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細亞的孤兒:東南亞國民黨殘軍_風聞
花儿街日报-更多深度文章,敬请关注公众号:闻宜多2021-09-05 15:43
亞細亞的孤兒:東南亞國民黨殘軍
作者:印閒生
2008年7月3日,台北中正紀念堂前的廣場上集結了四百多人。
他們一邊高舉希望獲得台灣居民身份的口號,一邊齊唱着一首淒涼的歌——《亞細亞的孤兒》。
本篇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解放戰爭掃尾階段,我四大野戰軍的分工安排大致是這樣的:
一野:大西北方向
二野:大西南方向
三野:東南各省及沿海島嶼
四野:中南各省及海南島
相對應的,國民黨敗退的主要方向有以下幾個:
東南沿海諸島
海南島
廣西越南邊境
雲南緬甸邊境
東南沿海和海南島的殘兵在1950年戰敗後都撤回了台灣。
接下來要講述的故事,主要發生在退往越南、緬甸的蔣軍身上。

1949年底,四野大軍攻入廣西,負隅頑抗的白崇禧桂系軍大敗。
桂系殘兵一部分走海路被運往海南島,另一部分退到了廣西越南邊境。
12月14日,四野大軍攻佔鎮南關,解放廣西全境。
白崇禧離開部隊飛往海南島,留守的殘兵重新編成第一兵團,交由黃傑指揮。
時任東南軍政長官的陳誠密電指示黃傑:
“先入越南建立根據地,再圖反攻。”
於是國軍殘部便以“輕裝分散”的形式退入到越南境內,以躲避解放軍的追擊。
當時的越南屬於法國殖民地,我軍不願意直接攻入越南境內與法軍產生衝突。
遂在邊境處停住了腳步。
話説當時陳誠、白崇禧等人之所以決策把殘兵退入越南境內,這裏面其實有引誘解放軍入越的想法。
按照他們的思路,接下來國軍將與法軍聯合進攻越共胡志明的地盤作為根據地,把中國內戰攪成“國際問題”。
要是能吸引美國介入,那就更好了。
所以解放軍並沒有入越清剿,而是把戰線由軍事層面轉移至外交層面。
周恩來總理在北京通過廣播指責駐越法軍允許國軍部隊進入越南,並發表外交聲明施壓。
這樣以來,一個棘手的問題就擺在了法國人面前——如何處理這支敗軍呢?

盧漢赴河內受降。在1945~1946年間,大批國軍曾在越南境內駐防
由於不想產生軍事衝突,法國人最初通過談判的方式與國軍簽下了一份《峙馬協定》,大概內容就是“借道轉枱灣”。
“協定”達成後,大批國軍開始向越南境內聚集,兵力達數萬之眾。
入越的國軍與胡志明的越共游擊隊頻頻交火,一路且戰且走。
也就在四年前,羅斯福論功行賞,把北緯16度線以北的越南賜給了蔣介石。
雲南實力派、國軍第一方面軍司令盧漢率近20萬大軍由滇越、桂越邊境入越,開赴河內受降。
旌旗獵獵,十分風光。
然而一眨眼的功夫,國軍再次入越時已經成了敗軍之將,悽悽慘慘慼戚。
法軍方面眼看蜂擁而至的軍隊和難民越來越多,且考慮到新中國政府的施壓,開始後悔放國軍入境。
為了防止生亂,法軍撕毀“協定”,想強行收繳國軍的武器。
雙方爆發衝突。
激戰至1950年1月6日,國軍因彈盡糧絕,被迫向法軍投降。
此後法軍以“保護”的名義把解除武裝的國軍拘禁在越南北方蒙陽與萊姆法郎兩處集中營裏。
1950年春,有了新中國支持的越共在北方越戰越勇。
面對岌岌可危的形勢,法國人開始考慮將北方集中營裏的三萬餘名國軍南下遷移至富國島等地。
於是便有了一場橫跨越南南北的大遷移。

富國島上的沙灘
法國人把國軍趕到島上後便置之不理,連營房都沒有提供,任其自生自滅。
國軍只能自力更生,自己動手在島上蓋醫院、學校,修復機場等交通設施,處境甚是悽慘。
經過幾年的努力,國家在這個離故國千里之外的小島上慢慢紮下來根,還發展起農漁產業。
為什麼蔣介石不急於把這支孤苦伶仃的部隊接回台灣呢?
原來在朝鮮戰爭爆發後,老蔣極度興奮,一直做着“反攻”的春秋大夢。
在他的設想中,越南(黃傑)和緬甸(李彌)的這兩支孤軍將成為反攻大陸的“奇兵”。
直到1953年5月,朝鮮戰爭的停戰協議談的差不多了,失望的蔣介石才派船赴富國島接回了這批流亡越南三年多的國軍。
當時有部分人不願意離開,最終滯留在越南和柬埔寨成為僑民,實際抵達台灣的人數為30087人。
這支孤軍後來被台灣方面宣傳成“海上蘇武”,成為今天台軍海軍陸戰隊的前身。

