,後轉型油管,靠着各種聳人聽聞的中國秘聞,拉攏了一批粉絲。
只是,在他的視頻節目下面,往往能翻到指控他詐騙的評論,多的上千萬,少的幾百萬。粉絲羣就是他繼續詐騙的韭菜地。
但來源的離譜和荒誕,絲毫不影響消息的不脛而走。根據“蔣皇親”創作的故事為基礎,一篇名為《一位“律政佳人”的撈人與舉報》的公號文章被轉得漫天飛,繼而帶動無數微博微信的營銷號二次創作、三次創作……
好玩的是,中國可能最為流量而焦慮的互聯網公司阿里,現在卻成了無數營銷號的“頂流”源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噱頭,當然要與“資本狂歡”有關。
有人“分析”了螞蟻上市前股東的背景,除開阿里、馬雲和管理層,有“國家隊”,有央媒“品牌推廣費用”,有相關央企“為菜鳥鋪路”,有一干中字頭“險資巨頭”,當然還有眾多羣眾熟知的企業家,他們被歸類為“江湖大佬”。果然好一派資本盛宴的場景,完全符合羣眾們對於資本家分食大蛋糕的想象。
有這些股東嗎,大概是有的,因為螞蟻的招股書裏都有明明白白的列舉。但所謂的背景、意圖,從何得知?這就是雖不得而知、但可合理想象、以至於天下皆以為然了。
當然,如果螞蟻股東的精彩故事裏, 再能有貪官情人、紅顏禍水、資本勾結、派系鬥爭等諸多要素,就再合適不過。還是那句話:你看,就説有壞人壞事吧!
看戲上癮,至於阿里到底怎麼啦,還重要嗎?
重要的是,一張無形的網已經把阿里當場緝拿牢牢鎖進輿論的牢籠,“資本”就是百年前的妖術,而阿里約等於資本。我們正在目睹和經歷的,大約就是一場現代“叫魂”。
02
再説説熱搜裏兩個高頻出現的新聞,某新近落馬地方官和趙薇。
某官員落馬的消息公佈之後,在評論裏可以發現這麼一羣人。
“藍色錢江縱火謀殺案有希望了”“絕對和林生斌案有關”“坐等林生斌入獄”……
他們篤定,林生斌是杭州保姆縱火案的主謀,而他是有保護傘的。
很難相信,三個月前,林生斌還是被捧成聖人的“林先生”,偉光正人設崩塌之後,立刻就有大仙跳出來分析,他捐的井,是用來鎮魂的,為的是讓妻子和三個孩子永世不得超生。曾經被認為是悼念家人的紋身,現在被網絡大仙們認定:這也是用來鎮魂的。
另一個消息是關於趙薇的,她出事的消息傳出後,同樣被挖出了多年前的黑料,比如在一次採訪節目裏,主持人問她有什麼秘密時,她開玩笑地説自己殺過人。人們還相信,趙薇給粉絲孩子取了死者的名字。哎,也是為了鎮魂。
反正一個人壞呢,就必須壞得立體,壞得驚世駭俗,全方位360度無死角都是壞的。陽間的壞事要幹,陰間的壞事也不能落下。
在這些大開的腦洞裏,當然也有阿里的戲份。一天5條熱搜,只看微博的話,阿里簡直了,勾結趙薇,腐化官員……聯想更豐富的,猶太資本和共濟會的故事再來上一遭。
反正,一個事情上了熱搜,大家都心有慼慼:資本果然是壞啊。但如果一個事情沒上熱搜,又一定會有聲音跳出來説:嘖嘖,資本的力量,你懂的。
林生斌可以是資本的力量,阿里也是資本力量。從阿里手眼通天,到林生斌手眼通天。我們對“手眼通天”的衡量尺度,越降越低。總之:遇事不爽,資本下場。
估計牢裏的落馬官員知道了都要笑,“資本的力量”也通貨膨脹了呀。
但不那麼可笑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認知裏,就只剩下好人和壞人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不喜歡一個人,就恨不得一切壞事都是他乾的,讓他徹底消失?
