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當家庭劇被按下倍速鍵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9-12 18:12
家庭劇,走在狗血和真實之間的鋼索上。
“所有人物的命運,都沒有扭曲改變。三麗很幸福,二強很幸福,四美不復婚,自由快樂,七七真正成長了。一成,會幸福。”《喬家的兒女》會員大結局前一天,原作作者兼編劇未夕在微博寫道。
《喬家的兒女》大結局時全家的合影
這條微博或許也是一種回應。當喬家的兒女們開始長大,劇情一集一個大變樣,幾位主角結婚又離婚的高速發展,讓部分觀眾對其有了“狗血”的質疑。其豆瓣評分也從開分時的8.7,降至發稿前的7.8。
然而,即使口碑有一定的滑落,《喬家的兒女》在近年劇集市場仍是頗有代表性的存在。像這樣始於70年代,講述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成長故事的家庭劇,在市場上已經很久沒出現了。
張大民一家擠在轉身都困難的小平房裏,房裏還有一棵挪不走的大樹,但張大民的貧嘴也讓生活有滋有味;海清飾演的媳婦靈巧的周旋於各位家庭成員之間,温柔地堅持原則,並不會做強硬的抵抗,呈現了“80後”媳婦的家庭觀和愛情觀。《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媳婦的美好時代》這一批家庭劇,對80後和90後來説,曾是童年裏不可或缺的一塊記憶。
作為社會的最小單位的家庭,最忠實地反映着時代變遷。家庭劇的呈現重點幾乎幾年一變,關注的焦點也隨之相同。《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聚焦的是一個普通平民家庭的日常相處,而《媳婦的美好時代》着重探討的是彼時矛盾最大的婆媳關係。
時間是怎麼樣爬過我們的皮膚,幾年一變的家庭劇最清楚。
家庭劇變變變
1988年,導演鄭曉龍和王朔等幾位青年作家在薊門飯店,吃着餃子,聊起了一部“室內劇”的構想。
彼時內地生產的劇集,以文學名著改編的作品為主流,如86版《西遊記》和87版《紅樓夢》,或者是以外景拍攝為主的劇集,如《夜幕下的哈爾濱》。室內長篇連續劇,尚未出現。
鄭曉龍等人捕捉到了市場上室內劇的空缺。室內劇一方面降低拍攝成本,另一方面也能將彼時劇集的關注點從主旋律落到普通人身上,以家庭、倫理為核心展開故事。《渴望》的內核由此出現:一個女性身上擁有多少美德,也可能被降臨多少災難。
苦情女人劉慧芳
1990年,以年輕女工劉慧芳及其家庭為主角的《渴望》播出。這是國內首部室內長篇連續劇,也宣告着家庭瑣事從此進入了電視熒幕。這部劇創造了90.78%這個再無人能超越的收視奇蹟,公安部甚至為劇組頒獎,感謝他們為犯罪率下降做出的貢獻:小偷們不是被感化了,就是回家看電視了。
《渴望》就這樣拉開了國產家庭劇的序幕,“凡人、常事、世情”有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國產劇集也開始走向“世俗化”“平民化”的道路。
賈佳撰寫的《新世紀中國家庭倫理劇研究》曾羅列90年代播出的多部家庭劇,其中不乏豆瓣9.3分以上的佳作《我愛我家》《一年又一年》。在賈佳看來,這一時期的家庭劇關注重心由集體“大家”轉移為家庭“小家”,社會變遷僅僅是家庭故事發生的背景,家庭倫理上升為故事表現的核心和重點。
新世紀以後的10年,在市場化浪潮下,電視劇產量激增,家庭劇題材的描寫重點也開始細分,分別有以講述夫妻關係為主的《中國式離婚》《金婚》,講述兄弟姐妹長幼之間情感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家有九鳳》,表現婆媳關係的《媳婦的美好時代》《雙面膠》等等。
