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將繡裙易戰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女將女兵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1-09-09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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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背景下,一批又一批的女性或主動或被動地走上了戰場,依靠自身在戰場中的努力,留下了赫赫威名。

説起中國古代的女將,大家往往會想到《木蘭辭》中替父從軍的木蘭,《説岳》裏擊鼓殺賊的梁紅玉……這些巾幗英豪的形象或虛或實,總歸都帶些文學作品的誇大。雖然也常常有普通家庭中的主婦被徵召入伍,成為支持後勤的民伕的,例如,杜甫名詩《石濠吏》中老婦“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説的就是女性應役參與軍食供給的情況。但若將目光轉向軍隊的指揮層或戰鬥者,就會發現自漢代之後,除了少部分的家兵與族兵,太平年代正規軍隊中就較少出現女性指揮官或者士兵。這很大程度上源於秦漢兵陰陽家的興起:兵陰陽家在用兵理論上引入醫家精氣之説,將一支軍隊視作是人的身體,按照他們的觀點,女性在數術中的角色向濁陰,自然不足為軍主。
這樣的觀點對後世影響很大,“兵陰陽家”顯盛於兩漢,從漢家開國三傑的張良至一度把控獻帝朝廷的李傕皆為其傳人,其理論大部分都被後來的兵學家接受,西漢後期成為統治思想的儒家學説更是將女性排除在外,這就在理論上扼殺了女性主掌軍隊的可能,我們自然也就不可能在當時的戰場上看到矯捷的女性身姿。

重彩連環畫《木蘭詩》中的木蘭形象
兩漢之後,伴隨着魏晉時代的到來,一系列重大且具破壞性的歷史事件相繼爆發:八王之亂、永嘉之亂、五胡之亂……開啓了將近四百年的亂世序幕。亂世不僅給人民帶來流離與不幸,同時也使得王綱解紐,秩序不復。在這樣的背景下,一批又一批的女性或主動或被動地走上了戰場,她們習於戎事,精於武道,在亂世之中依靠自身在戰場中的努力建立了赫赫威名,最終青史留名。
巾幗將軍匹者寡,一木亦能支大廈:
西晉末年變亂中的尚武女性
惠帝末年,西晉帝國的內政與外交都到了極為窘迫的地步:不僅北方匈奴崛起,山東王彌起兵,而且內部宗王紛爭不斷,中央對地方州郡的控制力顯著下降。
正當此時,寧州地方的西南夷乘勢而起,開始攻略寧州南部的諸縣(今雲南南部),大量周邊的夷部看到西南夷進兵迅猛,紛紛加入了叛亂的行列,而偏偏此時,寧州刺史、龍驤將軍李毅卻患上了重疾(從史書的記載來看,應當是當時北人到南方很常見的瘴疾),不能治軍領事,結果夷人愈發猖獗,很快就從屬國進攻到寧州州城,而李毅卻愈發病重,根本不能抵擋夷兵,寧州形勢大為危急。