是啊,壞人幹什麼壞事都不值得奇怪。
不喜歡林生斌,所以林就必須是個殺妻滅子的鳳凰男;討厭996,所以互聯網企業都是充滿壓榨的血汗工廠,企業家們都該掛路燈;覺得男女不平等,所以無條件相信那些疑點重重的強姦和性騷擾爆料。
壞人就必須壞得徹頭徹尾,好人就像天使一樣。拜託,現在國產肥皂劇都不這麼拍了好嗎?
當下的互聯網輿論場裏越來越容不下中間地帶。事實如何不再重要,一切矛盾都是敵我矛盾,正義都屬於雲法官們。
看過林生斌一些用力過猛的表演,即便是在他聖光護體的時刻,也對他喜歡不起來;趙薇的演技也就那樣吧,乏善可陳;至於阿里、騰訊這些互聯網巨頭,不是不可以批評,但是批評之前,能不能先讓子彈飛一會,先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個沒有中間地帶的輿論場是有毒的。
03
當下互聯網輿論場上,人們越來越喜歡站隊。
人們聽信自己願意相信的,網暴想象中的壞人和任何為他們説話的人,人們的正義感是如此劇烈,在網絡上殺死一個人又是如此簡單,以至於不封殺不足以平民憤。
但歷史經驗告訴我們,最糟糕的事,往往不是壞人處心積慮的手筆,而是自詡正義的好人們犯下的。
傳播學中有一個概念,叫“沉默的螺旋”,即一個人如果覺得自己的觀點是公眾中的少數派,他們就會不願意表達自己的看法;如果他們的看法與多數人站在一起,他們就會勇敢地説出來。在輿論場,人們總會關注多數派的觀點,忽略少數派。於是,少數派的聲音越來越少,甚至趨於消失,而多數派的聲音似乎就成了所有人的聲音。
多數派總會產生一種錯覺:我們站在了正義的一邊。但一件錯誤的事,並不會因為參與者眾,就自動正確。
我們的史書上,總不乏那些“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人,以至於我們總會忘記,這樣人其實是稀缺的。。
這句話的背後,其實是一段關於人類勇氣的闡釋。它記錄在《孟子·公孫丑上》——
我曾從孔子那裏聽到什麼才是大勇:如果反躬自省,覺得自己理屈,那麼,即使面對的是一個卑賤的人,我也會不安。如果反躬自省,覺得正義的確在我這一邊,那麼對方縱然有千軍萬馬,我也會勇往直前。(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但人往往是懦弱的個體,他們和多數派站在一起,能獲得一種天然正義感。這種正義感讓人們得以合法地去傷害,任何一個他們不喜歡的人或者羣體,並且毫無負疚感。
而中間地帶的人在哪裏都不受歡迎,在今天的互聯網輿論場上,他們是討人厭的理中客,是在大是大非面前還講科學講邏輯的人。
所以我們經常能看到,在一起尚未有結論性侵的醜聞裏,要麼男人十惡不赦,要麼女人自甘墮落。沒有中間地帶。
中間地帶消失後的結果,就是輿論場上沒有交流,沒有交流,而只剩下站隊和審判。但凡我們討厭的東西,沒有得到審判和制裁,那麼便是手眼通天,便有黑幕。
中間地帶的消失,從來不是一件幸事。這意味着,戾氣滋生。
上世紀美國民謠歌手皮特·西格有一首歌,《which side are you on?》(你站哪一邊?),作為一首歌頌工人運動的歌,激昂且好聽,建議大家也可以去聽聽。
歌詞的背景是1931年的美國,在一個叫哈蘭郡的地方,發生了煤礦工人罷工,期間礦工與僱主間爆發了血腥的互毆與槍戰,這一事件後來被稱為“哈蘭郡戰爭”。
歌詞是這樣的:他們説在哈蘭郡,沒有中立者,你要麼是個工會成員,要麼是JH布萊爾(鎮壓罷工的治安官)的暴徒……你是要成為一個卑劣的工賊,還是要當一個真正的男人?
