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圈消失的旅行社老闆,轉行直播賣起了墓地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1-09-13 16:22

“2021年的旅遊旺季,生於7月15日,卒於7月29日,享年15天。”
臨近7月底的幾天,旅遊業從業者卓婭的朋友圈被這句三分自嘲七分悲涼的調侃刷了屏。
南京、張家界疫情爆發,多地跨省遊叫停,原本穩步恢復的旅遊市場一夜降温,猝不及防地被“暫停”。
卓婭又一次面臨大批顧客退單、航空公司的退票。
她沒想到,等了一年半,等來的竟是入行10多年見過的最短旅遊黃金期。
卓婭心裏清楚,處理完善後工作,她又將進入一個漫長的待業期,沒工作,拿最低工資。
就在7月底,旅遊業再遭重創前,張雅君已辭職離開她所在的OTA(在線旅遊)公司。
她慶幸自己還是走了,過去一年多,她目睹周圍同事接連辭職,只剩下她一人做着三人的工作,苦苦煎熬。
在馬來西亞的華裔蘇明德入行25年,算得上第一批在馬來接待中國大陸游客的旅遊業OG,每天起牀即下班的日子,他已經堅持了一年半。
現在,扛着每月10萬元人民幣的固定虧損,蘇明德不得不賣墓地“回血”,只為保留住他創辦的那家旅行社。
從全球疫情爆發至今,大多數行業得以通過線下轉線上的方式自救,但佔全國就業人口近十分之一的旅遊行業,卻像被封印一樣,掙扎幾個月回血一格,疫情一反撲,血槽就再度被清空。
正如蘇明德在採訪時説的那樣:
“用積累撐過了2020年的春節,用副業撐過了2020年的寒冬,用信心撐過了2021年的暑假,現在,旅遊人還能拿什麼撐過2021年的下半場?”
以下是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殷夕
編輯 | 石寧宇
旅行社老闆轉行賣墓地
“我曾是行業裏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在混得只剩頭臉”
50歲的蘇明德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居然幹起了墓地銷售員的工作。
去年年底,蘇明德在馬來西亞創辦的旅遊公司已接近一年入賬為零。當時很多旅行社扛不住,要麼拖欠員工工資、要麼直接關門歇業,但蘇明德當時依然十分樂觀,“只要再扛一段時間,2021年就會恢復正常”。
蘇明德26歲就入行做旅遊,按他的話來説,“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他還記得,2002年非典爆發,當時從大陸和香港來馬來西亞的遊客減少了70%,但蘇明德還是帶着團隊扛了過來。
但到了2021年春節,全球新冠疫情局勢依然十分嚴峻,還在堅持給員工發全額工資的蘇明德感覺或許真的是自己過於樂觀了。
蘇明德的旅行社主要以接待境外遊為生,疫情讓本來在在馬來西亞旅遊業中佔據可觀比例的大陸旅行團被一夜清零。
資金週轉最緊張的時候,蘇明德貸款買的旅遊大巴每月還貸,加上辦公室房租,再加上員工工資,算下來每月固定開銷將近10萬元人民幣。

圖 | 2020年5月,蘇明德發佈了一條北京旅行團招募,因疫情爆發始終未能成行
今年春節過後,蘇明德不得不宣佈所有員工的工資減半,甚至註冊了臉書賬號,準備在上面主播賣馬來西亞特產,為公司運轉換取微薄的現金流。
當時有朋友慕名而來,找到蘇明德讓他幫忙推薦墓地產品——馬來西亞的疫情日漸嚴重,很多人開始重視自己的身後事,市場行情見好。
蘇明德一開始覺得很難為情,“拉不下面子,畢竟我也算得上是馬來西亞境外遊領域的元老,擔心被人説閒話”。
但不試試看,每月10萬元的固定支出讓他心力交瘁。左手是自己辛辛苦苦創辦的公司,右手是自己的面子,最後蘇明德心一橫,還是利用旅遊圈積攢的人脈推銷墓地。
沒想到,他意外撞到了“風口”。收入最高的時候,蘇明德一個月拿到7萬元人民幣佣金,不久後直接晉升區域銷售經理。
“十分意外,我竟然在墓地推銷領域打開新局面,短短幾個月就被提拔為區域銷售經理”, 對於這個成績,年近50的蘇明德説不上是得意還是失意,但他分得很清楚,做殯葬業只是他用來養活自己旅行社的方式。