《金婚》(圖片來源:豆瓣)
這一時期,晚婚晚育的提倡,以及計劃生育政策帶來的家庭模式變化,也都體現在家庭劇。
在這10年裏,家庭劇中的家庭模式正慢慢從兄弟姐妹長幼齊聚一堂,過渡到“4+2+1”(即四位老人+一對夫婦+獨生子女)的模式。而這,也是社會提倡晚婚晚育,以及計劃生育政策帶來的變化。
像《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這樣,以一家5個兄弟姐妹為主要對象的劇越來越少了,更不用説楊亞洲導演的《家有九鳳》《八兄妹》這樣由8、9個兄弟姐妹的戲。在“4+2+1”的模式下,呈現傳統觀念的婆婆與“80後”媳婦之間矛盾的婆媳劇,成為這一階段國產家庭劇的熱門類型。
影視公司在那幾年扎堆拍攝婆媳劇,因其性價比高,不需要華麗的場景和亮麗的演員陣容。據搜狐娛樂2010年的報道,某影視公司老闆陳先生透露,婆媳劇的成本一般是在四五十萬元一集,而電視台往往願意出到六七十萬元一集的價格購買,《媳婦的美好時代》的售價更是達到近百萬元一集。
氾濫的婆媳劇,在2012年底開始“退燒”。在該年年底舉辦的2012中國國際影視節目展,各大公司的待播項目中,婆媳劇已經不見蹤影。
接過接力棒的,是以育兒內容為主的教育劇。2013年1月,宋佳、陳思成主演的《小兒難養》播出,講述了80後的育兒話題,由此拉開了當年的教育劇序幕:孫儷、張譯主演的《辣媽正傳》,佟麗婭、雷佳音主演的《斷奶》,文章、馬伊琍主演的《小爸爸》都在這一年播出,都聚焦於育兒話題。
教育劇熱潮由此延續數年,但變化也在醖釀。
2016年開始播出,由檸萌影業製作的“小”系列,分別於2016、2019、2021年播出了《小別離》、《小歡喜》、《小捨得》。這三部作品,分別聚焦中考、高考、小考這三個不同階段的少年與家庭。雖然重點都是教育難題,但《小歡喜》《小捨得》也更偏向於對“原生家庭”的探討。
2019年初播出的《都挺好》開始探討原生家庭創傷。女主角蘇明玉年紀輕輕便事業有成、名利雙收,但成長於重男輕女家庭、受盡欺負的她,仍在艱難地治癒着幼年時的創傷。
當年7月播出的《小歡喜》,以及今年播出的《小捨得》,則通過多組”2+1”家庭的對照,並通過“抑鬱症”這樣的案例,呈現了原生家庭對一代甚至多代人的影響。如此偏向個體化的探討,也與近些年人們生活更為原子化,同時對心理健康更加關注息息相關。對原生家庭的溯源,也更像是對過去的婆媳矛盾、教育理念衝突找到的一種答案。
《小歡喜》中的英子患了抑鬱症
家庭劇主角們,最小單位的人數正在越來越少——**從兄弟姐妹長幼齊聚一堂,到“4+2+1”模式,再到多組“2+1”家庭的對照。**這些家庭生活的環境,也慢慢從農村、城市角落向現代繁華都市遷移。
“小”系列的故事全部以上海為背景,從主角們的工作和住房情況來看,也都在反映中產階級的生活。像《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這樣以市井平民為主角的劇,反而越來越少,也讓《喬家的兒女》這樣從1977年南京老屋開始的故事有了些復古的氣質。
除了城鄉環境的變遷,從《渴望》之後這三十年裏,女性地位的提升和創作者對父權的反思,也是國產家庭劇較為明顯的變化。
《渴望》中賢惠隱忍、逆來順受的劉慧芳,是一代人的“賢妻”楷模,但2006年的《金婚》女主角已經區別開了《渴望》隱忍的妻子形象。在被婆婆教育不做家務時,《金婚》女主角文麗説如今男女同志工資一樣,不應該在區別對待了。《喬家的兒女》中,幾位女性主角更是不循規守舊,兼具生意頭腦的存在。
喬四美鼓勵喬三麗去創業(後來自己也創業了)
