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初心(中)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09-10 09:45
(三)
在所有陸上的傳統文明中,食用發酵食物都是歸屬於人類的標誌。如果我們認為發酵實踐很可能開始於最早的人類離開非洲之時,那就是十萬年前。
發酵食物代表着舊石器時代以來人類關於美食記憶的頂峯,象徵着食物製作的極致,從可以無限次重生的寓意上來説,那是讓我們最接近永恆的事物。只不過,發酵永遠屬於“神”的領域。
將近1萬年前,地球上距離今天最近的一次冰川期結束了,氣候再一次轉為温暖濕潤,促進了農作物的種植。差不多同一時期,陶器的製造和使用得到普及,發酵飲料因此飛速發展。
可以想象,在文明伊始,人類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在製作以穀物、大米、各式水果或植物塊莖、蜂蜜等為基本原料的飲品上。捕獵採摘者可能早就在享用用野生穀物製成的啤酒,正是為了獲得大量的啤酒,他們才熱衷於馴化野生穀物。因此,這些發酵食物也許是新石器革命開始的真正動機。
這種假設解決了一個難解的謎團:為什麼人類首先馴化了穀物,而不是其他各種擁有更大果實或寬大可食用葉子的植物。後者產量可能更高一些。而穀物——就是禾本植物的結果,有着眾多缺點。
然而,在許多的文明中,都有一種讓人偏愛的穀類植物,它們擁有兩個部分:莖葉和穀粒。前者用來飼養牲口,後者供給人類食用。相較於直接食用,古人更偏向於將穀物作為發酵飲料的原料,以此將人與為人所圈養的畜禽拉開距離。在古代西方的文化中,是否吃發酵的麪包也能成為人與非人的區別。
諸如玉米、小麥和稻子之類的穀物,缺點主要在於營養方面:蛋白質、氨基酸以及維生素含量較低,植酸含量卻很高,阻礙了新陳代謝時人體對鈣的吸收。正是發酵改善了穀物的營養含量,選擇食用發酵粥和發酵飲料的人們比其他人更少得病,這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對人們推崇發酵產生了影響。
在亞洲和非洲大陸,啤酒就被認為是幫助人脱離動物身份成為人類的食物。在西非現在的布基納法索周圍的一些傳統社會,有一個神話描述了創造神怎樣教會婦女釀造高粱啤酒和煮粥。一旦人類食用了這些基本食物,他們的尾巴就會消失,毛皮就會掉落:他們完全成了人類。
還有,喀麥隆的法利人中流傳着一種説法,據説人類不惜放棄長生不死用來換取啤酒。這個神話向我們揭示了另一個問題:正是喝酒,人類才變得壽命有限,也因此完全成了人類。換言之,世上沒有“酒仙”,不受喝酒誘惑的人也許是神。就像今天對於不喝酒的人,我們有時會不自覺地笑話人家是否想要“修成神仙”。
浙江中部義烏市“橋頭遺址”古墓中那位約9000年前喝啤酒的人不知來自何方。已知的、以中原漢族文化為中心的中國古籍文獻中找不到答案。

(橋頭遺址分析資料)
1000年多前,大約是在唐朝末年和五代時期,一位遊歷世界的阿拉伯學者寫了一部《黃金草原和珠璣寶藏》的鉅作,這本書已被公認為世界名著,千年來多次遭遇毀壞,至今法國亞細亞學會館藏有此書的部分殘篇。此書有多處記錄遠古歐亞大陸人口遷徙與中國相關的文字。它説,最近的冰川期結束,發生了大洪水,諾亞的後裔分別從多個方向遷徙往中亞和東亞,其中有一支隊伍達到了“中國揚州”(揚州管轄範圍曾包括江浙閩贛等廣大地區),並開始定居。此書對於這些定居者的世代生活也有許多記錄,比如部族首領死後部分遺骸被裝入一個紅色罐子,後人對其頂禮膜拜,屬早期的明顯的祖宗崇拜。
對於古阿拉伯學者記錄我不想做過多的延伸。其實,孔子提出自己的教育理想時早就説過“有教無類”的話,此處“類”不是指貧富貴賤的分別,當時的教育只可能在氏族權貴階層,所以這個“類”應該是指種族的族別,即來自不同種族的權貴。古代中國多族混居是常態,孔子才能如此雲淡風輕地表達一種無種族歧視的教育理念。
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是,如果古代歐亞民族很早遷徙到了今天中國的東南沿海定居和繁衍——不管他們後來是否繼續遷徙他處去創建“神之國度”——浙江義烏9000年前的啤酒會否是他們風塵僕僕帶來的“神飲”呢?
