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禧受嚴密監視的晚年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1-09-02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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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能事迴天地,學語小兒知姓名。

1966年月12日2日,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在台北逝世。坊間傳言,白崇禧之死非常突然,副官發現時,白的“身體發綠,口吐白沫”,且牀單撕破多處,故白並非死於官方所宣佈的心臟病,而是被蔣介石所派特務暗殺的,白的死因成謎。近期,白崇禧之公子、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所著《父親與民國》一書,分別由兩岸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與時報出版公司出版發行,該書中對其父的生平事蹟有詳細評述,也澄清了白崇禧的死因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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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逼蔣介石下野
白崇禧與蔣介石的關係可以説是恩怨交織、錯綜複雜。他們在國民黨內淵源不同,各成一系。白崇禧與李宗仁同出身廣西,關係密切,同為桂系的首領,被合稱為“李白”。桂系與蔣介石曾有過密切合作,也數次兵戎相見,如在兩次蔣桂戰爭、中原大戰中打得你死我活。抗日戰爭勝利後,在國民黨“行憲”選舉“總統”時,蔣介石屬意選孫科為“副總統”而壓制李宗仁。桂系與蔣撕破臉皮,全力動員,最終李宗仁如願當選。

廣西三傑(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 徐悲鴻繪
在此過程中,蔣介石對李宗仁的仇恨逐步增加。他最初對白崇禧印象並不壞,認為白的態度比李好,較為理性,“甚明理,不以彼(李宗仁)等跋扈、蠻橫為然也。”蔣甚至想讓白來勸阻李宗仁。1948年2月9日是農曆除夕,蔣召見白崇禧,請白轉告李宗仁不要再為競選“副總統”作宣傳,“勿予共匪以可乘之隙,自削其剿共之形勢與力量也”。(《蔣介石日記》,1948年2月9日)有段時間,蔣想以自己“退選”,推出胡適競選總統的方式,逼退李宗仁。為此,蔣專門召見白崇禧,説明不競選的決心,説軍人不要競選,以免重蹈民國初年軍人當政的覆轍,要白勸告李宗仁“勿再競選副總統為要”。(《蔣介石日記》,1948年4月2日)但是,白崇禧以國防部長身份在國民大會上作軍事報告時,暗示挑撥,攻擊陳誠。蔣認為對白“不惟對人乘機報復,而且惟恐天下之不亂。”(《蔣介石日記》,1948年4月13日)
選舉結束後,蔣介石一意削弱桂系勢力。他不顧李宗仁反對與白崇禧的不滿,免去白的國防部長,“僅令其任華中剿匪總司令專職”。而桂系也利用戰局的失利,責難蔣介石越級指揮軍隊。到1948年年底,桂系圖窮匕首現,白崇禧從武漢派使者到南京,勸蔣從速下野,威脅稱“恐各省將有通電勸辭也”。(《蔣介石日記》,1948年12月22日)12月24日白崇禧從漢口公開發出“亥敬電”,謂“人心、士氣、物力已不能再戰”,主張與中共謀和,逼蔣下野。幾天後,白操縱下的湖北省參議會通電,主以政治方法解決國事,響應白崇禧的“亥敬電”。同時,蔣介石試圖調動武漢的兵力,遭白拒絕,致蔣在日記中記:“白(崇禧)之叛跡更顯,且令張篤倫電餘威逼促辭,似有迫不及待,一不作二不休之勢。抑何可笑。餘乃泰然置之。”(《蔣介石日記》,1948年12月25日)

20世紀50年代,胡適(右二)與白崇禧(右一)合影
蔣介石權衡利弊,決定辭職下野,他對白崇禧的仇視有增無減。白當面向蔣表達願就國防部長之意,蔣則直截了當地説,他的下野是由白通電所逼成,“此種遺憾決非一時一語所能消除也”。(《蔣介石日記》,1949年9月26日)11月2日,蔣介石記道:
“白崇禧昔對餘之毀滅方式,不僅誹謗誣衊,而且公然造謠,以白為黑,以無為有,是非倒置,功過混淆,投機取巧,寡廉鮮恥,其惡毒陰險有過於共匪之借刀殺人者。黨國不幸,生此奸回,蒼蒼者不知將何止,極耶!”
