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策反這個中國人,CIA開出年薪十萬美金,外加別墅綠卡_風聞
李霆-中国科技大学博士、民进会员2021-09-10 17:49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一箇中國人的家裏,闖入了一夥不速之客。來人是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的特工。他們此行的目的,是來策反這個中國人,勸他為美國服務。CIA開出的條件是:年薪十萬美元(終身),一套住宅(公寓、洋房、別墅隨便挑),外加綠卡。至於需要這個中國人做的事情,對他來説,不難。
美國中情局特工打算策反的這個中國人,當時已經年過花甲。從外表上看,就是一個很不起眼的糟老頭子。對於中情局特工的策反,老人表現的非常淡定。這些天來,美國中央情報局、聯邦調查局(FBI)、國家安全局(NSA)——這些個被美國大片吹噓的神乎其神的情報特務機構,幾乎踏破了他家的門檻,開出的條件一次比一次高,就是為了策反老人為他們工作。
這位中國老人何德何能,竟然勞煩這些個大名鼎鼎的美國情報特務機關,花這麼大的代價來策反呢。

美國中央情報局
老人的名字叫曾肯成,1927年12月生於湖南省漣源縣(他的家族與與雙峯縣的曾國藩家族同祖同宗)。他家境優越,自幼聰慧過人,因此長輩對他給予厚望。曾肯成自己也非常爭氣,他自幼熟讀四書五經,唐詩宋詞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在他過11歲生日那天,家裏大辦宴席,親朋好友紛紛前來祝賀,父親命他當眾賦詩一首。曾肯成的生日按陰曆計算是11月11日,只見他略作思考,既得一詩:“十一十一滿十一,光陰似箭矢如飛。學得一身本領在,再過十年二十一!”親友們聽後交口稱讚,覺得這孩子長大後一定能做大官。
曾肯成16歲那年的夏天,一件不經意的小事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他在自家的閣樓上發現了一本200來頁的《微積分》,這本書是曾國藩的次子曾紀澤翻譯自英文,用文言體書寫的。曾肯成一捧起這本書,就被這本書迷住了。他不但讀懂了,而且還把微積分中的習題編成詩句,解答過程也用詩表現了一番。因為這本《微積分》,曾肯成從此走上了數學研究的道路。
1946年,曾肯成如願進入清華大學數學系學習(曾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丁石孫與他同學)。1950年畢業時,曾肯成獲得當年清華大學畢業生的最高獎項。畢業後,曾肯成進入中國科學院數學所任研究實習員,從事數學研究。
1952年至1953年,曾肯成被選送至黑龍江哈爾濱外國語專科學校學習俄語。曾肯成顯露了出了驚人的語言天賦,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精通了俄語,達到了用俄語倒背俄文詩歌的程度。

解放前的清華大學組織上也注意到了曾肯成的外語能力。1953年12月,曾肯成回到北京,進入中國科學院編譯局從事翻譯工作。從事翻譯工作,有機會接觸到大領導,在旁人看來,無疑是條飛黃騰達的捷徑。但曾肯成心中的那個數學夢想始終沒有放棄。
1956年10月,曾肯成抓住機會,前往蘇聯科學院計算中心深造。曾肯成在蘇聯學習的是計算技術,他聽蘇聯教授講課毫不費力,甚至可以一邊聽老師用俄文講述技術細節,一邊用英文記筆記,課後提供給那些聽不懂俄語,來自其它國家的留學生。
眼看前面的道路一帆風順,1957年,厄運降臨到曾肯成頭上,他被打成右派,成了中國科學院派出的留蘇學生中唯一被打成右派的人(後來聽説原因有二,一是曾肯成借文匯報給中國留學生看;二是同周圍的蘇聯人討論政治問題)。中國科學院命令曾肯成立即回國彙報。
莫斯科火車站的同一個站台上停靠了兩列相反方向的火車,一列開往北京,一列開往華沙。回國肯定會遭到批判和整肅。如果登上開往華沙的火車,或許可以逃脱被整肅的噩運,但也就此走上了背離家鄉故土的道路。在那個年代從東歐去往西歐並不太難,以曾肯成的外語水平和數學才華,他無論到西方的哪個國家,都能夠很容易地找到工作,或者繼續讀書,完成學業。曾肯成在火車站猶豫了一天,還是踏上了回國的列車。

