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海峯丨馬克思的批判理論:邏輯界劃與話語體系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1-09-07 17:59
仰海峯丨北京大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哲學系教授
在馬克思發表的著作中,以“批判”作為副標題的核心詞,幾乎成為一種慣例。他的哲學,從本質來説就是對所處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這種批判不僅涉及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活動過程,就像《資本論》所表現的那樣,而且涉及資本主義社會的思想觀念,從而形成了自己的理論構架與話語體系。對馬克思的批判理論進行界劃,是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面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時,需要先行澄清的一項工作。

批判理論的類型
自近代以來,哲學家們對社會生活的批判實際上主要是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相關的思考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一是浪漫主義的批判。這是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常見的一種理論態度。在《共產黨宣言》第一章,馬克思以散文詩一般的筆調描述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生過程:“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盪,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適應新的關係,即使是一些能夠在現代社會關係中生活得很好的人,也未必不懷念過去的生活。在封建社會,人們可能會感受到貧窮與壓抑,但也能感受到因為上帝的存在以及共契生活所提供的安全感。現代社會的急劇轉型,使得人們對過去社會懷有一種浪漫的想象。相比現代社會的流動性,傳統社會長期不變的生活雖然困苦,但為人提供了一種安全感。商品世界中唯利是圖的交往模式,也讓人更願意回想起曾經的道德與情感。
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中,一種浪漫主義的批判成為一些人身處現代社會時的情感寄託。在《共產黨宣言》第二章,馬克思在批判各種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思潮時第一部分針對的就是封建的社會主義。就人員構成主體來説,這些社會主義者包括封建貴族、僧侶等。資產階級的革命以及現代社會的形成,使得他們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秩序之中,但他們的利益已經失去,他們的地位被過去看不上的暴發户所取代,這驅使他們去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參與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暴力措施,但同時他們也參與到資產階級的營利中,雖然骨子裏依然是對過去社會的回想。在《唐·吉訶德》中,塞萬提斯描繪了一位流連於中世紀但腳步已跨進現代社會的平民形象,展現了下層人民面對現代社會時的一種浪漫主義想象與實踐。這樣一種浪漫主義,在社會形態的轉型期常常會出現。新的社會意味着一種新的不確定性,意味着新的風險,傳統社會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對於已經習慣生活於其中的人,或者內心已經接受了這種生活慣性的人,都會產生一種契合感,當人們與新的生活越來越難以協調時,對這種契合感的回憶就會越來越深入人心。浪漫主義批判,説到底是對傳統生活的一種浪漫主義回憶。
與這種浪漫主義批判緊密相關的還有“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這一思潮產生於德國古典哲學與法國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的結合。法國的社會主義思潮與法國的社會發展水平以及工人階級的政治實踐相關。但當這一思潮被移到德國時,相應的社會生活條件在德國並不存在,這使得法國的社會主義實踐在德國變成了理論的“沉思”,現實的政治實踐變成了哲學家的“實踐理性”。這種實踐理性與人的類本質的實現結合起來,形成了強調人與人之間“愛”的本質的社會主義思潮,這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等文獻中所批判的“真正的社會主義”。這種社會主義者自認為並不是要代表某個階級的要求,而是代表了一般人的利益,代表了人性的利益,並以此批判自由資本主義。在德國產生的這一思潮成為當時一些頑固守舊的容克和官僚反對資產階級的藉口,同時也成為一些小資產階級保存自己實力的理由。可以説,這是一種融合了封建思想和小資產者思想的批判理論,它不僅表現出對封建社會的浪漫主義辯護,也體現了一些小資產階級的主張與幻想。