圖 | 蘇明德在朋友圈發佈墓地銷售副業的晉升喜訊
“旅遊人比任何人都希望疫情快點好起來,我不反感殯葬行業,但我真的很想回到旅遊行業,説得誇張些,我每天都在日思夜盼”,蘇明德説道。
卓婭對這句話深有體會,雖然她沒有月付10萬元的壓力,但近一年來她到手工資只有2000多元,這讓在大城市苦苦打拼的她感覺十分吃力。
“去年疫情爆發前公司還有10多萬元提成沒給我結,一拖就是一年半,現在發工資都困難,提成也泡湯了”。
卓婭所在的旅遊公司算得上中國北方市場上最大的東南亞旅遊集散地,疫情前卓婭平均每年要幫10萬中國人處理去東南亞旅遊的事宜, “最火的時候我們直接要求境外航空公司加航班,現有的航班不夠我們公司用。”
一切的轉變始於2020年春節,疫情讓卓婭所在公司不得不取消了所有預定行程,還要先行墊付所有旅客的退單費用。
然而,上游企業遲遲無法退還他們已支付的費用,甚至揚言要暫存至疫情過後直接做抵扣,上下游資金鍊幾乎全線斷裂。
“最後那時候大家都不去催款了,大環境都看得見,行業不活起來,都沒有錢”。
2020年2月,卓婭的公司從管理層到職員全體降薪,按北京市最低工資標準發放工資,甚至前半年只發放最低工資的70%。

圖 | 熱愛旅遊的卓婭在疫情前每年幾乎要出遊10-20次
2020年3月,卓婭收到了疫情後的第一筆工資,1580元,“還沒我10多年前實習工資高。”
疫情爆發至今,卓婭幾乎只上過半年班,中間幾次因疫情好轉回到辦公室工作,但總維持不到幾個月又因疫情爆發被迫再次回家待業。
期間,她還經歷了公司三次裁員,“去年局勢最緊張時,兩個月連着裁員,最後只留下30%員工”。
“上班時一整層工位看不到幾個人,説話都有迴音,再想想一年多前,這裏那個熱鬧勁兒,真是人去樓空的,特悲涼。”
前幾天,處理完暑期疫情反撲造成的大批顧客退單後,公司現金流再次亮起紅燈,不得不把半層辦公間轉租出去增收,卓婭一邊幫着收拾東西,一邊在廢物裏淘出一個小書架和不少物件,準備拿回家。
“以前掙得多,花錢大手大腳慣了,現在不比以前,什麼時候能恢復待遇還很難説,能省則省吧。”
每天都想“大不了辭職”
“春節那段時間,別人放鞭炮,我加班聽用户罵我”
同樣在旅遊行業工作的張雅君,則在最近考慮是否要轉行。
跳槽這個想法在她腦海裏盤旋了一年多。 最開始是2020年1月,她本準備回老家過年,但期間疫情爆發,她所在的國內某頭部OTA公司面臨海量退單,張雅君所在的新媒體平台則需要負責所有退 款用户的諮詢和退款流程安排。
從大年初二開始,張雅君幾乎一刻不停地都在工作,每分鐘都要回應屏幕那邊用户發來的“負能量”: “平台電話幾乎被打爆了,打不進去用户就來微博上罵我們,最過分的是咒我們全家得新冠,咒我們公司立刻倒閉。”
一連幾天,張雅君每天淹沒在數以千計的謾罵中,直到被罵得在一個早上一邊洗臉一邊崩潰大哭。
“不能回嘴,不能無禮,那一刻真的體會到網暴的恐怖,讓人絕望。”
春節過後,情況沒有好轉,張雅君所在的OTA業務全線停擺,一半員工被迫待崗,發放最低工資,很多人選擇離職,大概走了30%。
有趣的同事、曾經優渥的待遇逐步減少消失,工作內容一項項增加,但市場環境毫無進展。張雅君覺得,旅遊行業徹底變了,她找不到堅持下去的意義。

圖 | 疫情爆發後熱愛旅行的張雅君把長途遊變為短途遊,留下城市一隅的美好
卓婭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感覺眼前的一切十分“魔幻”。
就在2020年春節前,公司還決定派卓婭去新加坡建分公司,主攻服務型旅遊項目。
在卓婭2019年年底寫下的新年計劃裏,她想着自己未來要到新加坡,僱幾名當地人做職員,結束工作後在鬧市區吃一頓精緻的晚餐,再開着公司為她租的代步工具回到公司為她租的公寓休息。
“按我們的計劃,2021年暑期分公司將迎來大幅盈利,局勢一片向好。”
疫情爆發後,公司立刻退掉了為卓婭租的辦公室、車和公寓,而從來沒做過國內旅遊的卓婭也被迫從頭學起,開始接觸國內遊產品。
“以前我們做的是華北市場最熱銷的東南亞旅遊產品,相當於旅遊界的代加工工廠,很多大大小小的旅行社都是用我們的產品貼自己的品牌售賣”, 接手國內遊之後,毫無經驗的卓婭身份顛倒,拿別人的旅遊產品貼自己的品牌售賣。
談起2020年該有的樣子時,蘇明德毫不避諱地説,在這種暑期旅遊旺季,我們原本每天應該接待20多個從中國大陸來的遊客團,一個月要接團500+。

