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奶週期與伊利、蒙牛的兼併戰爭_風聞
新熵-新熵官方账号-拒绝冗余,洞察商业变量,探寻商业本质。2021-09-09 19:11

過度分散與過度集中,是市場競爭的兩個極端。
作者|白芨
編輯|明非
2008年,國內多地分別發現了前所未有的嬰兒腎結石病例,其中一部分嬰兒患上了嚴重的腎衰竭。
同一時間,一位河北正定縣的奶牛養殖場主,正在嘗試向原料奶中添加一種名為三聚氰胺的化工原料,在與水攪拌後,這一白色晶體可以調製出近似牛奶的色澤和質地。這種廉價添加劑能起到類似煙霧彈的效果,使牛奶中的氮含量激增,從而騙過奶企檢測中通行的凱氏定氮蛋白檢測法。而這能拯救他的養殖場生意——2007年年底,他向三鹿集團銷售的一整車牛奶就因檢驗不合格的緣故被迫傾倒。
三聚氰胺事件爆發後,網絡盛傳蒙牛市值暴跌,創始人牛根生髮布萬言書,向柳傳志、俞敏洪流淚求助的橋段。牛根生不得不極力闢謠稱,蒙牛仍有近20億元賬面現金,獲柳傳志、俞敏洪援助的資金,僅用於購回股份以維繫蒙牛的慈善事業。
而在那篇著名的萬言書中,牛根生極力打造一個受害者的企業形象——添加三聚氰胺的環節源自原料奶的收購與儲存,企業並非添加三聚氰胺的行為主體。恰恰相反,蒙牛在一切活動乃至日常消費中都喝下了可能含有三聚氰胺的自家牛奶。
如果從更長週期的視角觀察,牛根生也沒有流淚的必要。
三聚氰胺事件的本質,是乳業各環節從業者利益不對稱,成本過度向分散且缺少議價能力的上游生產方集中的危機總爆發。在三聚氰胺之前,奶農一度嘗試向牛奶中添加尿素乃至氫氧化鈉,三聚氰胺反而是違規添加劑不斷迭代優化後的產物。而蒙牛、伊利跨區域的爭奪奶源,加速了違規添加劑的迭代進程。
在化學品的屬性以外,三聚氰胺在這場擊鼓傳雷的遊戲中,扮演了定時炸彈的工作。當上遊分散養殖户的供給結構被炸彈摧毀,三鹿等一批地方品牌承接了炸彈衝擊,並死於行業巨震。2008年第四季度,中國乳業銷量從前一季度的493.8萬噸驟降至398.5萬噸,全年國內乳業損失達到200億元,並引發了後續的原奶收購價格波動,進而衍生出乳業品牌的兼併整合浪潮。
而在三聚氰胺事件緩和後,拆除炸彈的伊利、蒙牛得以攜資本優勢進入上游供應鏈,將行業兼併的優勢擴大,雙寡頭格局反而進一步確定。事實證明,在乳品行業的內卷競爭中,行業越是發生劇烈的波動,就越是不利於區域性中小乳企的生存,而利於伊利、蒙牛的行業兼併。從三聚氰胺危機,到原奶價格的兩次上升週期,這已經構成乳品行業顛撲不破的真理。
1 三方遊戲