二是改良式的批判。自資本主義社會產生以來,許多哲學家、經濟學家都將之看作合乎人性的社會,認為封建社會是人為社會,而資本主義社會才是自然社會,以表明這一社會存在的合理性。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針對一些古典經濟學家的論述指出:“經濟學家所以説現存的關係(資產階級生產關係)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説明,這些關係正是使生產財富和發展生產力得以按照自然規律進行的那些關係。因此,這些關係是不受時間影響的自然規律。這是應當永遠支配社會的規律。”許多學者對當下社會採取全盤接受的態度,馬克思稱之為“宿命論”者。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學者都滿意這樣一個社會。出於不同的立場,這些學者對現存社會進行了諸多批判。這些不從根本上改變現存社會的改良式批判理論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站在手工業者立場上的批判理論,從中產生了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從農業社會向商品社會的轉型,經過了一個工場手工業階段,斯密在《國富論》第一章討論分工時所舉的制針的例子,體現了早期工場手工業的生產狀態。在這一時期,雖然分工導致了個人生產技能的片面化和孤立化,但工人的手工技藝在生產中還佔有重要的位置。分工的發展,必然會使原有的技藝分解,工人在生產過程中也就越來越成為技藝上無差別的人,馬克思在《資本論》的“分工和工場手工業”部分,對此進行了充分的描述與討論。協作、分工與機器的發展,使得原初的手工業者在生產與社會中的位置發生了重要變化:一方面,原來技能全面的工人日益成為只適合從事片面的、特殊勞動能力的生產者,並逐漸被機器所整合,成為機器體系中的一個器官。“從事片面職能的習慣,使他轉化為本能地準確地起作用的器官,而總機構的聯繫迫使他以機器部件的規則性發生作用。”另一方面,加速了手工業者的分化和貧困化,這是隨着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必然發生的過程。手工業者的工作很多被監工或僱員所代替,一些人淪落為無產階級,陷入貧困狀態。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情境中,產生了改良式的小資產階級批判理論。這一理論或者力圖恢復舊的生產與交換資料,並以此為基礎恢復舊的生產關係與社會結構;或者將舊的生產和交換資料納入新的生產關係中,其理想狀態是行業式的工業組織和守法式的農業,並以此批判資本主義生產關係與交往關係。
第二,承認資本主義社會前提的改良主義批判理論。改良主義的批判理論意識到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必然性,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意義,但由於在現實的資本主義社會存在中,並沒有達到像斯密所設想的美好狀態,個體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並不必然地導致社會利益的共同實現,個體的自由發展也並不必然地帶來社會的共同發展。這使得一些哲學家開始反思現實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精神及其發展邏輯,從而提出了針對自由資本主義社會的改良式批判,即在不改變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前提下,對其內在的問題進行化解,從而達到一種理想的境界。
黑格爾哲學是這種改良主義批判理論的表現。黑格爾意識到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經濟的不可抗拒性,認識到現代市民社會的歷史合理性,“市民社會是在現代世界中形成的,現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規定各得其所”。所以他認同斯密、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把以勞動為基礎的需要體系作為市民社會三個環節中的第一個環節,並將第二個環節(即司法對所有權的保護)看作是上述體系中自由這一普遍物的現實化。但黑格爾清醒地意識到,這種以個體私利性為原則的市民社會雖然帶來了個體的發展和財富的增長,但並不能帶來社會與個體的共同發展,處於市場中的個體實際上是一種“為他”的存在,由這種外在的相互為他的個人組成的社會,説到底是沒有共契意識的社會。相互交換的過程雖然帶來財富的增長,但由於直接基礎(黑格爾也稱為資本)與技能的制約,最終會帶來不平等與不自由,從而走向市民社會的反面。正是基於這樣的思考,黑格爾強調要對市民社會進行反思性的調控。這種調控在兩個層面展開:一是市民社會層面;二是國家層面。在市民社會層面,他強調警察與同業公會的作用,以解決需要體系與司法這兩個層面無法解決的偶然性問題,以便把特殊利益上升為共同利益。黑格爾把這一條看作市民社會的第三個環節。但這個環節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市民社會的私利性與個體之間分裂狀態的問題,需要從更高的理性出發來對市民社會加以修正,這是他為什麼強調國家理性的原因。
三是空想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社會的激進批判理論。這是以聖西門、歐文、傅麗葉為代表的批判理論。他們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矛盾,特別是階級對立,併力圖從社會發展規律的角度來論述未來社會的合理性,從而形成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激進批判,也可以説,這是馬克思批判理論創立之前對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的一個理論高峯。
