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互聯網的30年前,克萊德曼怎麼成了中國頂流鋼琴家_風聞
游戏研究社-游戏研究社官方账号-2021-09-05 08:18

時代造就了他,他也為我們開啓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你或許對德彪西的《月光》並不熟悉,但你一定聽過《星空》;你或許無緣欣賞《亞麻色頭髮的少女》,但一定能隨口哼出《夢中的婚禮》。
在過去的三十五年歲月中,來自浪漫之都的鋼琴王子——理查德·克萊德曼,成為了至少三代人的共同記憶。脱離了那些從學校廣播、酒店大堂、自助服務,還有正在作業的灑水車喇叭中傳出的熟悉又老套的旋律,如果你是個年輕人,最多隻會覺得金髮碧眼的他有幾分似曾相識。
然而,當你在父輩面前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們的面龐卻會浮現出激動的神情。

即便用現在的眼光來看,當年的克萊德曼完全符合“高質量人類”這個詞
在物質、精神和信息三重匱乏的80/90年代,這位全球公認的“鋼琴王子”,克服了語言文化的隔閡,讓自己的音樂飄入千家萬户,成為了無數中國人的音樂偶像。
這個故事,還要從他的童年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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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理查德·克萊德曼出生於巴黎郊區小鎮羅曼威魯,本名菲利浦·羅貝路易·帕傑斯。在身為鋼琴教師的父親的薰陶下,他除了爆表的萌值以外,還表現出了較強的音樂天賦。

四歲時的小帕傑斯已經能夠用玩具鋼琴熟練彈奏《菲菲圓舞曲》的片段
16歲時,以第一名成績從法國國立音樂學院畢業的帕傑斯,進行了一次艱難的人生選擇。面對生活的壓力,他不得不將對肖邦的愛藏在心底,轉而走上了一條更加“現實”的音樂之路。
畢竟,想在古典音樂界擁有一席之地,除了信念,還需要財力和環境的支持,而這些都是出身普通的他所無法擁有的。
在通過宴會、酒吧演出賺取生活費的過程中,帕傑斯也引起了達芬唱片的兩位合夥人——森納維爾和杜桑的注意。這家剛剛成立不久的音樂公司,急需一位新鋭演奏者來挑起大梁。而帕傑斯不論外形、技藝,還是最“重要”的工資要求,都完全符合他們的要求,彷彿一件上帝賜予的禮物。

森納維爾(左)和杜桑(右)是“鋼琴王子”形象的總設計師
兩位“伯樂”不僅僅是音樂製作人,他們都有過電視台工作經驗,諳熟傳播學原理。這位青年才俊的一夜成名,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也是一個營銷奇蹟。
比如,他們給帕傑斯起了更有國際範的藝名,也就是日後我們所熟悉的理查德·克萊德曼(Richard Claydeman)。
他們聘請專業形體師和服裝師,為其打造獨一無二的人設。
在完成克萊德曼的成名曲——《水邊的阿狄麗娜》完成後,這對導師並沒有選擇電台推廣。他們信心滿滿地將其免費送給當時一部熱劇充當插曲,連曲名都沒有公佈。結果一集剛剛播完不久,電視台的號碼就被瘋狂的觀眾打爆,全巴黎都要求能夠再聽到“昨晚電視上的音樂”。
覺得時機成熟的達芬公司,很快推出了同名專輯。浪漫唯美的曲風,克萊德曼讓人過目不忘的迷人形象,讓這張唱片一經推出就被搶購一空,不得不數次再版。

《水邊的阿狄麗娜》,在國內又被譯作《給愛德琳的詩》,共包含16首原創鋼琴曲
在接下來的9年中,趁熱打鐵的達芬唱片為克萊德曼一口氣製作了18張個人專輯,在38個國家的總銷量破億,創造了輕音樂史上至今也無法打破的記錄。
在這股熱潮下,國營天津音像公司於1986年將“鋼琴王子”正式引入國內。屬於當時每一箇中國人的音樂新世界,也就此開啓。

中國聽眾最為熟悉的《命運》,實際上是一部精選集,收錄有他最受歡迎的16首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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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克萊德曼近半個世紀所取得的藝術和商業成就,大部分都跟中國有關,但通過前面的介紹,我們不難發現,在被中國聽眾熟知前,他就已經徹底征服了高度成熟的歐美音樂市場。
克萊德曼的無比輝煌的中國時代,很大程度上是當時相對特殊的國情,將其賴以成功的演奏風格和商業模式無限放大的結果。
由於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80年代初國內的音樂教育和人才培養出現了嚴重的斷層,大眾的音樂欣賞能力更是無限趨近於零。