父親也從過去家庭劇裏的話事者,慢慢成為了《辣媽正傳》《虎媽貓爸》中聽命於妻子,不太有主見的“小爸爸”。在2019年的《都挺好》和2021年的《喬家的兒女》中,父親更成為一個“缺位”的存在,他們自私又刻薄,給子女帶來的麻煩遠多於温情,只在極少數的時刻也會有閃光的父性。
走出“美好時代”
過去,家庭劇是當之無愧的“劇王”。
家庭劇折桂電視劇大獎的比例,遠高於其他題材。2000年和2010年的金鷹獎,以及2009年的飛天獎,家庭劇佔獲獎長篇電視劇總數的比例都超過了四分之一,2004年的飛天獎,家庭劇獲獎數量更是高達三分之一。
2010年播出的《媳婦的美好時代》,為新世紀前10年家庭劇的發展劃下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該劇在北京台播出期間,平均收視率為10.91%,最高單集收視率為16.5%,創下北京衞視電視劇平均收視率最高、單集收視率最高的記錄。它也是彼時出海最遠的國劇,不僅在非洲引起熱播,還成為了緬甸播出的首部緬語配音的中國電視劇。
《媳婦的美好時代》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但與此同時,部分家庭劇也開始走進創作的窄巷裏。
在2009年5月的“中國影視編劇論壇”上,時任廣電總局電視劇司司長李京盛指出,熒屏上流行的親情劇創作進入了“三破一苦”的怪圈,即講述“破碎家庭、破碎情感和破碎婚姻”,“繼母、繼父、醜娘”等家庭苦難題材流行。
歸根結底,這是對“收視密碼”的跟風製作。張國立就曾在2008年對媒體炮轟:“你看現在各個台收視率前十位的戲基本都是家庭倫理劇、要麼就是苦情戲,因為它收視率好,能得到最好的收益回報,製作公司就一窩蜂地去拍。”
市場導向而非作品導向的創作,也讓觀眾不願再在重複的作品裏打轉,轉而選擇了其他類型的劇集。
2011年是古裝劇爆發之年。從年初到年末,《宮鎖心玉》《步步驚心》《甄嬛傳》接連播出。85花的劇集市場格局在這一年初步顯現,“IP”這個概念也藉由網文改編的《步步驚心》《甄嬛傳》持續火熱。
在家庭劇“退燒”的2012中國國際影視節目展上,古裝劇成了當時的香餑餑,神話劇、武俠劇、歷史劇都有大手筆作品,范冰冰主演的《武媚娘傳奇》也於這時正式立項。在教育劇井噴式爆發的2013年,於正出品的古裝偶像劇反而是市場熱門,《陸貞傳奇》與《新笑傲江湖》分別是當年的收視第二名與第四名。
2014年,改編自知名遊戲IP的《古劍奇譚》在湖南衞視播出,整整蟬聯十週全國網收視冠軍,最高達到2.45%,其網絡播放量也創下歷史新高。視頻平台由此找到了流量密碼“古裝IP劇”,“小鮮肉”、“小花”悉數入局,當年的“影帝”、“影后”紛紛“下凡”,古裝IP劇成為龐大的流量機器,也造就了市場的天價購劇費用。
平台也開始藉由網絡端的優勢,探索着多種自制類型劇,《心理罪》《餘罪》等犯罪題材網劇的熱播,讓觀眾眼前一亮。網劇進一步細化了觀眾的需求:想看愛情,有發糖到極致的甜寵劇;想看懸疑,也有的12集懸疑短劇等着。
在網絡媒體和網劇的衝擊下,電視媒體和曾經的家庭劇,開始顯得過時而陳舊。
家庭劇,迴天有術嗎
市場環境江河日下,2019年《都挺好》和《小歡喜》的火熱,為家庭劇掙足了面子。
兩部作品播出期間,均是衞視同時段收視率最高的作品;在2019年雲合數據TOP20的排行中,《都挺好》和《小歡喜》的有效播放量也分別位列第二名和第七名。
可以看出,家庭劇這一品類仍有市場,但從《喬家的兒女》播出後的反饋來看,似乎已經有了不同的要求。前期喬家四個兄弟姐妹尚未組建自己家庭時,劇情節奏較慢,有着更多細膩的生活細節體現,比如幾個小孩一起舔勺子,在院子裏玩竹蜻蜓等,這種節奏佐以對70、80年代的“復古”呈現,讓《喬家的兒女》在劇情前半段開出了8.7的高分。