馬克思曾從幾個方面對這一理論進行了討論:首先,這一理論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合理性以及階級關係間的對立,同情無產階級的現實存在狀態,同情無產階級的利益。這讓他們的思考有了一種“道德的色彩”。其次,他們對未來社會提出了一些設想,如消滅私人財產製度,消滅僱傭勞動制,消滅城鄉對立,等等,強調把國家變成生產管理的機關。比如,聖西門就從實業生產的角度認為,只有參與勞動生產的人才是社會所需要的人。當然,由於所處歷史的侷限以及自身的理論侷限,他們雖然強調對社會發展規律的研究,但由於存在對未來社會建構的基礎以及力量的誤解,他們以自己的發明來替代未來改造的方案,這使得他們更多站在一種道義的制高點上,並不加區別地向社會呼籲變革,從而使這些變革更多停留在幻想或空想的層面。雖然存在着這樣那樣的缺陷,但空想社會主義的批判理論卻是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的一個直接來源。
馬克思批判理論的邏輯進路
馬克思的批判理論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通過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批判,以無產階級的解放和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為指向的批判理論。馬克思吸收了上述批判理論的積極內容,形成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辯證批判。從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歷程來看,他的批判理論大致可以劃分為三種不同的批判邏輯:一是人本學的批判;二是從生產邏輯出發的批判;三是資本邏輯意義上的批判,這也是馬克思批判理論的頂點。
人本學批判理論是以人的類本質、人的類本質的異化、人的類本質的迴歸為邏輯的理論範式,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馬克思整合了費爾巴哈的人本學思想、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黑格爾關於勞動與自我意識形成的理論,形成了人的自由自覺的類本質思想。這種自由自覺的類本質通過勞動的對象化表現出來,當這種對象化充分實現時,人的類本質也就實現了。但在現實生活中,這種勞動的對象化被勞動的異化所取代,從而帶來了人與勞動過程、人與勞動產品、人與人的類本質、人與人本身的異化,異化成為人的日常存在,特別是工人的日常存在,這就像後來者海德格爾所説的,人的在世就是一種沉淪。這種沉淪,在馬克思那裏就是人的類本質被人的異化的存在所取代,這是本質與存在的分離。與這種分離相對應的,就是私有財產對勞動的統治,形成了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主體與客體的矛盾等。馬克思期望以未來的共產主義來取代當下的資本主義,從而實現人的解放。

在馬克思的這一論述中,人的類本質是一種先驗的存在,當他從人的自由自覺的類本質出發時,這種先驗的存在實際上打上了近代以來啓蒙主義的痕跡,套用薩特的話説,這是一種本質先於存在的哲學思維,這也是一種以“應該”來評判“是”的邏輯。這一邏輯雖然具有很強的批判性,但兩者之間的鴻溝使之無法找到一條現實的實踐通道。馬克思當時對未來狀態的描述,更多是從人的類本質的理想狀態出發的,“對私有財產的積極的揚棄,作為對人的生命的佔有,是對一切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從而是人從宗教、家庭、國家等向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即社會的存在的復歸”。共產主義社會就是這種人性復歸的社會,“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於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於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鬥爭的真正解決”。共產主義實際上就是人的類本質的完全實現。馬克思雖然也強調實踐的意義,但這種實踐的社會存在前提及社會內在的可能性是什麼,此時他還沒能作出回答。以先驗的本質來評判現實的存在,這是人本學批判理論的基本邏輯。
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及《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從先驗的類本質回到了歷史生活。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反覆強調的人的類本質被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這一判斷所取代,這並不是給人下定義,而是為如何考察和理解人提出了另一種思路。人是社會關係中的人,也就是現實的個體,現實的個體要想生存和發展,其前提就是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在物質生產過程中,人不僅改變了自然,也改變了人本身。對於馬克思來説,要想理解人,就需要討論社會存在的結構及其發展變化過程,以及在這一過程中社會存在自我變革的可能性。在這一新的理論維度中,馬克思形成了以生產邏輯為起點的批判理論。