很多人唯一見過的“大型鍵盤樂器”,是音樂課上的腳風琴
而當克萊德曼的卡帶第一次被人按下播放鍵之後,過去晦澀難懂、深奧至極,甚至屬於政治批判對象的鋼琴曲,竟瞬間變成了明澈動人的一泓清水,緩慢的流入人們的心田,泛起無限漣漪……
説得更簡單粗暴一點——如果兩元店門口的破喇叭裏面傳出了一些悦耳的聲音,那一定是因為老闆播放了克萊德曼的曲子。
就風格來看,克萊德曼大部分作品的長度均控制在四分鐘左右。主題明確,情緒直接。音和規則沒有複雜的變化,基本都是舒緩的四三拍圓舞曲結構。
從整體形式上來説,所謂的“克萊德曼鋼琴曲”,只是以鋼琴為主角的輕音樂。他的演奏效果高度依賴絃樂,乃至電聲樂器的伴奏,明顯屬於追求快速批量生產的工業化產品。
然而,即便是“哆來咪”都唱不全的聽眾,也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情緒:
《給母親的信》,總讓身在外地的人因為思想之情而濕潤雙眼;《童年的回憶》前奏響起,便讓人看到了歲月的無情;《水邊的阿狄麗娜》中琶音的清揚婉轉,彷彿與戀人一道置身於愛的海洋;《秋日私語》,又讓我們眼前浮現出與家人一起漫步楓林的幸福時光……
克萊德曼就是用自己並不“純正”的鋼琴曲,征服了包括中國人在內的廣大聽眾。

滿屏的“洗剪吹”風格,也非常符合喜歡熱鬧的中國觀眾的口味
流行,是基於當下娛樂訴求、社會價值觀、經濟發展水平等因素之上的羣體審美傾向。
如果説克萊德曼在西方世界的成名,是因為當時被舞曲風統治的歐美流行樂壇需要一股清新的空氣。那麼他在神州大地上所獲得的認可,則是剛剛經歷國門打開,如飢似渴般尋找精神食糧的父輩們的必然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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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在國內奏響的1986年,電唱機和收錄機已經走進了城鎮家庭,這部作品也幾乎成為了家家户户必備的“裝機軟件”。
進入90年代之後,隨着隨身聽、CD機的迅速普及,克萊德曼的音樂以更高的質量和更強的便攜性得到了進一步的傳播。
1992年3月29日晚,在11億人的翹首期盼下,克萊德曼終於來到了中國,舉辦了名為《東方情調》的個人演奏會,中央電視台一套節目隨後錄播了現場實況,其收視率超過了當年的春晚整整七個百分點。

演奏會的全部曲目
在兩個多小時中,克萊德曼接連演奏了25首作品。其中既有個人代表作品的原音重現,也有讓人驚喜連連的中國流行與傳統音樂改編。音樂會臨近結束前,《太陽紅》的經典旋律響徹首都體育館上空,現場的氣氛到達最高潮。
克萊德曼的首次來華,不僅讓國內承辦方第一次接觸到了國際化的演出合同,全程拉滿的演出效果,也讓久旱逢甘霖的觀眾們大飽眼福——人們終於親眼見證了他的精湛技藝和無與倫比的個人魅力。

曲目間隙穿插有各種妙趣橫生的互動,新穎的舞台形式讓人大飽眼福
從被動聆聽,到主動欣賞的過程中,總有人的腦海中會萌發探究事物內核的慾望。在這場視聽震撼之後,萬千中國人心中響起了同一個聲音——
“我想學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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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家長還是老師,當時“勸導”孩子學習鋼琴的套路,通常都是這樣的:
放(彈)一段《致愛麗絲》或者《夢中的婚禮》,然後問道:
“好不好聽?”
“那麼想不想學?”

以上場景自帶對白
對於入門者而言,克萊德曼鋼琴曲不僅僅能夠激發興趣,它悦耳動聽,容易上手的特性,還能通過持續不斷的正反饋,緩解鋼琴訓練過程中的枯燥和挫敗感。
縱然克萊德曼在作品中也不乏炫技成分,比如《童年的回憶》第二段快速下行琶音,《星空》過門中八度顫音,但整體來説難度不算太大,五級水準就能基本駕馭。即便是入門者,也能彈出至少“感動自己”的效果。
也正因為如此,他的作品得以在初、中級練習和考試曲目中長期霸榜。