高雄澄清湖和湖中的富國島
相對退入越南境內又流亡富國島的這支部隊,走緬甸一路的國軍殘兵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幾乎在廣西戰役的同時,陳賡率二野大軍直逼雲南昆明。
這時的昆明周邊雲集了西南一帶退卻至此的大批國軍。
其中主力精鋭是中國遠征軍名將李彌率領的第八軍和常德會戰英雄餘程萬率領的第二十六軍。
1949年12月9日下午7時,國民黨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宣佈起義。
昆明的起義讓蔣介石十分震怒,他指揮西南國軍殘部,試圖在解放軍到來前將盧漢起義鎮壓下去。
從12月16日起,國軍第八軍、第二十六軍等部三面包圍昆明,全面進攻。
由於解放軍援軍就在眼前,所以盧漢的滇軍在面對中央軍精鋭的進攻時表現的異常頑強。
在堅守昆明四天之後,陳賡率二野大軍旋風而至,圍城的國軍則向滇西一帶撤退。

1950年初於雲南,宋任窮、陳賡、盧漢
對於李彌來説,滇西是他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1944年6月,當中國遠征軍反攻滇西在松山受阻時,李彌作為第八軍副軍長奉命以戰地總指揮的身份率部主攻松山。
此番故地重遊,他率領的不再是士氣高昂的遠征軍,而是兵敗如山倒的十餘萬殘兵。
和軍隊一起撤退的還有滇西一帶的部分邊民。
他們或是被國軍煽動,或是軍屬,總人數達數十萬之眾。
1950年1月,解放軍發動滇南戰役。
我軍的意圖十分明確,要一舉殲滅國軍在雲南的最後兩支部隊——第八軍(李彌)和第二十六軍(餘程萬)。
1月14日,李彌和餘程萬飛往台灣參加最高軍事會議。
會上李彌自告奮勇,向蔣介石表態願意留在雲南,建立反攻基地。
儘管勇氣可嘉,但滇南戰役仍以國軍的慘敗收場——兩個軍主力約六萬人被殲。
不過李彌的確是“死硬分子”。
他收攏殘部,把大批打散的散兵遊勇帶去了自己熟悉的緬北,成立了所謂的“李彌游擊隊”。
這一時期在李彌游擊隊裏出現了許許多多國軍各部的番號:
第8軍、第26軍、第41師、第42師、第44師、第93師、第73師、第103師、第169師、第170師、第237師、新編第3師、榮譽第1師、機場警衞軍、滇桂黔三省的邊防軍、省府軍等等。
魚龍混雜。

李彌(左一)是國軍的一員“福將”,曾在淮海戰役中化裝逃出生天
五十年代初的緬甸雖然名義上已經從英國獨立,但實際上政府對於邊疆的掌控力非常弱。
最初,緬甸政府也是想驅逐或者剿滅這支國軍的。
1950年3月13日,緬甸國防軍總參謀長吳奈温在景棟舉行記者會,表示緬軍會解除孤軍武裝。
磨磨蹭蹭了幾個月,1950年夏天,緬甸調集了兩萬多國防軍圍攻位於緬北金三角孟果一帶的國軍。
國軍殘部在李國輝(李彌第八軍709團團長)的率領下,以千人左右的傷亡大敗緬軍,殲敵近5000人。
此前寂寂無名的李國輝一時名揚東南亞,成了金三角人盡皆知的“小李將軍”。
泰國《曼谷日報》、新加坡《聯合早報》等各大媒體密集刊登了《國民黨殘軍大敗緬甸國防軍》、《李國輝將軍是個戰神》、《殘軍敢死隊全殲緬軍炮團》等報導。
蔣介石大受振奮。

泰北小鎮美斯樂,這裏是泰緬孤軍的最終落腳之地
解除了來自緬軍的威脅後,國軍殘部在緬北建立起根據地。
1951年5月,這支孤軍大舉反攻雲南,先後攻克14個縣市鄉,並在滄源建立起軍事指揮所。
一個月後,解放軍大舉進駐昆明、大理和楚雄,以絕對優勢兵力進行清剿。
國軍殘部只得再次退回緬北叢林之中,繼續打游擊。
1953年,緬甸和蘇聯在聯合國控告中華民國“入侵”。
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要求孤軍放下武器,退出緬甸。
為了不落下國際指責的口實,蔣介石想了一個法子。
他把餘下的孤軍改名為“志願軍”,整編為五個軍,併發了一道密令——“留精撤弱,明撤暗留,等待時機”。
然後明面上向世界宣佈,餘下者為抗命,已與台島無關。
於是李彌大張旗鼓的率領一萬多名孤軍和家屬撤回台灣,被安置在桃園和台北一帶。
國軍中將段希文則接替李彌,自封為國民政府雲南省省主席,繼續領導這支顛沛流離命途多舛的隊伍。

