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盤俠」狂噴，一位英雄決定赴死....._風聞

作者|  甜茶

來源|  影探

　　金庸筆下最愛誰？

　　我的答案：喬峯/蕭峯。

　　有人評《天龍八部》：

　　偌大一本書，數百英雄豪傑，喬峯一出，全歸背景。

　　堪稱夢中情男。

　　不然不能把康敏這個情場渣女迷得五迷三道。

　　喬峯出場即人生贏家。

　　年僅三十一歲，便是中原第一大幫丐幫幫主，又以“北喬峯，南慕容”名號威震武林，妥妥的江湖頂流。

　　且他打小聰慧。

　　自幼拜師玄苦大師，學少林武功，習得七十二絕技，後拜前任幫主汪建通為師，練就降龍十八掌、打狗棒法…..

　　金庸筆下，他無一敗績。

　　與段譽、虛竹不同，喬峯的成就，不靠投胎，不靠外掛。

　　一毫一釐，全憑自己打拼。

　　當年，汪建通曾試喬峯三大難題，又命他為丐幫立七次大功，才傳幫主之位。

　　智光和尚則説：“丐幫數百年，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喬峯這般來得艱難。”

　　只可惜，喬峯是個純倒黴蛋。

　　金庸牛就牛在這。

　　他不是書寫喬峯的成長，而是書寫喬峯的毀滅。

　　《天龍八部》不止關乎英雄崛起，更在意英雄末路。

　　而這其中，又包含更尖鋭的議題：

　　立場對立、輿論圍殲、身份認同、自我成全。

　　細讀便知，金庸寫於近六十年前的武俠，是以過去映照今日與明日。

　　>>>>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

　　喬峯的跌落，始於“杏子林事件”。

　　丐幫馬副幫主一死，有人傳喬峯與他不合，不合，那他就極有可能是兇手。

　　捕風捉影，自有人信。

　　因為越簡單的謠言，越容易傳播。

　　眾人在杏子林討伐喬峯，又有獨家大爆料：

　　喬峯不是漢人，是契丹人。

　　那，契丹兵燒殺擄掠漢人=契丹人燒殺擄掠漢人=喬峯燒殺擄掠漢人。

　　全冠清言之鑿鑿：“我之所以反你（喬峯），是為了大宋江山，為了我丐幫百年的基業。”

　　罵你不是為己，是為國為眾人。

　　這下，便無人敢幫喬峯説話。

　　不然，誰出口誰就是賣國賊。

　　瞧見沒，只要扛着正義大旗，就能跑到道德高地隨地大小便。

　　亙古不變。

　　憶往昔。

　　泰山大會時，喬峯曾連創強敵九人，使丐幫脱困名聲大振，自執掌丐幫八年來，歷經風浪，內解紛爭，外平憂患，無半點私心，有功無過。

　　可昔日功又如何？

　　全冠清咬人：“對不起兄弟的事，你現在就算沒做，但不久就要做了。”

　　這是往眾人心中埋雷。

　　吳長風幫腔：“你或者是個裝腔作勢的大奸雄，或者是個直腸直肚的好漢子。”

　　就兩個選項，別觀望，大家站隊去吧。

　　又有人鍵盤一敲，怪不得喬峯曾替慕容復説話，原來是袒護胡人。

　　喬峯也懵了，這從何説起？

　　徐長老：“‘慕容’兩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鮮卑後裔，與契丹一般，同為胡虜夷狄。”

　　這事喬峯還真不知。

　　也怪他，不夠敏感。

　　這樣一來，喬峯殺了馬副幫主就説得通了，因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有人出來反駁。

　　宋長老：“我瞧喬幫主不是契丹人。”

　　徐長老：“何以見得？”

　　宋長老：“契丹人窮兇極惡，殘暴狠毒。喬幫主卻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

　　徐長老：“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兇殘習性。”