但當幾個兄弟姐妹陸續進入感情生活,開始了談戀愛、分手、結婚、離婚的循環往復,“劇情狗血”“節奏太快”等質疑都陸續出現,評分也慢慢降至毒眸發稿前的7.8分。觀眾對於角色的喜好也與傳統不太一致,主動追求喬一成、一心出國,最後又提出離婚的葉小朗並沒有迎來一邊倒的批評,大家反而認可她主動擺脱家庭,創造新生活的勇氣。
對於觀眾的諸多反饋,未夕對毒眸坦言,主創團隊也是感到意外的。“我自己寫劇本,包括老師們內部看片的時候,都沒想過會有這麼大的爭論。可能是他們的情感糾葛過於激烈,過於吸引了觀眾,大家會忽略了他們在工作等其他方面的一些變化和成長。”
更出乎意料的,是主創團隊這次對主流觀眾羣體的判斷。在原先的設想裏,《喬家的兒女》的受眾是出生於70、80年代,有與喬家人共同集體記憶的一羣人,沒想到這次的數據反饋裏,29歲左右的觀眾反而是主流羣體。
這也與劇集的數據表現相匹配:在電視端,《喬家的兒女》直到收官才拿下酷雲直播關注度首位的位置,此前雖一路從0.2%升值0.4%,也始終在第三、第四位徘徊。但其在網絡的熱度卻高居不下,以14.5億總播放量收官,單集播放量曾連續破億,播出期間每天至少都有3個熱搜。
在未夕看來,雖然這部劇裏的女性都更為主動、進取,擁有強大的韌性,自私的父親缺席了孩子們的成長,一直到最後也沒有“洗白”,這些元素看起來較為“新穎”,但《喬家的兒女》也有與過去的家庭劇也有一脈相承的東西,就是其中展現的“中國式家庭”。
“中國式家庭”,不過多表達自我感情,不求和解,要的就是一家人相互扶持,彼此之間剋制又迂迴的感情。
結局七七決心為大哥捐腎後,與從小照顧自己、親如一家人的表哥有一番對話,他第一次坦誠了對大哥的謝意,説“來世希望能和你做親兄弟”,表哥聽罷,拉開門出去,在外頭佔了許久,一言不發。
“我在看這場戲時就一直祈禱,他不要回頭衝過去擁抱七七,千萬不要,那樣就不對了,那樣就不是中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了。”
未夕認為,這樣的“中國式家庭”,每個時代都可以被書寫,只是不同階段,觀眾關注的焦點會不一樣。“現在你要再寫婆媳劇,就沒有人看了,因為婆媳關係不再是現在家庭的主要矛盾。教育可能是更多家庭齊心協力要去面對的問題,所以要寫婆媳關係,可能就只能包在教育裏。”
未夕自己也是家庭劇的骨灰級受眾。《家有九鳳》是她常年的下飯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裏的台詞她幾乎可以背下來。她並不認為如今普遍為獨生子女的90後、00後,不能感知到大家庭的感情。“家庭劇的核心是温情和正能量,不論是何種模式家庭出身的孩子,都會被這樣的力量打動。
但在豆瓣、微博的討論中,大量網友對這樣對“大家庭感情”並不領情,在一些觀眾看來,深陷家庭之中的喬一成活得太沉重,反而願意做遠走高飛的葉小朗。
這樣的爭論,在每一個時代裏的家庭劇中都會出現。畢竟“家長裏短”的故事裏,誰對誰錯永遠是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但對於一部電視劇來説,這些似乎並沒有那麼重要。
家庭劇説服觀眾,從來不是用一種觀念,而是好看的故事。
參考資料:
1、《新世紀中國家庭倫理劇研究》,賈佳
2、鄭曉龍執導《渴望》《甄嬛傳》:三十年國劇旗手,北京日報3、“4:2:1”家庭模式 老齡化社會呼喚老齡產業,新華網4、“婆媳劇”退燒,古裝劇回潮,荊門日報5、婆媳劇古裝劇,它們都去哪兒了,新京報6、21世紀大陸家庭題材電視劇的女性形象研究,閔曦賢7、新世紀以來家庭倫理劇中原生家庭創傷敍事研究,易露
文 | 符瓊尹
編輯 | 趙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