2013年,國內原奶收購價格走高時,新華網採訪了一位山東奶農——他的原料奶收購價格從3元每公斤上漲到5元每公斤,這使他的收益同比上浮了兩成左右。中間的差額,更多被飼料和人工費用的上漲吃掉了。事實上,他對收購價格的走高並不感到欣慰,因為旺季價格的背面是淡季價格,每逢淡季,奶農往往面臨原料奶銷路的全面斷絕。
同一年,《新華每日電訊》報道了另一户內蒙古奶農,同樣面臨飼料價格走高,這户奶農的結局是退出養殖,成為背井離鄉的城市打工者。
截然相反的事件背後,是擠出散户,全面規模化的“三聚氰胺後遺症”。在財新網採訪中,光明乳業新聞發言人龔妍奇和蒙牛集團新聞發言人趙遠花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拒收散奶,取消非自建奶站渠道,對已有奶站派駐管理人員。
而在三聚氰胺事件後,奶站對細菌、抗生素、三聚氰胺等指標的檢查需求急劇提升,不少小規模奶站選擇關門規避損失,這也加速了乳企向上遊供應鏈的擴張步伐。
在乳企眼中,三聚氰胺危機的反思經驗有二。其一檢測牛奶是否摻水的凱氏定氮法自身漏洞;其二是分散養殖户的監督成本過高。
在反思三聚氰胺事件的萬言書中,牛根生檢討了凱氏定氮法的重大漏洞——三聚氰胺的含氮量高達66%,但售價只有蛋白原料的五分之一。為了檢驗三聚氰胺,蒙牛不得不倒掉近3萬噸採購原料奶,合計經濟損失約1億元。
這成為頭部乳企自建大規模養殖場的起點,在此之前,收購奶站原料乳是乳企的主要奶源,受制於上游奶源的供應波動以及乳企間在供應短缺階段的相互競爭,乳企的產能利用率嚴重時只有一半。2011年年報中,蒙牛表態斥資30億元發力自建牧場。而伊利的自建牧場進程從大頭娃娃事件的第二年開啓,截至2013年5月,散户佔伊利奶源的比例只剩下10%。
而後者事實上是個不公正的歸因。在三聚氰胺事件中,無數網民將矛頭指向自私、利慾薰心的少數奶農,寧肯冒三聚氰胺的極大安全風險,也要向牛奶中注水牟利。
而真實的奶農處境更接近一個幽閉空間,其中地板(綜合成本)在不斷抬升,而天花板(綜合收益)巋然不動。兩者增長速率的巨大差異,是推動違規原料奶劣幣驅逐良幣的根本原因。
在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後,農業領域地板價格高於天花板的現象時有發生,即農民從事農業生產一年,結果是總收入低於總成本,農民整年勞動的貨幣價值為負。內蒙古農業大學的調研數據顯示,在養殖小區奶站銷售的牛奶,2009年比2008年平均每頭奶牛的飼料成本增加2856元,而牛奶收益減少485元。
究其原因,發達國家一方面向中國傾銷廉價奶粉(可加水稀釋成為復原奶),令一大批乳企的生產成本錨定海外廉價奶粉市場;另一方面抬高苜蓿草等高蛋白奶牛飼料價格,使養殖户的成本直線上升。
加之低蛋白含量、高出油率的美國大豆衝擊了中國大豆市場,致使奶牛飼料中豆粕的蛋白含量下降。奶農培育出達標牛奶的難度愈發提升,並面臨無人收購的“倒奶”風險。乳企也樂於看到散户養殖成本的提升,以擴大自身向奶農的貸款規模。
三聚氰胺的出現,則是奶企追求回報率向奶農轉嫁代價,奶農再向消費者轉嫁的過程。在事故爆發之前,三聚氰胺的泛濫已經到了行業內“無人不知”的地步,客觀上也表明,在這場奶農、奶站與奶企三方反覆博弈的戰爭中,上游生產方被逼入某種退無可退的境地。
2 行業兼併

在三聚氰胺風波過後,完達山總經理劉昊痛斥蒙牛跑馬圈地式的抬價收購:“蒙牛的人以高出市場價20%的價格向奶農收購原料奶,奶農手上不符標準被拒收的奶,蒙牛都會收。”
而抬價收購的背景,是蒙牛“品牌先行、生產其次”的戰略,蒙牛在初創期面臨嚴重的奶源荒,其生產依靠外包中小乳企。在2008年的萬言書中,牛根生梳理了蒙牛的奶源來源:萬頭以上大型牧場佔8%;千頭以上牧場佔15%;200頭以上中型牧場佔15%;百頭以上小型牧場佔20%;散奶收購佔40%。
而一旦原奶供給的矛盾緩和,乳企便會將代價向奶農轉嫁。2012年,伊利被曝出在壟斷優勢顯著的濟南地區,每年上半年以低於基準收購價的每公斤2.9元價格向奶農收購原料奶,並對含脂率、含蛋白率不達標的原料奶折重6%至7%收購。而在無壟斷優勢的地區,伊利的原料奶收購價格接近4元每公斤。
在乳企內部,伴隨原奶價格的波動,伊利、蒙牛的兼併仍在繼續。三聚氰胺事件爆發後,由於國際奶粉價格上漲,國內飼料價格上漲使散户淘汰奶牛,原奶價格呈現快速走高,並在2013年達到頂峯。

在整個原奶上行週期的過程中,乳企應對方案中一條清晰的路徑是,凡是品牌效應較強的,就通過直接提價方式,將供應鏈波動的代價向消費者轉嫁,而伊利金典和蒙牛特侖蘇幾乎壟斷了國產高端常温液態奶品牌;品牌效應不強,缺乏全產業鏈能力的,就被迫承擔上游波動衝擊,被頭部乳企收購、入股,並喪失獨立競爭地位。
相關報道顯示,在2013年,蒙牛、伊利多次上調產品價格,以高端常温液態奶為例,伊利金典、蒙牛特侖蘇用三個月的時間,從58/59元每箱上漲至62元每箱。
而在原奶收購價回落後,溢價變成了兩大乳企毛利率走高的紅利。從2012年至2016年,伊利毛利率從29.73%上漲至37.94%,上漲8.21個百分點;蒙牛毛利率上漲了7.7個百分點。相比之下,光明乳業的毛利率僅上漲了約3個百分點。背後是品牌優勢,以及向消費者轉嫁代價能力的差異。
國信證券將國內乳製品企業分成四個梯隊:蒙牛、伊利為代表的全國性第一梯隊乳企;光明、三元、新希望乳業為代表的泛區域第二梯隊乳企;單個省份或城市的地方性第三梯隊乳企;以及即將被市場淘汰的第三梯隊乳企。而幾乎全部的三、四梯隊乳企都成為行業波動引發馬太效應的犧牲品。這些乳企或缺少全產業鏈能力,或無力獨自承擔上游供應鏈帶來的生產波動,不得不以附庸於全國性乳企的方式度過危機。
2010年,蒙牛以4.69億元,拿下前三鹿子公司君樂寶51%的股權,進而補充了河北地區奶源和酸奶品牌能力。在原奶價格暴漲的2013年6月,蒙牛以124億港元完成對奶粉巨頭雅士利的收購,自此國產奶粉也被伊利和蒙牛雙巨頭掌控。
同一年,伊利在輝山乳業砸下5000萬美元,獲得了東北地區原料奶的供應體系,而後者是遼寧一家全產業鏈乳企,業務涵蓋上游苜蓿草種植、飼料生產及加工等。這使伊利受到資本市場的熱捧,成為率先跨入千億市值的乳企。
同時,原奶波動也成為兩大乳企進一步佈局上游規模養殖企業的籌碼,從2013年開始,伊利、蒙牛加速投資、收購國內外原奶上游供應鏈,以此強化奶源的自給能力。這令頭部乳企抵禦市場波動的能力進一步增強,而愈發不利於中小乳企和新興品牌的競爭。
3 警惕覆轍