(四)
《論語》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朋”姑且解釋為朋友。遠方是何方,為何他的到來令人愉快?從唯物主義的觀點分析,令人愉快的朋友一定從遠方帶來了珍貴的禮物。這是什麼樣寶貝禮物呢?
連做個袖子的布料都還未誕生的遠古,人們的兩手真是隻有清風,既缺乏錢財概念,也不負守土職責,坦蕩蕩地迎接南來北往的朋友,相逢何必曾相識,四海之內皆兄弟,遠方來客似故人。朋友帶來最有用的寶貝常常是一種新作物的種子,或者用這些種子釀造的口味新奇的啤酒。
種子和酒,是最好的環球旅行的通行證。帶着這些,無論在哪,都能讓那裏的主人樂開懷。於是,主客不分彼此,繞着“醉人液體”的罈罈罐罐,圍坐成一圈,吃肉喝酒,談笑風生。喝到盡興時,主人多半會把部族的姑娘許給如英俊王子般的遠方朋友,以期留住了人,也就留住了讓全族上下嚐到甜頭和享用歡樂的配方。
在《詩經》中有一首名為《召南·鵲巢》,這首詩可能是現存於世中國最古老的詩,遠早於其他被歸類為“風雅頌”三系列的詩歌,估計產生於3500年前後的殷商時期,而這首詩歌所描述的則可能是更為久遠的往事。
往事如風,詩追憶之。《鵲巢》詩曰: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
維鵲有巢,維鳩盈之。之子于歸,百兩成之。
詩中提到了三方主角,一方是有巢的鵲,可能正是傳説中的有巢氏,相當於今天有房產的大户人家;一方明顯是外來的鳩,雖然沒有住房,但不愁無着落,看他不就在“鵲巢”住下來了嗎,而且勤快地“方之”(擴建住房),很快就“盈之”(把屋子裝滿了人或物),這是否與豬八戒初到高老莊有幾分相似;還有一方是待嫁的女子,即詩中反覆詠唱的那件事“之子于歸”,“之子”女子也,“于歸”出嫁也。“百兩御之”“將之”“成之”,説的都是盛大的迎送車隊場面熱鬧歡騰。
此詩的很多譯文與南宋大儒朱熹的點評一致,認為這是表現“諸侯嫁女”的詩。但是,從上文我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這首詩表現的不是普通的“嫁女”,而是“招婿”,否則無法圓滿地解釋鵲、鳩和子的三方關係。此外,這首詩還被認為是成語“鳩佔鵲巢”的出處。

也許剛開始的成語是“鵲巢鳩居”“鵲巢鳩建”,表現愉快融合的喜事。然後,在北方遭受連綿的戰火而被迫南遷的後人心情完全變了,看待這首詩的眼光也變了,歡樂祥和早已蕩然無存,改用一個“佔”字噴薄滿腔的血淚控訴。
但是,我深信最初的交往一定是有過美好的。不然,今日大西南的民眾為何依舊用充滿詩情畫意的歌聲唱響“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
廢話不説了,酒的初心是什麼?它是天賜的甜蜜,人造的歡愉,羣聚的媒介,它的初心或許就是讓人們歡聚一堂共享美好!