　　宋長老：“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壞人，再做我們幫主，有什麼不妥？”

　　好像……是這麼個理。

　　人羣裏有乞丐大嚷，裝捏媽的理中客，契丹胡虜，如何做丐幫首領？今日還顧念舊情，下次見到便是仇敵。

　　輿論發酵到這，已分兩派。

　　或挺他，或反他，沒有中立之人。

　　喬峯不忍幫中兄弟相殘，便交了打狗棒，卸了幫主之位。

　　《天龍八部》賦予喬峯的命題：

　　父母不是血親，國家不是故土，自己不是自己，那麼“我”是誰？

　　>>>>胡漢恩仇，須傾英雄淚

　　喬峯心境變化第一層，承認自己是契丹人。

　　以此為豁口，金庸讓筆下人物去辯：

　　契丹人是人嗎？

　　契丹人入侵中原，無惡不作，殺壯丁欺婦孺，漢人親眼見契丹兵手持長矛，將嬰兒活生生挑在矛頭，騎馬遊街，耀武揚威。

　　所以，契丹人能算人嗎？

　　阿朱説：“契丹人殘毒如虎狼一般，跟喬峯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夠相比？”

　　就連喬峯都説：“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

　　喬峯身世被揭。

　　三十年前，中原豪傑收到消息，説有大批契丹武士要偷襲少林寺，搶奪武功秘籍，傳入軍中操練，起兵宋國。

　　眾豪傑埋伏雁門關外。

　　確實有契丹人騎馬經過，卻一路放歌歡唱，行至此便被全數殲滅（蕭峯他爸蕭遠山跳崖），只留下嬰孩活口，也就是蕭峯。

　　後來俠義之士們才知消息是假的，這些契丹人是蕭遠山帶妻兒省親的隊伍，多是平民百姓，更無偷盜之心。

　　漢人刀下竟也有冤魂？

　　**那麼，**漢人能算人嗎？

　　智光和尚説他親眼見遼人在妻子屍首旁嚎啕大哭。

　　他驚了，“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並不比咱們漢人來得淺。”

　　喬峯尋到雁門關，見宋兵在殘害契丹人。

　　他們綁了羣契丹婦女，貌美的獻給大帥，餘下的眾人分奸；有婦女懷中的嬰孩大哭，被宋兵扔到地下，任馬蹄來回踩踏，肚破腸流，以此為樂。

　　喬峯大受撼動。

　　他對阿朱説：“從今而從，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喬峯改名蕭峯。

　　是了。

　　漢人中也有惡人，契丹人也並非豬狗不如，這麼簡單的道理，武林大俠們竟怎麼都想不明白。

　　身份決定立場，立場斷測人性。

　　喬峯定是個歪屁股的，自此沒了喬大俠，提他必以漢奸、胡賊、番狗、契丹狗指代。

　　金庸寫愚眾最是入木三分。

　　各有特點，又有通性——正邪善惡的標準，他們也糊塗得很。

　　蕭峯為救阿朱，有了聚賢莊一役。

　　蕭峯使“太祖長拳”，玄寂大罵他手法卑鄙。

　　可“太祖長拳”是宋朝開國太祖武功，倒是玄寂的“天竺佛指”是胡人的功夫。

　　被蕭峯逮住一陣狂懟：

　　“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

　　吃瓜羣眾也開始咂摸味：

　　“咱們對達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對契丹人卻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

　　那豈不是，豈不是。

　　“喬峯未必是非殺不可，咱們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氣壯。”

　　輿論根基一戳便塌。

　　有人帶起節奏加蓋危樓：“管他使什麼拳法，此人就該斃了！大夥兒上啊！”

　　果然好使。

　　眾人一擁而上，卻見喬峯越戰越勇，如瘋虎鬼魅般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狂衝猛擊，大廳中血肉橫飛，人頭亂滾，慘叫不絕。