在這一新的理論構架中,馬克思首先從社會存在的結構中來定位哲學,打破了哲學自律性的神話。在過去的研究中,哲學被看作是超越了特定社會存在的普遍性理念,它有自身固有的邏輯,關注的是超歷史的命題。這一界定雖然符合哲學的特徵,但哲學對普遍性命題的爭論與回答卻逃不出特定社會歷史的規定。
其次,對社會存在進行了唯物主義的分析。社會存在是以物質生產為軸並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物質生產與人的社會交往關係而建構的存在。社會存在是一種歷史性的存在,有其內在的矛盾,這在客觀層面表現為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間的矛盾,並轉化為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矛盾,正是這種矛盾推動着社會存在的變革與發展,從而為未來社會的產生提供了可能性。這些矛盾在主觀層面體現為意識形態之爭,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説的:“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個時代都是佔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説,一個階級是社會上佔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佔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
最後,馬克思認為能夠變革當下社會的主體力量是無產階級,從而改變了傳統哲學中的主體理論。在傳統哲學中,主體主要指的是理性的個體,黑格爾的絕對觀念意味着從個體主體向類主體思想的轉變,並在費爾巴哈哲學中清晰地表現出來。類主體是由無差別的個人構成的主體,但在現實生活中,人總是處於特定的關係結構與交往情境中,這造成了人在社會存在上的差別。隨着社會的分化與簡化,形成了階級,階級之間的鬥爭推動着歷史的發展。在資本主義社會,能夠變革當下社會的主體力量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不是先驗的存在,而是現實歷史的產物,其存在本身也處於變化之中。比如在來源上,馬克思當時認為小資產階級、農民、破產的手工業者等,便是無產階級的重要來源。上述討論,構成了馬克思從生產邏輯出發的批判理論的基本構架。
這一批判理論以勞動本體論為基礎,這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表現得較為充分。《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物質生產邏輯關注的更多是客觀的層面。這一層面如何與主體關聯起來,馬克思當時並沒有給出一個相通的邏輯,而是以外在規定性的“自主活動”來連接,並以之批判分工導致的人的機械化與碎片化,重申主體的創造性。回到經濟生活層面,客觀的物質生產活動體現為具體的人的勞動,因此勞動與人的主體性聯繫在一起,這成為《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重要理論基礎。在手稿中,馬克思從幾個方面確證了勞動本體論的地位:第一,勞動的對象化確證社會存在。“勞動……從活動形式被固定為、被物化為對象形式,靜止形式;勞動在改變對象時,也改變自己的形態,從活動變為存在。”這種存在就是社會存在。第二,勞動確證着無產階級的主體性。勞動就像酵母一樣,使資本發酵,使資本作為被動的存在與勞動發生關係,並使物質對象成為主體創造性活動的材料和工具,或者“作為主體活動用來把某個對象作為自己的傳導體置於自己和外部之間的那種對象手段”。第三,勞動為人的自由發展創造了自由時間。人的存在需要物質生活資料,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減少了生產物質生活資料的必要時間,即使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也“使資本違背自己的意願,成了為社會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創造條件的工具,使整個社會的勞動時間縮減到不斷下降的最低限度,從而為全體(社會成員)本身的發展騰出時間”。
相比《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從先驗的類本質來界定勞動的對象化,並將對象化與異化區分的思路,《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的批判理論並沒有非常明顯而強勢的先驗邏輯,馬克思是在以現實分析為基礎的可能性革命空間中安置主體的。按照筆者的理解,馬克思的生產邏輯與勞動本體論之間,是一種雙重關係,一個偏向於客觀層面,一個偏向於主體層面。在面對社會存在時,馬克思從生產邏輯出發建構出一條客觀的思路,並在這一思路中展示社會變革的可能性。但這種可能性要依賴主體性的實現,這種主體性的現實基礎就是勞動。如果我們考慮到勞動與主體的聯繫只有在資本中才是可能的,那麼資本才是最為核心的概念,只有在資本的邏輯中,才能真正地討論現存社會的結構、內在矛盾與社會變革方向,這就從人類學意義上的一般生產邏輯轉向了面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邏輯,在我看來,這一轉變才真正地解決了人本學與生產邏輯中的二元性問題。這就是《資本論》中確立的以資本邏輯為內核的批判理論。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將人類學意義上的物質生產邏輯置於資本邏輯中,並從資本邏輯出發來面對資本主義社會。在這樣的邏輯轉換中,馬克思的批判理論主要有以下內容:
