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農村90後的成長史_風聞
报春晓-2021-09-13 19:28
和我們這一輩人中的大多數一樣——可能還要“次”一點,如果用家庭生活水平來衡量的話——我出身在安徽中部省會下屬的一個縣中的農村。
兒時的記憶中,貧窮和讀書,是我的家庭給我印象最深的兩個烙印和“標籤”。
關於貧窮——
貧窮,相信出生在80和90年代的夥伴們,都不陌生。那是一箇中國城鎮化率不足30%的年代,離改革開放開始,也就剛過去10年出頭不久。更何況,我們還生活在經濟發展相對落後的中部省份。我們父母那一代人,在他們的前半生中,基本上都在閉塞的農村和鄉下度過,讀書讀到十幾歲,因為貧窮而輟學,回家務農;在務農了幾年以後,到了成家的年紀,經過再上一輩的介紹而成家。自由戀愛在他們那一輩是極其罕見的。聽我的父母説,那時結婚也有幾大件:自行車、縫紉機、電視機等。外出務工潮,還是在21世紀初之後才漸漸興起。
我們兒時的記憶中,貧窮,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普遍匱乏,而且是對於掙錢的渠道,幾乎毫無門路。政府現在的脱貧攻堅,我幾乎敢斷定,這樣的政策,就是看到了落後地區人民對於賺錢技巧和貧乏和無助之後,才出台的政策。
父母每年在家務農,主要的幾種農作物:水稻、小麥、玉米、西瓜、花生,等等。父親在我們年紀小的時候,因為家裏貧困,跑過那時時興的拖車,但幾乎沒賺到什麼錢,父親因為手腳其實不擅長開車,還出過一些小事故,後來家裏人也不同意他再開車了。母親則是一方面養家,一方面務工。但我們家三個小孩子,不説讀書了,光吃飯口糧,一年下來就很難供得起。父母后來跟我們説,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把你們養活的。
因為窮,就要借外債。家裏的外債,我從小記事以來,就從來沒有“清零”過。每年但逢重要的節日,春節,中秋等等,家裏人團聚吃飯的時候,我就記得,會有人登門討債。鄉下人是不講客套,甚至不講情面的,賴在家裏不走,指望着這個節,能從父母這裏要回一點債務。父母沒辦法,可是也沒錢,只能讓人家在家坐着。有一些不客氣的,躺到家裏的牀上的都有。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那時候我還小,膽子也小,家裏最大的大哥上高中了,年輕,也有一點氣盛,想趕人走。但畢竟是欠錢的人,父母也跟大哥説:不要動口和動手。
關於貧窮,另外的記憶就是,每年開學的時候,父母籌措學費時的窘迫。我們家三個孩子,大哥二哥和我,從小學到初中,每個學期的學費在200-300吧。在今天看來,就是一頓下館子的錢,但那時候確實拿不出,即使拿出來,也是東拼西湊,到交學費的截止時間才湊齊。小學時有一年開學,因為沒有繳足學費,我開學後好幾天,都進不了學校。後來父親和校長説清,才讓我進教室先聽課。但是課本是沒有的,只能看同桌的課本。這樣的經歷,對於不懂事的我來説,在自尊心上,其實是受了很大的挫敗的。直到上大學,關於貧窮的記憶,都給自己的性格帶來了一些消極的影響。
在我上四年級,也就是2000年的時候,父母終於出去務工了。父母因為比較老實,先跟着早外出的二叔在距離家鄉大概100公里左右的城市,開了一個大排檔。大排檔現在已經看不大到了,但那個年代,夜市中大排檔還是很火熱的。我們和父母自此就很少見到,只有寒暑假才能團聚。
但父母也不善籌劃,大排檔開了兩三年,也不開了。回到省城合肥,父親在水產品市場裏面,找了一個辛苦的體力活,從此就做了十幾年;母親則在市區裏找了一個紡織的活做。
我們對於合肥的記憶,從2004年開始,才逐漸清晰。合肥對於我們來説,是省城,自然是大城市。但每次我們進合肥城,都是兜兜轉轉,打小麪包車,坐大巴,小時候我體質弱,更是每次都暈車,下車就在路邊吐。
那時合肥的城建水平,也是今非昔比。城中村裏,住着很多户像我們一樣,從鄉下來合肥打工的農村人;城中村的樓房,瓦礫叢生,對面的河道里,也散發着不知名的異味。但那時的我們並不在意這一點。放假的時候,和父母能夠團聚,即使吃小區門口5毛錢的路邊攤,買一個1塊錢的冰糖葫蘆,也開心的不得了。
時間飛快,而我們印象中的合肥城,也開始在08年以後,開始大拆大建,原來我們住過的城中村,早已被拆完,變成更現代化的商業小區了。
關於讀書——
讀書,是爺爺和父母從小就對我們説的事。在我小時候的印象和潛意識中,讀書從來不是一個“備選項”,而是一個“必選項”;甚至,讀書好,也是一個“必選項”。我不知道這樣的潛意識,是如何植入到我幼小的腦海的。只知道,家裏的土牆上,貼滿了大哥和二哥從一年級就得到的獎狀,五花八門,各種都有。到了冬天,母親早早地起牀,點起煤油燈,給要上學的大哥二哥煮早飯。