　　一半人想溜了。

　　吃吃瓜可以，禍及自身便不值了，金庸添筆**“喬峯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

　　這羣人在書裏，有共同的名字。

　　有時是羣丐，有時是羣雄，是羣豪……

　　他們有組織卻無紀律，有領頭人卻無善後者。

　　他們像極了蒼蠅，圍着活人，叮着屍體。

　　>>>>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

　　蕭峯的身份認同，始於雁門關，終於死亡。

　　他先看到自己的契丹血脈，再看到不分血脈的“人”。

　　蕭峯不忍宋遼兩國兵戈相見，生靈塗炭，便勸耶律洪基不要伐宋，最終惹怒耶律洪基，被囚在獅籠中。

　　江湖羣雄聽聞此事，前來相救。

　　這其中有不少是在聚賢莊一役中跟蕭峯撕破過臉皮的，有丐幫，有少林寺……

　　但輿論已變成全江湖都欠蕭峯一個道歉！

　　這羣人有良心嗎？

　　有。

　　可正如《葉問2》的一句詰問：有良心而已，有真相嗎？

　　有良心沒真相，可怕。

　　當吳長風高舉打狗棒，跪在蕭峯面前，説：

　　“我們豬油蒙了心，説幫主是契丹胡狗，該死之極。”

　　“奸徒全冠清已被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

　　蕭峯説自己確實是契丹人。

　　吳長風抓耳撓腮，尋思他這麼説定是為了推脱幫主之位。

　　你瞧，可笑不可笑。

　　蕭峯的死在《天龍八部》中所佔篇幅不大。

　　甚至是他臨時起意，而非深思已久。

　　在第二十章，耶律洪基遭叛變被屬下圍攻，決意自殺，蕭峯奪他刀子：“大哥，是英雄好漢，便當死於戰場，如何能自盡而死？”

　　此時，他是瞧不上自盡的。

　　待第五十章，遼軍追拿蕭峯，他對完顏阿骨打説：“兄弟，這些中原的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來和兄弟相聚。”

　　江湖流言未能殺死他，“鍵盤俠”未使他膽怯。

　　起碼此刻，他想活着，想着以後。

　　時不由己，勢不由人。

　　蕭峯能金剛怒目，亦有菩薩心腸，但更是肉體凡胎。

　　他的悲劇性在於，俠之大者，要為國為民，可他為誰的國為誰的民？

　　他找不到自己的戰場。

　　不為國不為民便為人為蒼生。

　　於時，在兩軍交界處，在宋遼之間，他用死亡換來耶律洪基一諾：

　　此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過宋遼疆界。

　　蕭峯死得悲壯。

　　但，死亡不是終點，史書才是。

　　蕭峯一死，羣雄最後登場：

　　“喬幫主，你雖是契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為甚麼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難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着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連城門都不敢開的宋國指揮使，寫下捷報。

　　説他親率部下將士，血戰數日，力敵遼軍十餘萬，格斃遼國大將南院大王蕭峯，殺傷遼軍數千，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回到書名，何謂“天龍八部”？

　　金庸在正文前特立“釋名”一節，解釋道：

　　“八部者，一天，二龍、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

　　“天”即天神，天神死時，衣裳垢膩，頭上花萎，身體臭穢，腋下出汗，不樂本位，即天人五衰。

　　正如蕭峯。

　　遼史裏他是叛國助敵的賣國賊，宋史裏他是被格斃的手下敗將。

　　髒水唾沫星子吐他。

　　世人讓他臭穢不堪。

　　主題曲《難唸的經》裏有句：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王圖霸業，封侯拜相，全都不要。

　　人性種種，百世流芳，果然不值。

　　所幸，金庸還有點惆悵的浪漫。

　　蕭峯曾問阿朱：

　　“這些刀頭上掙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

　　你既不來瞧我，那我便尋你去吧。

　　蕭峯之後，歷史的車輪再次轉動，卻壓不出新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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