雖然在日記中以“寡廉鮮恥”“奸回”等詞來辱罵白,但蔣此時仍以李宗仁為主要打擊對象,對白有所拉攏。他曾讓人轉告白崇禧,如果願意合作,白可以出任行政院長兼國防部長。1949年底,李宗仁突然置大局於不顧,以“治病”為由遠赴美國。白崇禧對李做法非常不滿,12月,他隨國民黨政權退到台灣。李、白分道揚鑣,以他們為核心的桂系分崩離析。白崇禧漸失兵權,為蔣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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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虎落平川”
1950年初,在台灣的蔣介石與在美國的李宗仁之間為“復職”產生激烈爭執。為配合蔣介石“復職”的步伐,白崇禧1950年1月率桂系的李品仙等人致電李宗仁,勸其“為留將來旋迴餘地,現在不妨暫退一步”。建議李以在“自動解除代總統職務,致電中央”。這説明白崇禧在“復職”問題上完全站在了蔣一邊。
為示安撫,1950年3月1日蔣介石“復職”當天,還專門邀宴白崇禧等桂系將領。白崇禧基於現實,為求自保,極力劃清與李宗仁的界限,配合蔣“復職”。然而,蔣介石內心裏對桂系將領戒備至深,疑其在台北的活動是與李宗仁裏應外合。蔣在1月底的日記中稱:“白崇禧又在台北作無恥無賴之宣傳煽惑,希圖作最後之毀蔣運動,對此應有以制之。此奸不去,姜筍混淆,無以復興”。(《蔣介石日記》,1950年1月31日) 4月2日,蔣再次邀宴白崇禧等。把酒言歡之後,蔣對白等並未釋懷,而在日記中記道:
“約白崇禧等聚餐。廣西子之偽言偽行,不能再信以誤國。彼雖表示必誠實,不能令我有所動也。其害國害民之大,無法取信也。”
蔣介石在台灣的統治隨着朝鮮戰爭爆發,美國援助的到達而漸趨穩固,他隨即開始了被後人稱為“白色恐怖”的大規模整肅行動。國民黨的黨政軍高層那些大陸時期曾反對過蔣的幹部,均被清除或邊緣化。或是由於蔣對白崇禧極端仇視,或是李宗仁仍在美國的反蔣活動,蔣對白崇禧處置尤為嚴苛。
1952年10月,國民黨在台北召開“七全大會”,為安置被邊緣化的“黨國元老”,特意設了“中央評議委員”一職,陳誠建議將白崇禧納入名單,為蔣介石堅拒。蔣在會議結束後日記中反省道:
本黨代表大會提出評議委員名單,除去白崇禧與劉健羣二名,乃為革命消除渣滓第一決心之表示,亦為今後革命組織最有效之一着。……白之罪惡,舉世上所有無恥、污穢、貪劣腐敗、倒戈叛逆、軍閥、奸詐陰險、狠冷酷諸德乃集於其一身而有餘,二十六年來忍受其污衊陷害,餘亦不自其有如此耐力耶?然而,今惟亦除其黨內之名位而已,而其軍職猶在也。
黨中除白之名位事,對其本人處分之事小,而於革命之紀律與精神之影響最大。二十六年來,黨政軍之敗壞與革命之不成,因素雖多,而廣西子桂系軍閥之作祟,實為其之中心也。深信此根除去,則黨事乃可有為矣。(《蔣介石日記》,1952年10月25日,“上星期反省錄”)
這段日記,對白崇禧恣意謾罵污辱,用詞惡毒,認白為一切失敗的主因,視逐出白的黨內名位為除去毒根。白崇禧只保留了“總統府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虛職,表面上享受着一級上將的終身待遇,卻失去一切實權。台灣情報部門還在白崇禧公館不遠處專設了一個派出所,監視他的行蹤。白在所有隨蔣介石退台的國民黨高級軍官中屬於待遇最差的。