莫斯科雅羅斯拉夫爾火車站
1957年11月,剛回國的曾肯成,被作為右派分子,下放到張家口市附近的藁縣,和被數學所打成的右派分子一起勞動改造。不幸中的萬幸,曾肯成下放的時間不太長。1958年新成立的中國科技大學,求才若渴,收留了他們這批右派,並把他們當作這所新建學校的中堅力量。
中國科技大學有一批思路非常開放的領導,使得科大具有很強的包容性。對於“右派”,不但不歧視,還認為他們是能人、聰明人,大家可以暢所欲言。曾肯成在科大寬鬆的政治氛圍中重新找回了自我,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學校的教學工作。

五十年代的中國科技大學
曾肯成才思敏捷,上課十分風趣,從不照本宣科。他預先在心中打好腹稿,按照自己的奇思妙想一路講下去,幾乎從不出錯。但偶爾也會有馬失前蹄的時候,有一回他正在講一個定理的證明, 突然證不下去了,他一拍屁股,大叫一聲 :“唉,笨蛋,這裏錯了!”立刻更改思路,繼續滔滔不絕地證下去了。
上課以外,曾肯成還參與了教材的編寫。他可以不用任何參考書,只要左手夾一支煙,右手握一支筆,便可以在紙上行雲流水般地一直寫下去。在那個沒有電腦和打印機的年代, 他寫好的東西無需修改,直接拿去刻蠟版油印,就可以給學生當講義。
中國科技大學各系使用多年的《微積分》《線性代數》《複變函數》《數學物理方程》皆出自曾肯成之手。直到現在,科大一代又一代的老師們所用教材幾乎都是在曾肯成教材的基礎上改編的,曾肯成對建設科大的數學教學體系做出了巨大貢獻。
1962年,出生於光棍節的曾肯成終於結婚了,他的夫人是一位同齡的醫生。1965年,他們領養了一個女兒。
1966年,文革爆發了,曾肯成作為右派分子,自然是在劫難逃。而這次的起因,是一頂帽子。
北京的冬天很冷,人們出門一般戴帽子。為了防止頭油把帽子弄髒,人們經常在帽裏上襯一層紙,以便髒了隨時更換。曾肯成也有一頂帽子。與眾不同的是,頗有文人氣質的他在紙上題了啓事一則 :“敬啓者,本主人三尺微命,一介書生,飄零湖海,惟有清風兩袖;浪跡人間,僅存破帽一頂。一朝失去,無力再置。可憐滿頭亂髮,難對遍地秋霜。海內仁人君子,有拾得此物者,請按地址送還,本主人不勝感激。”詩旁列出了自己的姓名住址。
曾肯成的帽子後來還真的丟了。但是揀到帽子的人不但沒有送還給曾肯成,反而交給了當時掌管階級鬥爭的校領導。打油詩馬上被定性為“反詩”,成為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批鬥的理由也是現成的:曾肯成作為右派分子,詩裏寫的“破帽一頂”不就是影射自己頭上的右派帽子,宣泄對黨的不滿嗎?這一輪的上綱上線讓曾肯成又吃了不少苦頭。
不過,很快就沒人再來找曾肯成的麻煩了,因為科大要搬家了。
1969年10月26日,中共中央下發《關於高等學校下放問題的通知》,中國科技大學自1969年12月開始遷入安徽,至1970年10月搬遷基本完成。曾肯成也隨科大搬到了合肥,他的帽子問題也隨之不了了之了。
經過了帽子風波,曾肯成在合肥的日子,總體還算安靜,可以不受打擾的教書做學問。他很喜歡這裏安靜的氛圍,甚至在自己的房前種了一棵“紮根樹”,精心培土管理,打算在合肥長期生活下去了。

七十年代的中國科技大學
不料“命運”這種東西實難預測,曾肯成一家人平靜的生活突然被一件事情打斷了。1978年2月,曾肯成正讀初中的女兒突然得了一種怪病,病情發展很快,9個月後,嚴重到全身器官衰竭,生命垂危。此時,醫生才確診為紅斑狼瘡。這個病在那個年代的中國,沒有很好的醫療手段。
幾經輾轉,曾肯成的女兒轉入北京兒童醫院,性命總算是保住了,但住院的費用不菲。
曾肯成為給孩子籌錢治病。他在北京的清華、北大等多所院校代課,不管上什麼課,不管上多少節,只要能拿到代課費為孩子看病,他都毫不猶豫地去幹。曾肯成超負荷地講課,終於超出了身體所能承受的範圍。他幾次在課堂上暈倒,學生見狀給胡耀邦同志寫信反映情況。胡耀邦同志收到信後,作了批示,大意是解決曾肯成同志的實際困難,報銷孩子的部分醫藥費用。這一善舉極大改善了曾肯成一家的經濟狀況。
曾肯成的女兒在北京兒童醫院住了整整11個月,終於在1979年底病情緩解出院了,自發病到緩解,前後將近兩年。
1976年,文革結束了,科學的春天來了,曾肯成這個被錯劃的“右派”也終於被組織上徹底平反了。1978年,曾肯成從講師直接升為教授。1981年,國務院任命全國首批博士生導師,曾肯成名列其中。曾肯成指導的博士生,後來成為中國大陸首批十八名博士之一。