第一,資本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主體,傳統哲學中所謂的主體與客體,都只是資本這一絕對主體下的構成要素。在之前關於批判理論的討論中,馬克思常常將主體與客體的辯證法作為批判理論的內核,這樣一種傳統哲學實際上並不能真正體現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結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過渡,説到底就是實現資本統治一切,傳統哲學中的主體對應物如人、其客體的現實對應物即外部世界,實際上都被整合為資本生產的內在要素,資本成為真正的、唯一的、絕對的主體。作為主體的人,或者作為勞動力被資本吸納到剩餘價值的生產中,成為資本增值的活的工具,或者體現為資本家即資本的人格化存在,其行為本身以資本的慾望為自己的慾望。與主體相對應的客體或外部世界,成為生產資料或生產對象,成為資本增值的物質條件。主體與客體都成為資本這一絕對主體的內在構成要素,受資本驅使並使資本增值,資本才是能夠吞噬一切的絕對主體,這種絕對主體對於單個看似有理性的個體而言,又是一種絕對的客體。對資本的批判成為馬克思哲學批判的着力點。
第二,隨着資本邏輯統攝生產邏輯,歷史唯物主義曾經論述的作為資本主義社會根本矛盾的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內部矛盾。當這一矛盾不能真正地激發資本主義社會革命時,就容易蜕變為資本主義社會自我改良的動力。這意味着對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之間矛盾的探討,需要置於資本主義社會的構架中,特別是要揭示資本邏輯是如何支配物質生產過程中的內在矛盾,並使之成為自我更新的環節。
第三,資本主義社會為走向未來社會奠定了物質基礎。相比早期只是把資本主義社會看作異化的存在,後期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持一種較為客觀的看法,充分承認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合理性,認為資本主義社會是走向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階段的前提,同時從更高的社會階段來反思現有的社會。相比早期從“應該”到“是”的邏輯、中期的主體與客體相分離的邏輯,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更為關注的是從“現有”到“能有”的邏輯,這種能有是從未來面向當下的批判,未來的地平線處於不斷的移動中,從而保證着理論的開放性。也正是這樣的開放性,才使得馬克思在面對自己的學説即將被模式化時,發出了“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的聲音。
馬克思批判理論的話語體系
不同的批判邏輯具有不同的話語體系。在人本學邏輯中,批判話語主要通過異化、對象化、自由自覺的類本質等概念表達出來;在生產邏輯中,批判話語主要通過勞動與主體性、物的依賴關係、全面發展的個人等概念表達出來;在資本邏輯中,批判話語主要通過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資本拜物教等概念表達出來。從資本邏輯出發,馬克思形成了自己的批判話語。在這裏,我們主要討論資本邏輯中的批判話語。
雖然商品交換在原始公社後期就已存在,但商品拜物教則是商品生產普遍化之後的產物,即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只有在資本主義社會,一切都成為商品,不僅物質產品或物質資料成為商品,而且人也成為商品,這時才可能產生商品拜物教。拜物教從根本上來説就是人拜倒在自己的創造物面前,商品拜物教就是拜倒在人制造的商品面前。這種“跪拜”表現為兩個不同的層面:表面上“跪拜”的是物,深層上“跪拜”的是看不見的關係,即資本主義社會關係,這種關係擺脱了一切質性的規定,呈現出一種純粹的形式。在資本主義社會,這種形式被物所遮蔽,似乎人們崇拜的就是物。就像馬克思所描述的:商品的這種謎一般的性質,來自社會關係的形式。商品拜物教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可見而又不可見的物的崇拜。
商品拜物教進一步發展就是貨幣拜物教。貨幣崇拜首先是商品交換必然的結果。馬克思一步步地揭示了貨幣是如何產生的,即從簡單的物物交換、經總和的或擴大的價值形式到一般價值形式,再到金銀成為貨幣,成為超越一切商品之上的東西。貨幣的產生使商品交換擺脱了惡的無限性,方便了商品交換與流通。這一過程在日常生活中的不斷反覆與實踐:一方面使得貨幣具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就像莎士比亞在《雅典的泰門》中所描述的那樣;另一方面使得這種觀念深入人心,並沉澱為商品社會中人們的無意識。在《資本論》第二卷中,馬克思從流通過程論證了貨幣何以獲得這種至高無上的地位。資本生產的目的是剩餘價值,但直接的起點則是成為資本的貨幣,由於勞動力成為商品的過程在表面上看起來是工資與勞動的等價交換過程,這使得剩餘價值似乎直接表現為資本自身的增殖,簡單地説就是錢能生錢,這個生錢的過程卻是看不見的,越是看不見越是能催生人們的崇拜。貨幣資本、生產資本與商品資本的循環,在直接層面都表現了G—G’的增殖,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全都消失不見了,呈現出來的是純粹的貨幣增值。從商品拜物教到貨幣拜物教,越來越抽象,也越來越“唯一”,貨幣可以説是資本的最切近的形式。