魏晉南北朝政權變遷圖
當時夷部並不為朝廷提供賦税,其之所以起兵叛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重要的生活資源如鹽與水源被地方豪族壟斷,因此其在起兵之後,雖然兵鋒直指郡縣,但一般不會傷害從外地任職的郡守與刺史,而是針對地方豪族進行大規模的血洗。寧州地方的豪族因為州城防守攸關自身利益,十分擔心夷部破城,而李毅卻日益病重,最終在任上死亡,地方豪族只好推舉其女李秀暫領州事。
李秀果然不負眾望,面對夷部的進攻,她採取彈性防禦的策略,在州城附近部署遊兵,最終通過遊兵的不斷遊擊等來了朝廷的援軍。
李秀這位出身軍事家庭的女性,在面臨對自己十分不利的情形時,能堅守寧州,並保證軍事開拓的姿態,從中可以見到當時將門子女的風采。
在反抗西晉政權的勢力中,也有一部分女將出現。西晉後期的流民動亂中,流民集團由於有較高的家族性,其家族中的婦女往往也在被裹挾的情況下參與戰爭,如著名的李特李雄,在發動流民動亂之後,就與蜀中地區的豪族勢力相結合,容納了相當多的家族勢力加入流民動亂,這其中有着為數不少的女性,比如在李特死後,其妻羅氏就繼承了他的軍事集團,並繼續與西晉政權進行作戰。
這位羅氏作戰表現相當英勇,據《華陽國志》卷八《大同志》記載,她在李特死後組織起一支甲兵列陣,並親自來到戰場第一線,將李特部的兵員重新調整主攻方向,最終保證了己方營壘不被攻破。
從後來來看,流民內部具有一定的家族組織的遺存,所以羅氏才能依靠他們取得軍事勝利。當然作為流民集團來説,其兵力結構中應當分佈有大量的女性,這些流民本身就代表着一種反社會的力量,自然也不會在乎“妻子豈應關大計”一類的儒家觀念,所以在流民集團中才會出現婦女作為軍事將領的情況。值得注意的,成漢政權建立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類似女性充當軍事將領的例子,這當然有可能是史籍記載的缺失,但更大的可能,成漢政權建立之後,受到蜀地士族的家學影響,最終廢棄了這種以婦女為將的傳統,而從此後來看,在西晉末年,不論是朝廷方還是叛亂方,都並未再出現女將的情形,應當也是由於儒家士人的反對。
桃花戰馬錦徵裙,且看閨閣策大勳:
十六國時代的婦女參戰
伴隨着秩序的愈發崩潰,特別是北方的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進入中原,傳統的禮教秩序進一步被衝破。所以到了十六國北朝時代,女性為將已經不再是新鮮事。
十六國諸政權中,後趙政權的石虎曾經以女性來補充軍事宿衞系統,石虎時代曾將“女騎”兩千人列為宿衞,並將這些女兵交給皇后統領,後來的文獻記載,這些女兵大多“着紫綸巾、熟錦挎、金銀鏤帶、五文織成靴”,由此可以想見那時鄴城後宮之中她們巡防時婀娜的身影。
石虎為什麼要在後宮大內設置這樣一支軍隊呢?這和當時石虎的處境有關:後趙政權源出於軍閥勢力,其中央禁衞軍系統十分龐大,在後趙政權晚期,近衞軍勢力亦成為可以左右當時政治形勢的一個強大政治集團,石虎自己就是依靠禁衞軍兵變才得以鞏固權位,但就石虎時期的禁衞軍官來説,多數都出身於石勒的元從軍隊,並非石虎的嫡系,他或許正是基於這一考慮,才設置了女兵擔任宮中的宿衞。
前後二趙稱霸華北都不過二十年而崩潰,中原地帶陷入了更加殘酷的戰亂之中。女將的存在在這一時期的歷史文獻記載中更加突出,前秦苻登的妻子毛氏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壯勇善騎射”,苻登兵敗,她尚且能夠組織營壘中的數百將士發動反擊,與敵對者姚萇的大軍交鋒數個回合,直到兵員殆盡才被擒殺。毛氏出身於漢人大族,她的軍事素養應當形成在隨苻登進行軍事作戰的過程中,由此可見當時與胡人結婚女性之強悍。