爺爺當過村支書,但一輩子剛直不阿,得罪了人,後來年紀到了,也不再做支書;留給父親這一輩的,就是兩三件土坯房。分了家後,父親和叔叔們分到的東西少的可憐,所以二叔和五叔直接外出尋活去了。
我們小時候,父母因為貧窮,還是要爺爺奶奶幫忙接濟。大哥小時候在爺爺家住,吃的稍微好一點。我和二哥在家吃,會差一些。但爺爺對於讀書的要求比父親更加嚴格。每天放學回來之後,是先做作業,再吃飯的,雷打不動,養成了習慣。爺爺和父親雖然貧窮,但還算是他們那一代人裏喜歡讀書的人,家裏也有一些書籍收藏——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父親有一張在大大的書櫃前留下的照片,不過現在也找不到這書櫃去哪裏了——我們從小的書籍啓蒙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大哥有個小箱子,裏面放了很多厚厚的、薄薄的書,故事書、四大名著、連環畫、十萬個為什麼等等。大哥小時候聰明,讀書考試成績好了,爺爺和父親都會獎勵一本他要看的小人書。久而久之,這個小箱子也就積累了很多這樣的課外書,留給二哥和我了。
我們在村子馬路對面的小學裏上學,大哥比我們早,我和二哥相差一個年級。從小學到初中,我們的成績都是村裏和鎮裏最好的。我想,這樣農村家庭裏,一點點讀書氛圍的養成和培養,是功不可沒的。
大哥初中畢業後,上了縣城裏的第一中學,全鎮第四名考進去的;我和二哥,則是連續兩年,以全鎮第一的成績,進入了一個當時剛創立不久的私立中學。
為什麼要去名不見經傳的私立中學呢?因為沒錢。我們成績好,這所私立中學的校長登門拜訪,和父母談,免我們的學費讓我們上。那時候一個學期的學費800多,兩個孩子,還有大哥的學費,已經不是父母能負擔的起的。
我和二哥就這麼進入了這所中學。
讀書的重要性,在我們後面的成長經歷中,我們並不能深刻地體會到。直到近幾年工作後,才有更強烈的感受。那時候,大哥高考失利,去了一所省內的二本院校,爺爺失望至極,對我和二哥説了不知道多少次,希望我們能努力去名牌大學的話。在我們的印象中,去二本,簡直是對不起爺爺、父親和老師們的期望和培養的。
後來,二哥成績優異,考入了中科大;我高考發揮的也一般,進入了華東政法大學讀書,後來去了同濟讀研究生。
在這十多年間,我們這一家人也因為讀書、就業,有了很多很多的變化。大哥和二哥去了上海,我留在浙江。工作後,才漸漸覺得時間飛逝之快,也更能切身地感受到,除了激烈的社會競爭、每日的柴米油鹽的壓力和瑣碎之外,中國社會的變遷和我們這一代人的緊密關聯。這種關聯,是實實在在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甚至為我們難以察覺的。
上大學時,網吧還不叫“網咖”,家裏沒有電腦,在學校要用電腦,都是去機房上網;在家裏,則在小區門口的網吧上網。但外面的網吧環境比較差,我們很少去;家裏第一台我們真正喜歡的數碼電器,是大哥花了300多買的一台DVD機。高中時,我們喜歡看電影,滿城去找喜歡的影碟電租碟片和買碟片回來看。後來,08年左右,智能手機興起,大哥買了家裏第一個智能手機,摩托羅拉。
在2010年開始,新農村開始建設,原來的村子被推倒,爺爺奶奶被政府安置到鎮上一條街上的房子裏暫住。過了兩年多,新農村建好,老家已經大變樣了。父親借了一點錢,給家裏的新農村裝修了一下,現在每年過年,回去就住在那套外牆純白的“獨棟”小屋裏。門前屋後的樹、村裏的老井、池塘也都沒有了。我們兒時的記憶逐漸模糊了。但老家的景象,説句實在話,是變得越來越好的。
現在我們一家人,因為工作原因,分佈在全國各地,上海、浙江、廣東、合肥,都有。我們這一輩的小孩子,在我們兄弟三個的影響,以及爺爺和叔姑一輩的“念力”影響下,對於讀書也非常重視,我們上一輩父母叔姑5人,到我們這一輩,5家人總共有11個小孩子。11個小孩子當中,一個上海交通大學研究生, 一個同濟大學研究生,一箇中科大本科生,一個合工大本科生,一個華南師範大學本科生,剩下還有安徽理工大學、銅陵學院、安慶師範大學的本科生。因為對讀書的重視,因為國家對於貧困生的一系列幫扶,因為我們趕上了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可以説,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就這樣被改寫了。
所以有時我會想,我們這一代人確實是幸運的一代,分享到了改革開放的紅利;而我們的下一代,00後、10後、甚至20後,他們應該正如習大大原來提到的,是“平視世界的一代”了吧。拿我的孩子來説,她2017年出生,她的成長環境,是和我們的小時候,完全是兩個世界。中國已經翻天覆地,世界也翻天覆地。對於國家、體系、社會制度、未來願景的認知,也已經翻天覆地。
我很期待,他們這一代人真正成熟的時代,中國會變成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