圖 | 2020年1月從境外抵達北京的國際旅行團
但他在2020接的最後一個團是春節期間的過年團,並且因為疫情突發,不得不取消或提前結束行程,“誰能想到那些沒完成的旅行團就是我2020年唯一的工作呢。”
疫情後,蘇明德做的第一場直播是幫馬來西亞一家風景絕美的餐廳做推廣。對着直播屏幕,蘇明德説,“這裏的海水清澈見底,真的太美了,但受疫情影響快撐不下去了,讓我們一起幫幫他們。”
説這話時,他似乎又成為那個在當地旅遊圈響噹噹的“大人物”。
那場直播一共吸引了5000多人觀看,在蘇明德濃郁的馬來口音裏,他重温着屬於一個旅遊人的榮耀和擔當。
做出選擇的是現實,不是我們
“哪怕留下來,也要面臨行業內卷的現實”
從7月底旅遊業再度受挫,第N+1次回家待業開始,卓婭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思想鬥爭,“這次我真的累了,很想離開旅遊行業。”
讓卓婭覺得累的是旅遊行業存在太多未知,“疫情過後,旅遊行業一定會迎來一次大洗牌,這種趨勢現在看得出”。
某種程度上説,旅遊行業短時間都很難再回復到2019年的規模了,未來旅遊行業將會聚焦服務型和私人定製化, “疫情後的旅遊行業也會開始內卷。”
卓婭表示,今年七月開始,各個旅行機構相繼開始推出小團遊產品,“原來出團30多人的現在出團不到20,以前40座大巴坐35個人,現在隔座坐18個人,我們對外打廣告都説保證50%空座率。”

即便如此,大部分人依然選擇自由行,這導致旅行機構也要順勢而為,轉型自由行和私人訂製產品。
“説起來容易,但傳統旅行機構做這套東西十幾年了,船大不好調頭,被卷着硬改,不改就沒活路了”,卓婭説道。
8月初,卓婭接到公司通知,她將被派到西北片區做小眾旅遊產品開發。
“但我完全不想去,我去了一切都要從頭來過”,卓婭今年36歲,對她來説,無論是精力還是體力都很難給予她重新探索一片未知的熱情,更何況,現在的月薪只有不到2000元,實在讓她找不到發力點。
“疫情一旦反覆,旅遊業第一個受衝擊,我開闢的市場分分鐘會被摧毀。我現在能預見到未來一年的工作狀態,大概就是不停地從頭來過。”
這是卓婭入行10多年來,第一次產生離開的念頭。
但蘇明德依然選擇堅持樂觀,哪怕他“現在打開手機健康碼軟件,在家周圍一公里內顯示有200多例確診新冠”。
“很多人受不了馬來西亞現在這種持續的壓抑,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高速路的天橋上吊自殺這種新聞常常能聽到”,蘇明德説。
蘇明德還在堅持着做直播,今年中秋節他還推出了麻將造型的月餅、廣式月餅、桃山皮月餅,“雖然賺不了幾個錢,但與其在家裏悶着,不如做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殺時間。

圖 | 蘇明德在直播中製作的麻將造型月餅
也是這段時間,蘇明德還在線上參加了一場中國大陸旅遊展會的雲視頻會議,“現在中國發展很快,疫情控制得也好,我想多接觸學新東西,也能給自己的旅行社打打廣告。”
蘇明德在等待2022年北京冬奧會,“行里人都在預測,冬奧會之後中國的境外遊政策或許會有改變”,撐到冬奧會之後,成為蘇明德現在最大的精神支柱。

圖 | 2020年馬來西亞舉辦春節慶祝活動
蘇明德疫情前接待的最後一波中國遊客也參與其中
身在北京的卓婭也在期待這一天,如果選擇留守,或許在2022年3月她可以迎來重操舊業的曙光。
“旅遊業算是最脆弱的行業之一,自然災害、政治運動、社會事件都能給旅遊業帶來滅頂之災,這種事情在我過去的10幾年工作裏屢見不鮮。”
“但我們為什麼還不換行呢?”卓婭説,或許留下來只是一種習慣。
但她依然覺得不甘心,她見過那些遊客探索新景點時好奇和開心的眼神,還記得行業火熱時同事們和她一起計劃未來市場的意氣風發。
“我總覺得,這些是真實發生過的,現在的一切只不過是暫停鍵,早晚有一天,一切還會重新啓動”。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蘇明德、卓婭、張雅君均為化名)