記載了多位胡族女將事蹟的《十六國春秋》
自為紅顏便騎射,始信英雄亦有雌:
北朝時代的尚武女性與女將
在十六國之後的北朝,婦女受到少數民族傳統的影響,對於戰爭中的不少事務都很熟悉,當時北方一首傳唱度很高的《李波小妹歌》就刻畫出一位精通騎射的婦女形象:
李波小妹字雍容,
褰裙逐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疊雙,
婦女尚如此,
男子那可逢!
歌辭所透露出的信息頗值得玩味,遊牧民族早期的主流騎兵更類似於西方所謂“auxiliary cavalrymen”。以當時的情形而論,騎士在衝擊時使用長矛型的武器時,一般有兩種戰術動作可供選擇,一是將長矛越過頭頂上,自上而下對敵人進行刺殺,二是平端着長矛進行拼殺,但是問題在於,使用第二種方法進行衝擊時,會受到敵人的一個反作用力,由於魏晉南北朝馬鐙技術尚不發達,騎士很容易會因此跌落馬下,並且使用第二種方法的時候,事實上發力的是手臂前端和肩部的肌肉,不能應用戰馬本身的衝擊力,相對來説,力量較小,所造成的傷害自然沒有前一種大 ,故而那時的漢地騎兵仍然以騎射為主,只有擁有優良馬種和絕佳技藝的遊牧族羣才有成規模的衝擊騎兵。
同樣的,在那時的人看來,一個人的騎術水平如何,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能夠在馬上做什麼樣的動作決定的。諸如《魏志.董卓傳》提及董卓“膂力少比,雙帶兩鞬,左右馳射。”;北魏傅叔偉“亦能立馬上與人角騁”(《魏書·傅叔偉傳》);北周梁台“被甲跨馬,足不躡鐙。馳射弋獵,矢不虛發”(《周書.梁台傳》),皆如此類。李波小妹“左射右射必疊雙”,很類似前面提到的董卓的情形,這種騎馬方式在今天南歐地區的馬術訓練表演中還可以看到,屬於相當高難度的動作,李波小妹能夠掌握這種高端動作,説明她自身對戰爭技術的嫺熟。
有趣的一點是,北朝時代的人們不僅讓一部分女子學習武技,女性和女性之間還經常進行這類武力技術方面的比賽。北齊高祖高歡的側室是爾朱榮的女兒,她“與蠕蠕公主前後別行,不相見。公主引角弓仰射翔鴟,應弦而落;妃引長弓斜射飛烏,亦一發而中。”
這場有趣的女性比武中出現的“蠕蠕公主” 即當時柔然可汗阿那瑰的女兒。《北史·蠕蠕傳》載:“阿那瑰有愛女,號為公主,以齊神武威德日盛,又請致之,靜帝聞而詔神武納之”,即此處提到的蠕蠕公主。公主成長於具有遊牧部族軍事傳統的蠕蠕,爾朱氏則出自浸淫戰場、習於弓馬的鮮卑部族,她們會有這麼一番頗具對抗意味的舉動,自然也不足為怪了,值得一提的在於,這位蠕蠕公主的墓誌在上個世紀出土,也就是所謂《魏故齊獻武高王閭夫人墓誌》,在這篇墓誌中,蠕蠕公主被塑造為一個具有中原王朝禮教認同的傳統女性,她“推信讓以和同列,率柔謙以事君子”,儼然一位“妙年有行”的王妃和賢妾,這同我們在史籍中所看到的那位爭強鬥狠的遊牧民族女性相去甚遠,我們不難判斷出,前者史籍所記,恐怕才是歷史的真實,後者則只是冠冕堂皇的套話而已。

茹茹公主墓誌銘拓片
正是因為成長於這樣的北方民族軍事傳統中,北朝婦女具備了一定的軍事素質,在危急時刻,他們往往能協助當時的男性進行軍事活動,甚至可以在一場戰爭中獨當一面,在史籍中留下女性掌兵的蛛絲馬跡,北魏梓潼太守苟金龍的妻子劉氏就是其中一例。當時南梁政權正在進攻梓潼,大兵壓境之下“眾甚危懼”,劉氏於是徵召城中百姓為兵,由此使得梓潼得以與南梁相抗衡,並堅守了百餘天。雖然其後外城被攻陷,但內城卻在城民們的堅守之下得以保固。就當時的形勢而言,蕭梁政權早已無力向梁州地帶進攻,其之所以向梓潼保持軍事上的圍攻態勢,其實是以攻為守,根本的目的是為了鞏固其對北疆的控制,並無意於控制此郡。不過從結果講的話,劉氏組織兵員進行防守,保全一城百姓,在後人來看自然也是功莫大焉。
結語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大多數時間,都是以動亂和不安為主基調的。在這個歷史的動盪期中,女性掌兵參戰儘管多數都是各為其主,但從身處歷史之局的個人來看:她們在軍事上的努力彷彿短暫劃過中古亂世夜空的流星,燦然而燦爛地在悠悠千古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直到當下我們仍能從古書的斷文殘篇中體會到這些亂世佳人的英武魅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