在整首歌裏,作者一遍遍地發問:which side are you on?
我很難不對那些在惡劣環境下掙扎的礦工們產生共情,也完全理解他們在惡劣環境下的反抗。
但是,現在的社會,難道處於這樣分裂的場景中嗎?
哪怕每週去市場買一次菜,和賣菜大媽們聊聊天,都能意識到,現實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人性是複雜的,事實不是非黑即白,有冷色,也有的是暖色,也少不了大量的灰色。
千萬別以為,今天互聯網上的惡意只是針對巨頭或者名人,凡人便可高枕無憂,只需選擇加入或者吃瓜。
因為這種對陌生人莫名其妙的仇恨和敵意,一旦產生慣性,就不會聽憑我們的意願,只打我想打的靶子。每一個人,都會是它潛在的靶子。
如果我們習慣了這樣的輿論,那麼它便會順着網線,從線上侵入線下,侵入我們的生活。長期、深入地腐蝕國民的道德。而這樣的事,在歷史上並不罕見。
04
記錄兩百多年前那場叫魂風潮的,是美國史學大家孔飛力。
在他的傑作《叫魂》中,孔飛力對於妖術狂潮爆發的社會基礎有過精彩分析,他説:以叫魂罪名來惡意中傷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種突然可得的權力。對任何受到貪婪的債主逼迫的人來説,這一權力為他們提供了某種解脱;對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塊盾牌;對想得到好處的人,它提供了獎賞;對嫉妒者,它是一種補償;對惡棍,它是一種力量;對虐待狂,它則是一種樂趣。
説得實在太精闢,對照當下,再無需闡釋。
再講個離我們不久的小故事。
50年代初,華北和華東地區曾爆發過“割蛋”與“水怪”的謠言,其波及範圍之廣,在中國歷史上罕見。其傳播跨越了北京、河北、山西、內蒙古、江蘇、安徽和山東數省、直轄市和自治區,涉及約100個縣,數千萬人口。期間有人喪命,有人被捕。
荒誕的謠言內容大同小異,有興趣的人可以自己去找來看。
因為相傳毛人水怪怕光,許多地方夜晚不熄燈,引發了巨大的恐慌,甚至許多村民枕戈待旦,男人晚上上房站崗,婦女並房睡覺,不敢下地幹活,行人不敢單獨走路。還有一個僅400户村民的村莊,為防毛人水怪,購買了1000個手電筒。
燈火長明,凡有響動,就覺得是水怪入侵。
當荒誕的傳説,變成了想象中的威脅,人們就會從中各取所需。有人假借“水怪”犯罪,然後偽裝是“水怪”所為,也有人被誤傷,因為和想象中的水怪形象太接近。
淮河修水利時,還有一些婦女利用“毛人水怪”謠言阻止丈夫去當民工。
類似的情節,在《叫魂》中也有詳細記載。
那時的人們相傳,術士們通過作法於受害者的名字、毛髮或衣物, 便可使他發病,甚至死去,並偷取他的靈魂精氣,使之為己服務。
一時間,各地都出現了許多“割辮妖黨”。其中當然有大眾恐慌之下的胡捕亂抓,但也不乏故意的造謠陷害。只需要往討厭的人家裏塞點頭髮、法器,便可誣告對方是“割辮妖黨”,這麼低成本的壞事,自然許多人樂於為之。而被誣告者百口莫辯,往往屈打成招,家破人亡。
普通人從最初的恐慌中回過神了,發現自己突然擁有了對仇家生殺予奪的權力,於是爭相利用。
這種任意行使的可怕權力,也產生了可怕的後果,用孔飛力的話來説:“社會上到處表現出以冤冤相報為形式的敵意。”