1946年2月17日,江蘇南京,蔣介石出席軍事復員會議,與各戰區司令官合影前排:白崇禧(右三)、何應欽(左三)、胡宗南(右二)、劉峙(右一)
一代名將凋零。白崇禧有自知之明,在日漸艱難的處境中逆來順受,一方面從家庭生活中尋求温暖,另方面則將精神之安慰寄託在宗教信仰與活動上。偶爾,白也與少數朋友郊遊打獵、組織圍棋等與政治無關的社會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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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密函蔣,要求“自由”
然而,台灣情報部門對白崇禧的監視有增無減,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由原來的固定居住監視,改為了全程監視,即只要白崇禧出門,即有特務汽車跟蹤。白崇禧完全喪失安全感,覺得受到莫大污辱,且日常生活不勝其擾。在與朋友密商後,白在1956年5月2日給蔣介石寫親筆信,要求解釋,並解除監視。
在這封近二千五百字的長信中,白崇禧首先向蔣介石表達忠心:“竊職追隨鞭鐙,垂三十年,北伐、抗戰、剿匪諸役,均蒙驅使,拔擢優渥,感荷隆恩,自愧才疏,未克圖報,中心藏之,未敢或忘。”“職加入本黨三十三年,承國父遺教薰陶,蒙鈞座英明領導,故職之政治立場異常堅定,決非任何歪曲之政治主張或異端邪説可能動搖。凡對於違反本黨三民主義及損害祖國權益之任何黨派,任何個人,職均極端反對,不稍寬假。”他接着列舉自己對“共匪”、對第三勢力的態度,以證明其立場堅定。
白崇禧在信中特別撇清與李宗仁的關係,先承認與李同籍廣西,共事多年,但強調自己“雖重私交,尤重公誼,雖愛朋友,尤愛國家”,曾對李的“政治措施失當,軍事指揮不靈”多有批評。到台灣後,自己支持蔣介石“復職”,對李宗仁在美國的所有言行,均予反對。“誓在鈞座領導之下鞠躬盡瘁,以盡國民天職,對李代總統在美之背謬言論,加以駁斥,澄清中外視聽。”

1954年7月12日,白崇禧(前排左三)出席台灣台北清真寺譯經委員會成立會時的合影
一番表態鋪墊之後,白崇禧便轉入正題,提到傳言中當局對其不信任,特務監視之事:
“惟近幾年來常聞人云,職之住宅附近有便衣人員,監視職之行動,如乘車外出,即有便衣者乘車跟蹤。職初聞之而不相信,因職追隨鈞座三十年,加入國民黨三十三年,又早已發表上述正確而光明的政治態度,且職到台灣是為信仰鈞座實行反共抗俄國策而來,到台七年,除遵行國策外,並無任何其他的政治活動,事實俱在,天下皆知,諒在鈞座洞鑑之中,故對上述情報漠然置之者久矣。嗣見便衣者積年累月跟蹤不捨,職乃疑焉,故留心觀察,確實發現職之住宅松江路一二七號附近,日夜均有便衣人員監視職之行動,並備有房屋汽車。”(《父親與民國》,下冊,第191頁)
白崇禧列舉了他二月間赴新營台南狩獵,四月赴新竹狩獵,陰曆三月回教齋月他每晚九時到清真寺禮拜,為期一個月。這些活動期間,“均有便衣者乘車跟蹤往返,毫未間斷。”白抱怨説,“無論晝夜,如職出門開會、訪友、旅行等,均有便衣者乘車跟蹤往返,從不鬆懈。”白崇禧報告説,他雖不知特務人員從何而來,但跟蹤他的小型吉普車是軍用編列。他希望蔣介石能過問此事,還他自由,更盼能與蔣介石見面,“如蒙鈞座不棄而召見之,職願當面詳為報告”。