國內的鋼琴入門教材和琴譜,彷彿不印上克萊德曼的肖像就沒人要
鋼琴學習熱所催生出的“硬件”剛需,還挽救了當時瀕臨絕境的國產鋼琴製造業。1994年,北京鋼琴廠在改製為星海集團之後起死回生,日夜趕工也無法滿足雪片般的訂單需求。

94年一台星海115H的購買資格,在一些地方要用五張“桑塔納票”來換
彼時的南方大地,更是湧現出了許多不知名的新廠家。有的奸商改用18磅鐵錘3錘定音,讓大量“流水線次品”流向了市場。還有的企業主,拿克萊德曼的石膏像代替了關二爺,放在神龕中每日供奉以求財源廣進,用各種無下限的無厘頭提前詮釋了“非蠢即壞”的含義。也有的品牌恪守底線,逐漸成長為了國貨精品。
拋開了那些或讓人熱淚盈眶,或讓人啼笑皆非的歷史片段,嚴格而言,克萊德曼其實並不屬於中國古典音樂領域,應該歸入流行音樂的研究範疇。然而,誰也無法否定他在中國鋼琴事業的發展過程中所貢獻的重要作用。
雖然在國內接受過的近百次專訪中,他從未表露過類似的意願,但在客觀上,這位大師成功啓發了中國人的音樂審美,以及整個社會對音樂生活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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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音樂教育基本普及,聽眾審美能力逐步提高的今天,長期享受中國人“零差評”的鋼琴王子,卻在如今多元化的社交網絡時代,成為了爭議人物。
在學院派看來,克萊德曼曲目中的古典元素,實際上只是“彩蛋”般的存在,他並沒有普及古典樂,連通俗化的改編都算不上。

著名鋼琴家周雨思對克萊德曼的“古典屬性”做了如下客觀總結
在刷出一堆亮眼的銷量和票房數據的同時,克萊德曼一生並未獲得過多少有分量的音樂獎項。就連“鋼琴王子”的稱號,也源於美國第一夫人南茜·里根當年隨口的一句客套話。再加上學術界的集體Diss——諸如“難度偏低”、“結構簡單”、“缺乏變化”、“乏味油膩”等等差評,也隨之讓不少人主動關閉了美麗的童年濾鏡,紛紛加入了質疑者的行列。

這些關於克萊德曼“藝術成就”的文案,隔着屏幕都有一股濃烈的尷味
在互聯網的放大和扭曲之下,德藝雙馨的他,也時常被負面事件包圍——他代言的鋼琴,一度被人懷疑是“假洋品牌”。
近十年來,克萊德曼頻繁來華演出,但卻不見98年黃果樹瀑布露天音樂會的震撼盛況。有時在樓盤發售、企業年會的舞台上,也能發現他的身影。

在這些規格不高的演出中,伴隨昔日偶像的常常是錯誤百出的絃樂四重奏,經常蓋過主奏聲的伴奏帶,簡陋的燈光和粗製濫造的PPT舞台背景……一幕幕不忍直視的畫面,讓無數人直呼“毀童年”。
或許,屬於他的時代已經真的過去了。
打着米其林招牌的炸雞店、歐美古典屆的刀郎、精通“財富密碼”的洋倒爺……曾經迷倒億萬國人的鋼琴王子,就這樣被貼上了各種網暴標籤。對此,克萊德曼從未反擊,甚至沒有半句辯駁。他只是默默守護着自己的事業,同自己全球各地的粉絲們親密互動。

克萊德曼始終熱愛着他的中國樂迷
或許,他就是當年教會你九九乘法表的那位啓蒙導師。多年之後,當你拿着高數課本站在他的面前,沒等開口,他已經尷尬地搖頭:“對不起,我教不了現在的你了。”
通過巨人的肩膀看到更為廣闊的天地的我們,低頭回看那些曾經的啓蒙者,可能也會發現他們的水平其實並不算頂尖。
有人在為自身成長感到驕傲的同時,並不會忘記對恩師的愛與感謝。而有的人則動
輒嘲諷鄙視,恨不得趕快與其徹底劃清界線,才能彰顯卓爾不凡的自我價值。
在克萊德曼16歲黯然離開巴黎音樂學院的時候,他默默地對自己説道:“或許,我已經沒有機會到達理想的高度,但我可以用自己的音樂幫助更多的人,讓他們奔向更遠的地方。”
今天,無論鋼琴王子昔日的流量們如何看待自己,已經佈滿歲月痕跡的面龐,依然會閃現出那標誌性的微笑——因為這位年近古稀的這位老人知道,他一生所致力的事業,已經接近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