古人早就領悟,只有率先實現美好的共同分享,才能凝聚共同戰鬥的洪荒偉力,開創共同奮鬥的建設征途!這是人類社會發展之初用酒澆鑄起的“大同法則”。
法國作家瑪麗-克萊爾·費雷德里克女士在其所著的《發酵食物的文明史》中説道:“從舊石器時代開始,部落首領通過組織發酵食物和飲料的生產以及分配來證實自己的合法權力”,“酒精對神經的麻痹作用使得人們更易擁護這類保證了他們的飲食供應的等級制度。因為在一天的辛苦勞作後,食物和飲料能夠減緩疲勞……”
據史載,古埃及人把啤酒看作是一種“液體面包”。修建金字塔的工人每天可以額外得到一兩塊發酵製作的麪包以及4升的啤酒。如記載屬實,這個配額在4000年前來説簡直是高得驚人,能否持續保障如此高水平、人性化的供給,非常值得深入考察。
良好的物質保障卻又是勞動者必不可少的!而據另一份史料,公元前300年左右,在中國北方修建浩大防禦工事長城的工人每天可得一份發酵過的蔬菜(醃菜或泡菜),沒有供應酒的記載。我想,同時期的金字塔工人也肯定今非昔比了吧。
(五)
革命工作,就是請客吃飯。
中國的歷史是一部革命傳統的歷史。這裏的“吃飯”,在革命初期的連飯都吃不上的艱困時期,類似“參加紅軍有飯吃”的口號就最具鼓舞力。然而,只吃飯不吃肉喝酒,根本算不得“請客”,充其量是形同“討飯”。

由此看來,革命和請客吃飯的高度相似性在於,渴望喝酒,喝上好酒!渴望共同分享!
“君子以飲食宴樂”(《易·需》)。通過暢飲,生理上的飢渴,甚至味覺上的歡樂,都很快得到了滿足,然而人們還是繼續互相敬酒,越喝越多,這就只能用另外一種渴望來解釋了:對社會關係的渴望。這種渴望在各式各樣的接風洗塵中熊熊燃燒,難以澆滅。
酒,這個字在中國擁有3600年的歷史,它是盛酒器“酉”字的派生字。東漢許慎的《説文解字》雲“酉,就也”。“就也”,酒釀熟了,也可引申為事情辦成了。有酒就能成事,看來這也是古已有之的習俗。
曾幾何時,喝酒是國家的習俗。古羅馬有一句諺語這樣説,讓人民能喝上酒的國王是執政的國王,也是決定一切的國王。
但是,歷史常常由許多例外構成,國王們一不留神先沉醉了。説好的“請客”半途擱置,想要分享國王美酒的人只能等待“改天”了,或者乾脆改換到別的地方去偷歡暢飲。
在古今中外的很多文學或宗教文化的作品中,戰爭或和平有關的決策都是在宴會中酒肉穿腸而過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出的。於是,人類社會發展史的喜劇和悲劇很多都來源於酒精的催發。
有文字記錄以來,酒的面目變得越來越“不良”,直至成為遭人病詬的“鳩毒”。
《説文解字·酒字條》中提到,4000年前的夏禹時代,時任造酒官儀狄釀成了酒醪,夏禹喝了覺得味道太迷人了,怕自己沉迷於此,所以疏遠了儀狄。
我不是很贊同《説文解字》對禹疏遠儀狄的解釋,顯然是拔高了大禹的個人形象。古人還有一句話説,治大國如烹小鮮。在大禹時代還沒有國家的概念,就算他的兒子夏啓結束堯舜開創的禪讓制而獨佔寶座時,也還只是準國家式的部落大聯盟。所以,在當時,治理聯盟應如釀酒吧。善釀者完全有可能成為日後接班的強有力競爭者。禹疏遠儀狄之舉,難道就能排除大禹為排擠競爭者而讓夏啓順利上位的政治意圖嗎?那是最初版的“杯酒釋兵權”吧!

而比《説文解字》早一些的《戰國策·魏策》對上述事件記載則略有不同之處,“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明顯多了這看似很關鍵的一句:“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
比《戰國策》再早一些的《韓非子·説林上》雲:“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韓非子是戰國末期集儒墨法三家的集大成者,他對酒的見解算是精道的。
但是,我想補充一點,與歷史的事實更接近的是,酒特別是好酒成為統治階層壟斷的“私釀”之後,開啓眾神的肉林酒池的黃昏盛宴,卻始終不肯多擠出一滴與民分享。人民難得一杯濁酒,人間陷於渾酒一般的世道。酒迷失了初心,天子也丟失了天下。
(還有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