在資本主義社會,最為根本的拜物教當然還是資本拜物教。資本拜物教是所有拜物教的本質,從商品拜物教到貨幣拜物教再到資本拜物教,這是一個不斷抽象、不斷從表象到本質的過程。
在馬克思的思考中,資本不再是具體的物,就像古典經濟學家斯密、李嘉圖所理解的那樣。斯密、李嘉圖等人對這種物化的理解,在李嘉圖社會主義者那裏得到了繼承,比如勃雷就認為資本主要指的是“房屋,機器,船舶,以及其他任何有用的東西……一切這些東西都是資本”。所以他認為在現代社會不可能離開資本來進行生產。這也是當時李嘉圖社會主義者的想法。在這樣的語境中,李嘉圖社會主義者才強調要從分配着手,將社會主義變革集中在分配領域。這種思維正是資本拜物教式的思維。在這一思維中,資本體現為具體的物的存在,這些物同人們的生產與生活直接聯繫在一起,人類只要生產就離不開它們。《資本論》從根本上來説,就是要破除這種資本拜物教。**馬克思指出,在這種物化關係的背後,説到底是人與人的社會關係,資本在其直接層面表現為物,但實際上體現的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支配與不平等關係,這種關係被其表象所遮蔽,同時也被自身的形式化所遮蔽。**就其被物的表象所支配而言,古典經濟學與李嘉圖社會主義者就是例證;而就社會關係自身的形式化而言,不僅古典經濟學如此,而且古典的政治學也是如此,它們關於人的自由而平等的先驗設定,反映的就是這種形式化的社會關係,這種形式化的關係也是前面商品拜物教部分所討論的內容。商品拜物教反映的是對這種抽象形式的具體化結果的崇拜,而資本拜物教從根本上來説則是對這種抽象形式自身的崇拜。
資本拜物教之所以深入人心,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於: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導着社會生產與消費過程,主導着人們的日常生活、政治意識與思想觀念,人們認為它是一種自然社會。資本主義的生產有着人類所有社會的物質生產的特徵,這很容易使之被還原為人類學意義上的一般物質生產過程,其目的是為了滿足人們的需要,斯密在論證建立於分工基礎上的現代社會的合理性時,就是從人的需要及其滿足出發的。當這樣去理解資本主義社會時,資本主義社會實際上也就成為最合乎人性的自然本性的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遍化的商品生產也就成為最合乎人性的生產,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資本拜物教也就成為人們可以接受的事實。雖然不少學者看到了資本統治的侷限,但由於無法從根本上區別資本主義社會與非資本主義社會,一些學者的批評並不能真正地透視資本的邏輯。馬克思看到了這種非歷史性的混淆,強調自己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社會,在《資本論》中,他不再從一般人類學意義上的物質生產邏輯出發來理解資本主義,不再將資本的生產過程還原為人類學意義上的物質生產過程,而是強調資本邏輯對生產邏輯的統攝,只有在這一新的視野中,才可能透視資本的本質,形成批判資本邏輯的理論話語。
三種拜物教話語形成了馬克思較為完整的批判話語。馬克思以資本邏輯為內核,以一種歷史現象學的方式,展現了資本邏輯是如何表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並沉澱於人們的日常觀念中的。在人們的印象中,《資本論》討論的是資本主義經濟的宏觀運行,實際上《資本論》從第一章開始就直接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日常實踐的批判分析相關聯。三種拜物教批判就揭示了人們的日常觀念以及人們的無意識,這種無意識是資本邏輯在無數次的實踐中沉澱而成的。相較於早期的人本主義批判以及中期的勞動本體論為基礎的主體性批判,馬克思此時的批判以對資本邏輯的科學分析為基礎,揭示這一過程是如何產生拜物教意識的,馬克思所強調的辯證法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展開的,即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性分析中,展現理論的批判性和資本主義社會的暫時性,展現這一批判的理論指向。
19世紀後期,資本主義社會的穩定發展特別是科技創新帶來的生產率的大幅提升、工人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普遍展開的城市化,推動着學術研究的實證化。啓蒙以來的批判精神常常被科學發展的實證精神所遮蔽,這是胡塞爾喊出歐洲精神危機的原因。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實證化的思路逐漸取代批判性的思路。人們將批判與科學分析常常對立起來,以實證的分析取代科學的批判,這正是第二國際時代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特徵。基於對此的反思,以盧卡奇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重新回到辯證法,重新激活馬克思哲學的批判精神,並直接影響到法蘭克福學派及後來的學者,這是馬克思的哲學在當代仍然發揮着重要作用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和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理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