2020年10月15日的伊利集團領導力峯會上,伊利董事長兼總裁潘剛正式提出伊利的長期目標——2025年挺進全球乳業前三強,2030年登頂全球第一乳企。
這番豪言壯語的發話背景,是從2019年起,國內原奶採購價格正在進入第二輪暴漲週期,這意味着擁有跨地域品牌優勢的頭部乳企,擁有第二次大規模兼併的空間。
從原因看,與第一次原奶上漲週期相比,仍是外部國際奶粉價格上漲和飼料價格上漲,以及內部的奶牛去產能及牛結節病爆發,影響了原奶產能。

從應對方案看,蒙牛、伊利仍然通過白奶提價的方式,維持自身的毛利率水平。而在漲價以外,兩大乳企提出了新的策略,包括進軍海外牧場,數字化供應鏈,高端產品出海等。
以進軍海外牧場為例,驅動蒙牛、伊利向海外牧場伸手的直接原因,是海外進口原奶的成本提升。2019年,伊利收購新西蘭第二大乳企Westland,而這將使伊利拿到約佔新西蘭原奶供應量的奶源。同一年,蒙牛拿下澳大利亞奶粉品牌貝拉米,並在10天之後發起對澳大利亞第二大牛奶加工商LDD的收購。

而接入海外奶源的同時,意味着國內高養殖成本,低蛋白含量的牛奶被加速淘汰。儘管原奶價格呈現再度走高,但在此過程中,奶農經歷了環保政策下奶牛去產能的衝擊,以及原料價格的持續走高。在產業鏈中,利潤主要被奶站等中間商賺取,奶農面臨被市場加速淘汰的風險。
在《經濟參考報》的報道中,地方政府存在親資本傾向,即要求奶農需將原奶交給指定乳企,以滿足招商引資需求。而有壟斷權的乳企藉機打壓收購價格。而在乳企大規模向海外奶源進軍的過程中,這部分本就缺少議價能力的國內散奶奶源將面臨收購價格的進一步走低。2015年,全國多地出現了奶農倒奶殺牛事件。
從2018年開始,伊利、蒙牛加速向巴氏奶進軍,而巴氏奶是地方中小奶企賴以生存的基礎。由於巴氏奶保留口感,但保質期短的特點,奶企必須將生產線貼近消費市場,以減少物流儲存造成的損失。隨着主要城市的鄰近奶源被頭部乳企控制,中小乳企面臨巴氏奶競爭的慢性死亡。疊加原奶價格上漲週期,巴氏奶賽道一輪新的兼併勢在必行。
對乳企而言,市場份額的集中,有利於企業形成出海競爭力,但也限制了行業競爭的創新活力。中國乳企的競爭,一定程度上也是奶源的競爭。隨着蒙牛、伊利掌握了國內的主要奶源,並以數字化供應鏈的手段監測每一頭奶牛的健康、運動狀況,事實上也為後來者封堵了入場可能,而供應鏈優化產生的利潤,將成為巨頭在全球範圍內加速擴張和兼併的基礎。
對消費者來説,乳企品牌的競爭看似為市場提供了更多選擇,但行業份額的集中,也在提供乳企對消費者的綜合議價能力。正如在2013年及2020年的兩次常温奶價格上調浪潮中,幾乎沒有消費者可以逃避頭部乳企轉嫁原奶市場波動危機的收割。
三聚氰胺的案例表明,過度集中與過度分散是市場競爭中的兩個極端,並集中表現為議價能力的強弱差異。當產業鏈的分散方不能承接集中方轉嫁的代價,就勢必嘗試向更弱勢的消費者一方轉嫁。如何平衡企業競爭力與消費者利益之間的關係,避免乳製品行業走向畸形兼併的局面,乃至下一場三聚氰胺悲劇的重演,將是更值得從業者在未來思考的話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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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奶農之殤:國內乳企紛紛佈局海外 國內市場遭冷落》,劉禕辰。
10、《2018年下半年投資策略:穿越週期優中選優,享受穩定增長的長牛溢價》,陳夢瑤,國信證券。
11、《尷尬的政府之“手”:扶了乳企坑了奶農》,經濟參考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