美斯樂牌子下面寫着“93師 五軍 義民村”
這一時期的孤軍為了擴充兵員,在緬北當地辦起了軍事進修班。
日後叱吒金三角的大毒梟坤沙、羅星漢和“果敢王”彭家聲等,都是國軍進修班的同學。
六十年代初,緬軍在解放軍的配合下將江心坡一帶的國軍孤軍擊潰。
之後孤軍撤退到泰緬邊境一帶,他們所佔據的面積達十萬平方公里的金三角地區被坤沙、羅星漢等人瓜分。
坤沙和羅星漢畢業後都曾在孤軍內部做過一段時間的中下層軍官。
比如羅星漢(緬文名“畏蒙”),就是國軍上尉軍銜(連長)。
早年他經常給孤軍軍官跑腿打雜,頗得喜愛,於是便被起了羅星漢這樣一箇中國名字。
九十年代初,從良的羅星漢用販賣毒品賺來的錢開設了亞洲世界集團,從事貿易工作,一度成為緬甸首富。

緬甸首富羅星漢(左一)
與大張旗鼓走毒梟路線的坤沙羅星漢等人不同,孤軍殘部在第五軍軍長段希文的率領下來到了泰國境內的小鎮美斯樂。
這座位於金三角的泰國小鎮,便是段希文建立的雲南省流亡“省會”。
雖然只剩下幾千人的武裝力量,但泰軍幾次圍剿都被孤軍擊退。
久而久之,孤軍不鬧事,泰國政府便也默認了這一地區的“自治”。
孤軍和大批雲南難民就這樣在偏僻的泰北山區定居了下來,過着半原始的生活,活動受到泰方嚴格限制。1980年,段希文去世。
參謀長雷雨田接替他出任“中華民國”雲南省第五軍軍長,成為泰緬邊境十餘萬孤軍和難民的精神領袖。
由於美斯樂長期入不敷出、財政極其困難,雷雨田也曾率領部下幫助毒梟坤沙護送毒品,賺取護毒費。
坤沙很信賴雷雨田,與仇家談大單時的常常選擇在美斯樂。
據説1995年坤沙在投降緬甸政府之前猶豫不決,還曾親自拜訪雷將軍徵詢意見。
雷雨田晚年曾説:
“毒梟沒有前途,反攻更加無望,我勸他向緬甸政府和解。這一次他認真地聽了我的忠告。坤沙在我面前是小字輩,在見識上有很大差距。”

美斯樂的華人學校,題詞者段希文。段擁有中華民國與泰國雙重國籍,是國軍少將,1980年病逝於曼谷。
流落異國他鄉的孤軍,除了要解決經濟問題,另一個重要的事情便是解決“身份問題”。
在泰國眼裏,他們屬於軍事難民。
在台灣眼裏,他們屬於上個時代的歷史遺留問題。
在大陸眼裏,他們屬於反動派死硬分子。
眨眼間,半個世紀過去了。
話説在八十年代島內還有半官方組織發起一些“送炭到泰北”的活動,不過隨着2000年民進黨的上台,新官不理舊賬的態勢愈發明顯。
這支被遺忘在叢林中孤軍的後人,徹底成了無人認領的“亞細亞孤兒”。
孤軍的後人們作為黑户,想要離開泰國赴台灣必須花高價買假護照。
2001年,民進黨上台後推出了台灣新版“移民法”,該法律規定:1999年5月21日前入境的泰緬僑生才能申請居留。
於是很多人的入籍夢破滅,淪為島內的黑工、黑户。
馬英九父親馬鶴凌,2005年去世
2008年,國民黨的重新上台給渴望入籍的孤軍後代們帶來了希望。
數百名流浪在台灣的孤軍黑户們在自由廣場靜坐抗議。
他們用雲南話和普通話向社會各界哭訴窘境,震驚全島。
這便是本篇開頭時的那一幕。其中一位叫楊文傑的孤軍後代,還寫下《致馬英九的公開信》等催淚文章,被廣為轉載報道。
説來有趣。
其實馬英九本人,也差一點成了“泰緬孤軍後代”。1949年10月底,三十歲的湖南青年馬鶴凌藉着與宋希濂的親戚關係,遊説宋去中緬邊境經營據點,以待時機“反攻大陸”。
馬鶴凌曾擔任過蔣介石侍衞官,當時的身份是蔣經國“救國團”的中校軍官。
儘管馬鶴凌連續兩晚痛陳利弊,但宋希濂最終還是未能下定決心。
馬鶴凌見説服無望,只得攜妻赴香港暫居(後赴台灣)。
也就是在香港,妻子秦厚修生下了一個孩子——馬英九。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料。
要是當初宋希濂橫下心去滇西緬北與解放軍死扛到底,馬鶴凌夫婦大概率會隨他同行,馬英九説不定出生在果敢……

美斯樂興華學校,取“振興中華”之意
2012年5月28日,國民黨最後一任“雲南省主席”雷雨田將軍在美斯樂逝世,享年96歲。
在雷雨田的葬禮上,除了有馬英九託人送來的“黨旗覆棺證書”外,還有大陸駐泰國清邁總領事發來的唁電。
唁電中稱:
“雷老音容笑貌,長者風範,歷歷在目,宛如昨日。”
雷雨田沒有遺命後任主席,也沒人打算理會美斯樂的這羣遺民。
隨着時間的流逝,那一段血與火的歲月逐漸歸入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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