白崇禧也將信抄送“副總統”陳誠。陳勸慰白不要過慮, 打圓場説,便衣人員是保護他的,“我也有人跟隨”。白崇禧回應説,“你現在是副總統,當然有此需要。我並無此必要”。
被跟蹤的不愉快經歷,在白家孩子的心靈中留下陰影,以至多年之後,白先勇仍能清楚地記得那輛黑色吉普車的車號:15-5429。
有件趣事:白崇禧太太馬佩璋女士喜歡看京劇演出,帶着孩子們外出看戲成為一家人的樂事(白先勇可能就是受此薰陶,而後走上文學與戲劇創作之路)。有天晚上白崇禧夫婦帶着孩子去看《紅娘》,他們的車子剛在戲院門口停下,就發現那輛跟蹤他們多年的黑色吉普車如影子般地跟上來。當晚大雨滂沱,天氣很冷,白太太對跟蹤的特務起了憐憫之心,嘆息説,真辛苦他們了。掏錢讓白先勇去多買3張票,請他們一起進戲院看戲。白先勇買票後走到吉普車邊,對縮在車中的特務説:“我母親請你們看戲呢!”車裏的3個人大感意外,慌張了一陣,最後還是接過了戲票。
蔣介石對白崇禧的要求置之不理,繼續監視,到白去世也未放鬆。1966年12月1日晚,白崇禧赴朋友家宴,同行中有前“外交部長”葉公超,葉因得罪蔣介石而遭罷官,也在被監視之列。宴罷,白崇禧與葉公超同車離去,身後始終有特務跟隨。次日,白崇禧即辭世。

1966年12月,白崇禧將軍在台灣去世,蔣介石參加回教喪禮,慰問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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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的確切死因
1966年12月2日,白崇禧突發心臟病去世,時年74歲。台灣當局以高規格安排其喪禮。“副總統”兼“行政院長”嚴家淦與“國防部”部長蔣經國立即派遣“國防部”副部長馬紀壯前往白府弔唁,並宣佈由“國防部”負責以軍禮治喪,由何應欽、孫科、陳立夫、顧祝同等200餘人組成治喪委員會。
12月9日舉行公祭,蔣介石頒發“軫念勳猷”輓額及“旌忠狀”,並親自到台北殯儀館靈堂獻花致祭。蔣“面露戚容,神情悲肅”。白先勇觀察到,“當天在所有前來公祭父親的人當中,恐怕沒有人比他(蔣介石)對父親之死有更深刻、更復雜的感觸了。”暫無從瞭解蔣的內心感受,但推理上,蔣應該對一位宿敵的去世而竊喜吧。1951年8月25日,蔣介石得到陳果夫過世的消息,一面“不勝悲傷”,一面又寫:“然其亦可去耳”。意即陳果夫也該死了。
白崇禧死了。蔣、白之間長達四十年的恩怨分合,就此了結。
白先勇在《父親與民國》中,鄭重地澄清了白崇禧死因的訛傳,並指出謠傳的來源:
“父親於民國五十五年十二月二日因心臟冠狀梗塞逝世,享年七十三歲。關於父親死因,兩岸謠傳紛紛,有的至為荒謬。起因為一位在台退休的情治人員谷正文的一篇文章。谷自稱屬於監控小組成員,文中捏造故事,謂受蔣中正命令用藥酒毒害父親。此純屬無稽之談。父親逝世當日,七弟先敬看到父親遺容,平靜安詳,大概發病突然,沒有受到太大痛苦。”(《父親與民國》下冊,第7頁)
至此,“白崇禧死因之謎”應該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