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寢者的“身份”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9-05 16:09
作者 | 李淳風
一段黑龍江職業學院學生會幹部一年前“查寢”的視頻,在網絡上引起軒然大波。
視頻中,6名女生幹部身穿黑色制服,領子邊彆着徽章,腳穿高跟鞋,昂頭挺胸,頤指氣使,令人大跌眼鏡。
“看清楚我們六個人的臉,除了我們,誰管你們都不好使。”這哪裏是學生該有的樣子?

視頻截圖
今日社會,這副做派暴露在公共輿論場,捱罵是自然的。不管任何單位任何人,膽敢這樣站出來“走兩步”的,只要現場有攝像頭在正常工作,沒有不摔溝裏去的。
大概唯一如此行事而能夠被接受的身份,是獄警。他們的管理對象是權利在法律上受到限制的人,貫徹服從的秩序是他們工作的要求。反過來説,除此之外,這樣對待它人,就如對待囚犯,不可接受。
這樣的“幹部”面目,在公共空間裏已經很少見到,但在學校尤其是高校內部,卻屢見不鮮。今年4月1日,愚人節,山西一學校學生會主席命令學生在雨中做俯卧撐的視頻,就廣為傳看。
山西一學校學生幹部罰學生在雨中做俯卧撐的視頻
暴露的本來就很頻繁,而常識讓我們知道,暴露的只是冰山一角。
人們之所以羣起討伐,除了內在的權利意識、平等意識,以及天然的對生存舒適度的偏好之外,恐怕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許多人都見過、經歷過學生會幹部的“排場”。
以我的經驗,至少在過去二三十年時間裏,這種學生幹部生態,甚少改觀。
高中時代,是90年代末,那時校學生會設有“校風部”,是最為威風的一個部門。這個部門的主要職責是檢查校服、校徽、校卡的穿着和佩戴,需要比較多的人手,所以“部長”下面親隨眾多。
那時的“部長”,就是隔壁班的同學,性格非常兇狠,“執法”時喊聲淒厲,令人聞風喪膽。一眾手下,也個個不是善茬。我跟他算是認識,見之猶懼,更別説其他人,尤其是低年級的同學。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他們有一種蓋世太保的神氣。
人人都感覺到,校服、校徽、校卡的穿着和佩戴倘使不到位,那就是犯罪,被人抓去“整”是罪有應得。
一種非常飄渺、抽象的“權力”,被高度具象化,被自我解釋,不斷地自我增生,這是“校風部”的奧秘。一個厲害的“部長”,是把這個邏輯展開得非常自如的人。
黑龍江職業學院的查寢,同樣也是這樣的邏輯展開,水平更勝一籌。
她們不但自我解釋和增生飄渺、抽象的“權力”,而且還把它符號化,用統一的制服、徽章、高跟鞋乃至神態表情、説話語氣,來形成一種壓制性的無形力量。

視頻截圖
不得不説,這樣做更加高明,相比“校風部長”,已經不需要淒厲和兇狠,但能達到更佳的效果。
這是真正懂得權術——這裏換一個詞是因為權力其實是個中性詞——的樣子。考慮到她們還是學生,就有點不敢細想。
大學的時候,校學生會幹部,風氣也是如此,官僚主義盛行,一個個什麼“長”,都把自己當成擁有權力、具備特殊身份、應該被服從和昂視的人。

2018年10月,成都某學校一同學在學生會羣裏@楊溢,被訓斥“楊主席是你們直接@的?”
一名校學生會幹部因為自習室佔座與女同學發生爭執,還叫來幾個“手下”,搬出自己“常委”的身份壓人,讓女同學受了委屈,在當時也鬧得沸沸揚揚。
學生會,一般理解就是一個服務學生的自發性組織,裏面居然有“常委”,並且“常委”同學對自己的定位還如此高蹈,那時也讓人雖然看不懂卻深受震撼。當然,人家是“古已有之”,只是我等見識淺陋。
這不是酸葡萄心理。
我也是在院學生會里“混”的,當過宣傳部長和副主席,所有的“官場生涯”,主要表現為匍匐在地上寫海報、畫展板和寫橫幅,餘者不問,不參加會議,也沒有人通知我參加,甚至不知道我們主席是誰。
畢業多年以後再跟同為院學生會“領導”的同學交流,才知道原來其中還有不少好處可以分肥,比如某些並不指向成績的獎學金,就是按照“貢獻”分配給學生幹部的。而我渾然不覺,寫字和畫畫把膝蓋跪破了皮,在“體制內”顯然是算不得什麼貢獻的。

網友在豆瓣發佈討論,成績第一卻什麼獎學金都沒拿到,“感覺自己累死累活還不如那些輕輕鬆鬆擔個幹部就能拿到獎學金的人”
我這種經歷,也許可以安慰那些今天在高校裏“混”學生會,但除了髒活累活什麼也沒有得到過的人。然而我畢竟最後還是知道,我們這種才是另類。
這裏面,是果然運行着權力法則的。上學的時候我並不太瞭解,只是通過“常委”事件,隱隱地感覺到不對勁,便在給文學課寫作業時,寫了一篇文章批評這種作風。交上去也沒太當回事,誰料下一次課,文學教授竟帶來了一疊書,在課堂上眾目睽睽之下簽名贈送給我,站起來説要向我致敬。
文學教授是本校博士畢業,我感覺到他是深有同感,並且有一些切身的經歷。
這讓我感到迷惑,同時也正視起學生會的權力身份問題來。別拿豆包不當乾糧,村幹部也是幹部。
他們為什麼要用這種身份外殼來包裝自己?
我想,一是誤解了社會,以為未來進入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二是誤解了自身,以為自己的發展匹配的就是這種“能力”;三是誤解了權力,以為權力的體現就是讓對方站成一排,唯唯諾諾。
只有一點沒有誤解,那就是,有人授予她們權力,權力“其來有自”,所以不管怎樣實行,總之在心理上認為有合法性。
學生會的幹部也是學生,這種對權力的執迷,對並不在正規權力序列當中的學生會幹部身份的無限自我拔高,以及對權術邏輯的運用自如,學生是無師自通的嗎?就像黑龍江職業學院,校方有所回應,措辭上似乎對此並不知情,這是預料之中的。但是,有這樣的學生幹部和學生會風氣,真的和學校無關嗎?

校方於9月1日做出的回應
當然不是。相反,這正是學校內部權力運作邏輯的一個側寫。從短短的情況通報散發着的濃烈的官僚主義腐味已可見一斑。
學校尤其是高校內部的權力冰冷程度,官僚主義嚴重程度,一直廣受詬病,也引發過不少影響巨大的公共事件,這不是黑龍江職業學院的孤立的問題。
高校內部的權力運轉應當主要體現一種服務性功能,服務於教學、科研,服務於學生、學者,但在現實當中,權力結構卻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管治”結構,學生會的權力機構以及學生幹部的權力意識,不過是有樣學樣,是對權力授予者的複製。
而學校對於學生會,則有一種權力外包的心態,由於學生會有“自治”的旗幟,這種外包還非常方便進行責任分割,或者叫事後推卸,既能讓“管治”得到末端實現,又能降低權力的風險,減少麻煩。
一句話,這是一開始有樣學樣、閉眼縱容、此後便習以為常的結果。叫那6個女生反思沒什麼意義,校領導才應該用冰水洗把臉,清醒清醒。
對於還在學校裏,並且也在“混”學生會的,有鮮明“身份意識”的同學們,這裏想説一句過來人的心裏話:這一套玩意兒會讓人看上去精神極不正常,更別指望它有利於你的前途了。
HR招聘應屆生時,一般都認為,他們還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