在科技昌明的現在,在互聯網上動輒開庭的輿論審判中,我們仍然不難發現“叫魂”的影子。一旦這種社會氛圍形成,就像“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無論惡棍或良善,人人都可以取而用之,對別人施加傷害。至於這把武器是什麼,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當我們回過神時,每個人都已身陷角鬥場。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少數派。而在這樣的輿論場中,多數即正義。
而互聯網在發動人羣與傳遞特定信息上的高效特質,讓現代“叫魂”具備了全方位執行的條件。
**沒有人經得起放大鏡下的審視。**你平素友善,我就去查你的立場,你又紅又專,我就去看看你是否有過厭女言論,你追求男女平等,我就去看你是否粉過劣跡藝人,你對娛樂圈毫無興趣,我…我就再查一遍你的立場。
在“資本”儼然成為現代妖術的當下,曾經風光無限的互聯網巨頭們陡然從神壇跌下。那麼多聳人聽聞又不脛而走的消息,一篇篇無法驗證又驚險刺激的文章,那麼多讓被指控者無法自辯的指控,這背後,是否就有“指控他人比面對指控更安全”的影子?
阿里的崛起,不過這十年間的事。這十年中,阿里既借國家鋭意發展進取的東風,也領互聯網狂飆突進的潮頭,既成就了阿里自己,也確實推動了商業和國家經濟方方面面的進步。
但要開拓新的商業領域,衝破舊的經濟關係,阿里也犯了不少錯。因為壟斷、不正當競爭阿里被罰款182億,螞蟻上市被叫停,還有連續約談整改。國家的處罰不可謂不重,阿里和螞蟻的代價不可謂不大。這是阿里的成長之痛,也是互聯網經濟在中國的成長之痛。
一句“鼓勵平台經濟健康規範發展”,寫在幾乎所有跟處罰阿里有關的文件中。阿里怎麼就突然在社交媒體上成了禍國亂民的“資本”代表了呢?阿里再大,或者再小,本質不就是一家互聯網民營企業嗎?互聯網要進步,工商業要發展,終會有人來扛起這面領頭的大旗,可以是阿里,也可以是其他公司,但這跟所謂“資本的原罪”,本質上沒有任何關係。
三人成虎,萬人可成哥斯拉。這世上本沒有妖怪,熱搜多了,營銷號文章多了,阿里就成了資本,資本就成了那個人人喊打的妖怪。於是就有了叫魂,就有了全民圍觀所謂資本狂歡、起底所謂資本原罪的一幕幕連續劇。
就在近日,網信辦宣佈“將封禁一批黑嘴敲詐勒索自媒體賬號”,重點打擊“散佈小道消息,以所謂揭秘、重磅、獨家爆料,知情人士為名進行渲染炒作;炒作負面信息對相關利益主體進行威脅恐嚇、敲詐勒索,謀取非法利益”等行為。
不知道指控他人者,以及賞金槍手們,看到這些特徵度極高的描述,會不會心頭一凜。
17 世紀,法國政治家紅衣主教黎塞留有句名言:“給我這個世界上最誠實的人寫的六行字,我一定能從中找到足夠的理由來絞死他。”
當我們下次再看到聳人聽聞的消息時,即便我們暫時看不清真相,我們是不是可以保持一分善良。如果有些惡毒的話,在現實生活中,當着對方的面你説不出口,那麼在網上是不是也應該至少保持緘默。
讓我們再重温一遍從夫子那裏聽到的勇氣之道: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們或許做不到“雖千萬人,吾往矣”,但在參與網上的討論之前,我們是否可以先自問三個問題:
1、我得到的信息是客觀而全面的嗎?
2、我為什麼要仇恨那個陌生人?
3、我的所為會對他人造成什麼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