曾肯成與自己指導的博士生
1980年,曾肯成正式從合肥調到北京的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院(現在的中國科學院大學)。從這個時候開始,曾肯成開始了密碼學方面的研究。他籌劃建立了一個密碼研究中心,1984年11月正式在研究生院數學教研室門口掛牌“數據與通信保護研究教育中心”(簡稱DCS 中心),從事密碼學理論與實踐的研究,並且面向有關單位招收密碼學碩士、博士,成立學位專修班,於1985年8月正式開學。
1989年,DCS中心接到國務院相關部門籌建國家重點實驗室的通知,遞交了申請。實驗室在中心原班人馬的基礎上很快建立起來,於1991年通過驗收,正式成為信息安全領域的第一個國家重點實驗室,曾肯成任學術委員會主任。

中國科學院數據與通信保護研究教育中心
在這段時間裏,曾肯成與同事取得了多項科研成果。1992年,DCS 中心的研究成果獲得國家科學進步一等獎,成為國內第一個以密碼學研究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的單位。
1989年1月,應美國路易斯安那大學拉斐特分校(University of Louisiana at Lafayette)一位教授的邀請,曾肯成攜夫人前往美國訪問講學,協助他指導研究生,並開設了三門課程。在這一年的密碼學學術會議上,曾肯成談到了美國當時一種商用密碼標準中的一個疏漏。報告引起了美國國家安全局的警覺,他們通過美國密碼專家和在華美國間諜對曾肯成作了一番調查,確認他是一位天才的密碼專家,決定進行策反。
一開始出馬的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大約每兩週就前來一次,軟磨硬泡。曾肯成的回答是:“別的都可以合作,搞密碼不行。” 這樣僵持了幾個月之後,美國中央情報局出面了,於是就有了本文開頭,宛如好萊塢大片情節的一幕。中情局提出的要求是:“我們破解中國軍方密碼已建立了一個矩陣,其中就缺一個元素,這個元素只有你能提供。”
曾肯成感到自己和太太隨時都有被綁架的危險,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他按照同事們的建議,將他的危險處境向路易斯安那州附近的中國駐休斯敦總領事館作了詳細彙報。這些情況很快反饋到駐美大使館和中國外交部。外交部向中國科學院通報了策反事件,科學院秘書長馬上以其它理由赴美訪問,專程幫助曾肯成夫婦處理回國事宜。
休斯敦總領館非常給力,曾肯成夫婦二人在一位台灣同行家中躲了幾天之後,總領館派出四名工作人員,陪伴他們一起乘坐美國國內航班飛往舊金山,直到目送他們登上飛往北京的國際航班。時任國家安全部部長的賈春旺對曾肯成返回祖國給予了高度肯定,他説:“曾肯成是一位愛國科學家。”
事後,曾肯成回憶道 :“……我從1989年1月到1991年1月在美國講學的兩年之內,從1989年10月9日至1991年1月24日,美國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和國家安全局的人員曾經先後找過我20次,保證提供永久居留權和高薪科學家待遇。我沒有接受他們的誘惑,也沒有泄露我們自己的實際研究成果,並且從一開始就向我國駐美國使領館和國內來訪的科學院領導做了多次彙報。我在1991年1月25日回國。黨和政府相信我,我感到十分欣慰!”

晚年的曾肯成與國外科學家
曾肯成於1998年4月退休,2004年5月13日在北京逝世,享年77歲。
曾肯成的老同學、老朋友,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丁石孫擔任治喪委員會主任,主持了追悼會。追悼會場掛了對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是曾肯成自己一生的寫照。
後記:本文主要參考《數奇何嘆,赤心天然 ——記數學家、密碼學家曾肯成》(作者:張英伯 李尚志 翟起濱),有關內容的引用已得到作者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